第二十章 再見,碧瑛
碧瑛這一覺睡得十分不安穩。 一時夢到自己仍在昆侖,方破土不久,就被玄鋆真君從土里拔出,扔到了丹爐里。一時又夢到自己墜在萬重劫云間,如烈火焚身,仙骨被一寸一寸融去。最后夢到玉蕤閣一場大火,自己四肢被縛,面朝下吊在調教房里,口中、兩xue里皆是玉勢,胸前墜著兩大團軟rou,連肚腹也鼓成渾圓,沉沉墜著,叫他十分難受。 而更難受的是耳邊折思謨的話語。 他一雙黑眸盯著自己,俱是冷漠,說道:“我不留不聽話的人在身邊?!比缓蟊戕D身離開。 自己被吊在半空,不能動彈,眼睜睜看著折思謨背影遠去,隨后四周火焰圍攏,自己被烈焰吞噬。 碧瑛便在這樣的痛意中驚醒。 意識回籠片刻,他卻恍惚覺得仍在夢中,身上被烈火包圍的灼熱感仍在。 他掙了掙被折思謨鎖在懷中的身體,才意識到,身上的灼熱感都源于身后這人。 折思謨似是發起了高熱。 他伸手去推折思謨手臂,折思謨口中發出模糊囈語,卻始終未能清醒。 碧瑛看向洞口,見天光早已大亮,便又用力掙了掙。折思謨人在昏迷中,手上雖然無力,但他身體比碧瑛強壯許多,此刻又像護食般將碧瑛身子半壓著,兩條腿將碧瑛雙腿夾在中間,一條還在碧瑛腰上跨著,碧瑛竟一時沒能從他懷里掙脫。 待終于從他懷里掙出來,折思謨半軟的yinjing才從碧瑛陰xue里滑出。 碧瑛直起身子,便感覺腿間一熱,低頭一看,原來是折思謨射在他身體里的jingye從xue口流出,正沿著大腿往下流去。此刻他顧不得許多,便由著那jingye糊在自己腿上,走到折思謨身后,抱起折思謨上身,將他往洞xue深處拖了一些,藏在一處巨石后面。 折思謨此刻衣衫不整,一根碩長yinjing露在外面,上面沾著些他自己射出的濁白,還有些亮晶晶的水液,是碧瑛身體里流出的yin液。 碧瑛將自己身上破爛的衣衫撕下一塊,幫折思謨將yinjing上的濁物擦去,然后將他衣衫理了理,又去撿起地上折思謨的外袍,將它仔細蓋在折思謨身上。 他又將自己身上的破衫扯了扯,用來裹胸的布條已找不到,不知是不是掉在了河岸,如今也只能挺著這對胸乳出去,讓別人都知道他身上長著一對女人才有的奶子。 他走到洞口,先探出頭將四周仔細觀察一番,確認不見人影,才探出身去,到一旁矮樹上掰了一些細枝抱回到洞口,將洞口略作遮擋,這才沿著河岸往上游走去。 他不知路上會遇見誰,但又擔心不主動出來,別人根本尋不到他們藏身那處洞xue。 他只能盡量貼著河岸葦草而行,借著一人多高的葦草遮掩一些身形。 突然一聲低呼傳來:“碧公子?!” 他朝聲音來處望去,終于松了口氣。 來人正是左副將。 左副將見到碧瑛也是大喜,連忙朝他疾奔過來。 “碧公子,你可知將軍在何處?” 碧瑛點頭,正欲告知左副將將軍與他在一處,卻看到左副將神色不對。 只見左副將突然半跪在地,抱拳道:“在下不知……昨日多有冒犯,還請碧姑娘恕罪!” 此刻碧瑛散著一頭青絲,一對胸乳又高高隆起。他面貌本就長得秀麗,也難怪左副將會錯認。 碧瑛也不多做言語,只叫左副將起身,快隨他去接將軍回府安置。 二人迅速回到洞xue,甫一扒開洞口雜枝,便見折思謨身體趴伏在地。 碧瑛心中驚駭,立刻上前查看,剛一觸碰到折思謨手臂,便被他一只大手抓住,又聽他口中喃喃:“碧瑛,不要走?!?/br> 碧瑛將手抽出,轉頭去喊左副將過來幫忙。 左副將立刻過來將折思謨扶起,碧瑛在一旁撐著折思謨半邊身體,左副將則半蹲下,將折思謨背到背上。 折思謨卻不肯安分,右手仍在半空中揮舞,口中喊著碧瑛名字。 碧瑛無法,只得伸出左手,去將折思謨手握住。 折思謨立刻將碧瑛手反握,人也安靜下來。 幾人便這樣踏上歸途,在半路上又碰到了正帶著人尋找他們的右副將。 右副將被折思謨和碧瑛二人的情態弄得愣了一瞬,又看到左副將給他遞了個眼色,迅速反應過來,恭敬道:“請小姐上馬,末將這就護送將軍和小姐回府?!?/br> 回到折府后,折思謨昏睡了整整一日。 請來的大夫也看不出原因,只說可能是體力過于虛耗,需要時間恢復元氣。 待他醒后,眾人問起,他卻對澗底發生之事記憶模糊,只隱約記得受了傷,又帶著碧瑛躲避夏兵。 至于為何身上不見傷處,又是如何打暈一眾夏兵,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問碧瑛,碧瑛卻不多言,只說當時天有異象,也許是有方外之士相助也不一定。 眾人便道是將軍福澤深厚,得神仙庇佑。 折思謨雖不屑于神仙之言,但見碧瑛確然無恙,也懶得深究。 后面幾日,折思謨如常到營中練兵督陣。 碧瑛也仍往營中行走,只是眾將士對他態度卻大為不同。 他幾乎再沒見到過左右副將正臉。每次他一走近,左右副將便垂下頭抱拳,道:“碧公子安好?!比缓蟊阋恢惫?,直到碧瑛離開。 若是在帳中,二人也是立刻行禮,恨不得把腰垂到地面,直到折思謨發話,才直起身體,卻從不與碧瑛直視。 兵士們每次看到他,也是立刻躬身行禮。一次一個十四五歲模樣的小兵竟然一邊行禮,一邊中氣十足地對他喊道:“夫人安好?!?/br> 把碧瑛駭了一跳。 一旁的老兵立刻對著那小兵后背揮了一掌,對著碧瑛連連道歉:“新兵蛋子不懂事,公子莫要見怪,莫要見怪?;仡^罰他去練武場跑二十圈?!?/br> 碧瑛隱約覺得大家似乎誤會了什么,卻不知怎么跟折思謨開口。 折思謨也好像完全不知道一般,從不揀這些事與碧瑛說。 老夫人卻突然來了。 那日折思謨不在,管家突然來請碧瑛,說是老夫人已在老爺院子安置下了,請碧瑛過去敘事。 碧瑛想起之前在將軍府,老夫人對自己十分不喜,不由心中忐忑,只得仔細整了形容,步履沉重地來到老將軍院中。 老夫人正在廳中和侍女說話,碧瑛走上前去,在廳中間跪下,向老夫人問安。 老夫人也不叫他起來,只叫他抬頭,將他上下仔細打量。 看了一會兒,老夫人叫侍女退下,說道要和碧瑛單獨說話,又叫侍女去準備茶水。 “這次的事,我已聽他們說了?!崩戏蛉私K于開口道,“算上上次,你已救了謨兒兩次?!?/br> 老夫人一雙眼沉沉地看著碧瑛,見他臉上惶色,繼續道:“你也不必怕我。事到如今,我若再如上次那般對你,倒是我薄情寡義了?!?/br> “我還聽說,你這次英勇得很,又顯出謀略,倒是很得軍中將士敬佩?!?/br> “來接我的副將還問我,說不知你是哪家的小姐,真是巾幗不讓須眉,與少將軍十分相配?!?/br> “我如今十分好奇,他為何會有此一問。依我所看,你雖生了些女相,卻分明是個男子?!崩戏蛉穗p眼攫住碧瑛,似是十分期盼他回話。 碧瑛將頭磕在地上,又向老夫人行了大禮,方道:“回老夫人,碧瑛身體有異,是,是一個陰陽人?!?/br> “原來如此?!?/br> 老夫人聲音平緩,讓人難辨喜怒。 碧瑛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出身歡館,已是犯了老夫人忌諱。如今又暴露了雙性之身,若老夫人執意要趕他出府…… 他心中擔憂,又未得老夫人話語,便只能一直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上。 這時侍女端著茶盤來到廳中,見碧瑛仍跪在地上,眼中有些錯愕,身形頓在原地,抬頭去瞧老夫人。 老夫人嘆了口氣,道:“把茶端過來吧?!?/br> 侍女愣了愣,用眼角余光瞥了碧瑛一眼,便端著茶盤走到老夫人跟前,伺候老夫人飲茶。 老夫人端起茶杯,卻無心用茶,又微微嘆了口氣,將茶盞又放回案上。 “你先回吧?!?/br> 沉默半晌,老夫人最終只說出這幾個字。 碧瑛又向老夫人問安,接著便起身離開。 老夫人將侍女打發下去,自己仍坐在原處不動。手邊茶還未涼,庭院中便奔進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折思謨一進廳中便四處打望,一時連母親安也忘了問。 折母心道“兒大不中留”,口中卻不提,只說:“我已讓他回去了?!?/br> 折思謨這才反應過來,忙向母親作揖問安。 折母卻道:“若是人還在這兒,我看你這安我是等不到了?!?/br> 折思謨忙道:“母親哪里話。母親怎么突然過來了?” “你們父子都在這里,又一個兩個地接連遇險,我如何能在京城坐得住?!鳖D了一會兒,折母又道,“此次戰事危急,若你們就此殉國,我便在此隨你們同去,黃泉路上一家三口,也算有個依靠?!?/br> 折思謨立刻道:“母親怎能做此想?沙場無情,馬革裹尸本就是將士宿命,父親與我在此作戰,正是希望母親能一直安順平和地生活下去?!?/br> “那你為何將那孩子帶在身邊?”折母語氣有些不悅,“他能上戰場救你,我倒要在京城享福,果然是人老不中用。年輕時我在軍中,哪個不喊我一聲‘女巾幗’,如今倒讓他襯得我面上無光,成了個吃閑飯的?!?/br> 折思謨有些訕訕,道:“母親都知道了?!?/br> 折母又是嘆氣,道:“來的路上,安副將軍同我說起你們的事,將那孩子好一頓夸,說他是當世難得的女英才。我還以為他是女扮男裝,是個當代花木蘭,心中想著這個兒媳就此認下也罷。茶都叫錦繡備好了,他卻告訴我他并非女子,也非男子?!?/br> 折思謨不知這中間竟有這般曲折,一時有些失言。默了片刻,他一掀衣擺,跪到地上,向母親行了大禮,望向折母道:“謨兒此生已經認定他,是斷不可能再娶別的女子進門了?!?/br> 折母又是嘆氣,道:“我在京中為你尋覓良家女子,并非是要你去求娶貴女,攀附權貴,只是希望你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你與他舉案齊眉,生活和順。那孩子雖好,但終究,與你相差太大,只怕你們有緣無分?!?/br> 折思謨又向母親磕頭行禮,緩緩道:“他為我付出良多,我此生都不能負他。別的女子便有千般好,但他已在我心中生根。在謨兒心中,他與我已是一體,謨兒不在乎什么舉案齊眉,只要有他在,任何地方謨兒都覺得仿佛是家一般?!?/br> 折母將兒子盯了半晌,幽幽道:“既是如此,便由你們去吧?!闭f完便起身回屋。 臨走前又道:“我那里有一塊碧玉貓眼佩,成色不算太好,也不是什么值錢的物什,但是你祖母留給我的,想來倒覺得與他相配,晚些時候我讓錦繡給你拿去。你若看著時機合適,便替母親送給他吧?!?/br> 折思謨心中欣喜,忙要去扶母親回房,折母卻朝他擺手,道:“得了,去找你的家去吧,省的在我眼前晃,惹人心煩?!?/br> “母親慢走?!?/br> 折母踏著穩健的步子離去,快要離開廳堂時,卻聽到背后又傳來兒子如傻子一般的聲音: “母親且寬心享福,明年叫你抱上胖孫子?!?/br> 晚上折思謨如?;氐椒块g,碧瑛一邊替他除去外衫,一邊開口道:“你母親……” 折思謨以為白日里母親又叫碧瑛受了委屈,連忙打斷他,道:“母親若說了什么難聽話,你莫要怪她,她都是為我?!?/br> 碧瑛被突然截斷話頭,不由得愣了愣。又聽折思謨言語中似有不喜之意,便不再繼續,只垂眸道:“碧瑛從不敢怪老夫人的?!?/br> 折思謨見他乖巧樣子,便想繼續開解,道:“母親雖然性子剛強些,但人是極通情達理的,是非都看得透徹?!?/br> 說這話時,折思謨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塊此刻揣在懷中的玉佩。 碧瑛聽到耳中,想起的卻是之前在將軍府中,老夫人叫自己藏身在屏風后,與折思謨所說的話。 “你莫要背地里又去見那些不入流的人?!?/br> “絕不可能允許上不了臺面的人進府,污了我將軍府的清名?!?/br> “你是要讓你父親和我余生都活在羞恥之中嗎?” “京中合適的女子有許多,個個都是身家清白,母親為你留意?!?/br> 還有那只躺在地上的香囊。 那時只道自己是個出身污穢的小倌,如今又知道自己的怪異身體……還有今日見面時,老夫人似乎對自己十分不喜,一直罰自己跪著…… 折思謨應該已見過老夫人了,不知他們又說了些什么…… 碧瑛閉了閉眼,不敢再想。 “一切等此戰結束再說?!闭鬯贾兟曇粲猪懫?。 碧瑛便不再開口,只安靜服侍折思謨更衣,又去展被鋪床。 折思謨看著碧瑛溫柔的動作,心中也禁不住柔情似水。懷中放著錦繡剛剛拿給自己的玉佩,雖然很想現在就給那個在床褥間忙碌著的人,但又覺得太過輕率。 也怕,若是自己死在守城之戰中,這玉佩給了碧瑛,豈不是讓他為自己守活寡? 不如等戰爭結束,他便牽著碧瑛登上城墻,親手系到他脖子上,讓他這輩子都是他折思謨的人,是折家的人。 這夜折思謨照例抱著碧瑛入睡,帶著滿腔的期待去會了周公。 碧瑛卻幾乎一夜沒有合眼,直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去。他做了好些夢,一會兒夢見玄鋆在自己面前說笑,一會兒又是紫薇帝君問自己可愿下凡祝玄鋆一臂之力,又夢見墮仙臺前南極仙翁對自己說:你本無仙緣,是玄鋆陰差陽錯為你開了靈智,改了你的宿命。但天道終不可違,輪回之序不可亂,能否復道正序全在你一念之間。 碧瑛睜眼醒來,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仙翁口中的“復道正序”究竟是何意。 后面幾日折思謨回到折府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幾乎四更快過才回到房間。 碧瑛便幾乎日日都去軍營,和他們一起商議守城作戰之法。 不管折思謨晚上何時回府,碧瑛慣會點著燈等他。折思謨雖口中說著“不需等我,你先睡便是”,但眉眼間卻是顯而易見的開心,明顯十分享受。 但這些碧瑛都看不到。 他們獨處時,碧瑛總是微微垂著眸,或是去做其他事,幾乎從不去看他。 他們上次對視,恐怕還是那次為了火攻一事爭吵時,一人眼中是質問與倔強,一人眼中是諷刺與失望。 這日進到房間,便見碧瑛已趴在桌上睡著,手中還捏著一本不知什么時候的兵書。 折思謨將門小心閉上,走到桌旁將碧瑛抱起,輕輕放到床上。 碧瑛醒轉過來,便要起身為折思謨更衣。折思謨卻伸手將他壓回床上,隨后自己也往床上一躺,從后面抱住碧瑛,和衣睡在一起。 “我躺一會兒就好?!闭鬯贾冊诒嚏叺吐曊f。默了一會兒,折思謨又道:“這幾日夏軍佯攻頻繁,大舉攻城應該就在這些天了。夏軍失了主將,如今攻城,只怕是要做一場決戰?!?/br> “嗯?!睉阎腥溯p聲應到。 “你上次說到的長刀,端王已讓附近城池都一起日夜趕制,今夜已到了一批。我看過了,雖形制趕不上陌刀精美,用作戰刀已是足夠,再配合上陣法,應該能發揮出奇效?!?/br> “這兩日自三更起均是濃霧,軍師觀測氣象,未來幾日應當亦是如此?!?/br> “明日起我便不能再回來了。父親執意要與我同去守城,你與母親便好好待在府里,等我們回來?!?/br> “我也與你同去?!北嚏鴴暝鹕?。 折思謨將他按住,道:“聽話?!毕肓讼?,他怕碧瑛像上次一樣,悄悄跟去,便又勸到:“母親一人在這邊我也不放心,你與母親一起,有什么事也可以保護她?!?/br> “你放心罷,我一定不會讓你母親有事的?!北嚏兄Z到。 折思謨用手摩挲著懷里的玉佩,心中無聲說道:很快便也是你的母親了。 “等此番戰事了了,回到京城,我帶你去看樣東西?!?/br> “嗯?!?/br> “你睡罷,我起了?!?/br> 折思謨在碧瑛眉角親了親,便起身離開。 臨走時,他吹滅了桌上的燈盞,屋子被黑暗籠罩。他回身看了看,只尋到碧瑛模糊的輪廓,隱約感到碧瑛也正臉朝外看著自己,卻沒能看清他雙眸。 后來許多年里,他一直想,那夜碧瑛是用什么樣的眼神看著自己離去。 曾經他的眼里是熾熱濃烈的愛意。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那雙眼開始沉寂,甚至很少看他,總是微微垂著眸子。 他是什么時候開始認定,自己不喜歡他的? 他又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一直留在自己身邊,為了什么要豁出性命去救自己,去救自己的母親? 他懷著這許多疑問挨完漫長的一生,直到死去時,也無人為他解答。 兩日后,五更未到時,夏軍大舉攻城。 西北軍佯作不敵,退入城內。 夏軍騎兵追入甕城,一片濃霧之中,等待著他們的,是列陣嚴密的西北軍。 一排射弩,一排射箭,層層推進,近身則戰刀如墻,敵軍人馬盡數絞殺。 待敵方發覺中計,揮軍撤退,退路已被西北騎兵阻斷。 眾兵士在城墻下迅速集結,列陣,又是弩箭遠射,戰刀rou搏。兵陣如銅墻般推進,從四面封鎖,夏軍如入甕之鱉,最終紛紛倒戈投降。 此戰西北軍以近乎無傷亡之態獲勝,夏軍傷亡過半。 清點戰俘時,卻不見對方主將。 夏軍前任主將被折思謨在本營中斬殺,隨后其弟接任帥位,統領大軍。 照理說行軍打仗,將帥都在后方,是全軍將士力保的對象。 西北軍兩翼包抄,尾部堵截,并未見夏軍主將出逃,此時卻在俘虜中找不到人。 折思謨聽到兵士稟報,心中涌起擔憂。 他讓兵士將夏軍副將綁來,還未來得及問話,對方便往地上啐了一口,隨即哈哈大笑。 “你們有句話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們既然如此狂妄,偷襲我方本營,那我們就學你們一學?!?/br> “你什么意思?”折思謨沉聲喝道。 “算你老子走運,本來將軍帶了幾個好手,計劃潛到你家直接殺了你老子。將軍死了,這場仗我們本來就沒打算贏,但死前拉上你們將軍一起,我們也不算太虧。沒想到那個老不死的居然親自守城來了,呸?!?/br> 說完又往地上啐了一口。 “看來只能殺幾個家眷泄泄憤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折思謨如遭雷擊,頓時不能言語。 旁邊副將立刻命人將那夏軍副將拖了下去。 折思謨反應過來,沖到一旁搶過一匹戰馬,掠著韁繩一躍跨上馬背,雙腿往馬腹狠狠一夾,疾馳而去。 回到折府門前,折思謨沖下馬背,卻腿上一軟,差點撲倒在地。 府門大敞著,管家的尸體臥在不遠處。 折思謨踉蹌著往前,一時竟不知該往哪處尋找。 隱隱聽到有哭聲傳來,折思謨立刻往聲音處尋去。 哭聲越來越清晰,折思謨循著哭聲來到一間早已廢棄不用的房屋。 房門敞著一半,進門處伏著一具尸體,身上還配著短刀,想來應是前來刺殺的夏國人。 折思謨抖著手推開另一扇門,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房中地上還散臥著兩具尸體,都是仰面倒地,一個頸上,一個額上,俱插著一根短箭。 那是專屬于袖箭的配箭。 他尋了一把給碧瑛的。 再往深處走去,便看到母親靠坐在墻邊,無聲流著眼淚,眼睛緊緊望著一處。 嚎啕哭泣的聲音也是從那處傳來,原來是錦繡正癱坐在地上,哭成一團。 錦繡面前是兩具疊在一起的尸體,一具在下,露出半邊臉,與折思謨那日斬殺的將軍有七分相似,儼然便是夏軍那失蹤的新任主將。 躺在上方那人,頭微微歪在一側,青絲散亂,雙眸緊閉,臉上也是血污,一柄長刀當胸插入,幾乎沒入刀柄。身上衣衫叫鮮血盡數染紅,手軟軟地垂在身側。 折思謨麻木地走過去,跪在地上,執起那只滿是鮮血的手。 “碧瑛……”他輕輕地叫道。 錦繡看到他來,哭得越發大聲,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少爺……少爺,你怎么才來……” “碧瑛,碧瑛你醒醒?!?/br> 折思謨又去摸碧瑛的臉。 他手上沾了碧瑛手上的血,在碧瑛臉上留下血痕。 他忙拿袖子輕輕去擦,卻將碧瑛臉上擦得更加臟污。 他想將碧瑛抱起來,錦繡卻去拉他。 “少爺……少爺不要動……那把刀,那把刀和下面那人是連在一起的……” 折思謨想立刻將那人撕個粉碎,卻又怕碰著碧瑛,會弄疼碧瑛。 他用最溫柔的力氣,輕輕將碧瑛身體扶起一些,讓他頭靠在自己肩上,然后用手去摸索二人相連處。他將下面那人微微后移,用手掌握住刀刃,然后用力,那夏國將軍尸體便重新倒在地上。 他竟是握著刀刃,用內力生生將長刀震斷。 他將碧瑛上身整個攬進懷里,仍在輕輕地問:“碧瑛,是不是很疼?你告訴我好不好?不要不理我……”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我又害你受傷了……等這次你傷好了,我就再也不離開你身邊了……天天跟著你,保護你……” “你和我說說話好不好?和我說說話再睡好不好?” “等會兒再睡,你想睡多久都沒關系……一天,兩天,我就守著你……你想睡多久,我都守著你……你現在先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沒關系,你太困了也沒關系,這里太臟了,我帶你回房間……” 折思謨一邊獨自喃喃著,一邊想要抱著碧瑛起身。 他將碧瑛緊緊往懷里抱,碧瑛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仿佛失去骨頭般,渾身皆是軟的。 “碧瑛,聽話,我抱你回房間好不好?” “你讓我抱你回房間好不好?” 折思謨跪到在地,不斷懇求身下那人,卻始終得不到半點回應。 錦繡在一旁看到折思謨仿佛魔怔了一般,哭得更是傷心,“少爺……少爺你別這樣……” 這時端王和老將軍也趕了過來,一室血污讓他們也俱是驚駭。 老將軍一眼瞧見妻子坐在墻邊,立刻去扶她起來,又開口問她是否安好。 老夫人卻將手放到他手上,搖搖頭,示意他莫要講話。 老夫人走到折思謨身旁,看到兒子傷心欲絕的模樣,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只能跟著怔怔落淚。 端王看到折思謨此時的模樣,便回想起當初自己看到玉哥兒尸體時的絕望,一時也怔在原地,不能動彈。 還是老將軍的聲音將他拉了回來。 “麻煩端王將犬子擊昏,不能放任他像現在這個樣子?!?/br> 端王默默走到折思謨身后,看到碧瑛倒在地上的模樣,他眼中也不禁濕潤起來。 縱使心中萬分不忍,他還是微舉起右手,一個手刀劈在折思謨后頸,折思謨便人事不省,往一旁倒去。 “謨哥哥?!?/br> “嗯,做什么?” “你說要帶我回來看樣東西的,快給我看罷?!?/br> “現在還不行,還要再等等?!?/br> “還要等嗎?我等了好久了……” “聽話,再等等,我還有好多東西要給你看,你都會喜歡的?!?/br> “可是我等不了了啊……” “將軍,我等不了了……” “碧瑛,碧瑛!”折思謨從夢中驚醒,連忙去抓碧瑛的手。 還好,碧瑛還在這里。 他繼續坐在床邊,握著碧瑛的手一動不動地守著。 他已經這樣在碧瑛床邊枯坐了兩天。 不管誰來勸,他都只說:“我答應他讓他先睡,我守著他,直到他醒為止?!?/br> 來來去去都只有這一句。 之前總是晚上才能陪他,他一定心里難過。以后我便天天陪著他,就算他煩我,我也不離開。折思謨在心里想著。 折思謨發魔怔,別人卻要繼續辦事。 老夫人安排了碧瑛的身后事,從殯禮到墓xue,事無巨細,均是她親手cao辦。 下人們收拾了碧瑛生前的衣物用品,準備用作陪葬,卻從他翻開一半的書里發現了一封信。 他們不敢隨意拆開,便拿去交給老夫人。 老夫人看過以后,心中凄然,卻還是進到兒子房里,親手將它交給了在碧瑛身旁寸步不離的折思謨。 折思謨麻木地展開信箋,信上內容卻叫他震駭,如遭痛擊。 “將軍,若你看到此信,我應已身死。對于此番結果,我已有預感,但并無后悔。碧瑛知道將軍對碧瑛十分不喜,將碧瑛留在身邊全是因為責任使然,碧瑛不慚,懇請將軍幫助碧瑛完成最后一個心愿,如有來世,碧瑛必當結草銜環以報?!?/br> “懇請將軍將碧瑛尸身送回昆侖。那是碧瑛出生之地,也當是碧瑛還歸之所。此間花費不知幾何,碧瑛所剩錢財皆在祈院衣櫥中,請將軍盡數拿去,若不足以支付,便只能勞煩將軍破費,還請將軍看在我曾忠心追隨的份上,舍予我這些錢財。碧瑛再拜?!?/br> 折思謨讀完信,將信紙在手中捏作一團,里面的每一個字他都不喜,恨不得立時將信箋化為齏粉,讓它消失得一干二凈。 卻又想到這是碧瑛親手寫下的東西。 他將信紙展開,將里面的字句讀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將信紙撫平,又重新裝回信封,放到懷里收好。 他又重新牽住碧瑛的手,一字一句說道:“你想魂歸昆侖,我絕不可能同意?!闭f完將碧瑛手輕輕放到身旁,從懷中取出那塊揣了許久的貓眼碧玉。 他讓金匠為玉石鑲了邊,穿了紅繩。他俯下身,將紅繩系到碧瑛脖上,在接頭處仔細打了死結。 折母站在一旁,看著折思謨手上這一切,不做一語。 折思謨將玉石藏進碧瑛衣襟,讓他貼身佩著,又執著碧瑛手道:“如今你已是我折家人,便要入我折家祖墳,牌位入我折家祠堂,受折家香火供奉?!彼H了親碧瑛手背,又繼續道,“待我死之后,你我同棺,生世不離。你且等一等我,我身在沙場,很快便能來陪你?!?/br> 折母在一旁,句句聽得真切,卻只能感嘆孽緣難解,終于還是什么也沒說,離開房間重新去做安排去了。 第二日,折府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來者須發皆白,卻面色紅潤,精神矍鑠,竟叫人難辨年歲。 他在門口遞了拜帖,稱是碧瑛師父,希望能見一見折思謨。 折思謨一聽竟是碧瑛故人,立刻將他請到廳中。 他將來人上下打量,心中道:原來碧瑛說他幼時在一方外之人家中長大,并非虛言,可笑我竟懷疑了他許久。 想到此處,心中又是愴然,恨不能時光倒流,回到初識那夜,他定會溫柔回應他的求愛,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 來人見到折思謨,卻一點不顯出生疏模樣,直接抱拳道:“老朽今日來,是有一事相求?!?/br> 折思謨正色道:“先生請說,鄙人定當竭力辦到?!?/br> 老翁摸了摸長須,笑道:“倒是不需竭力,只需將軍割愛?!?/br> 折思謨道:“先生這是何意?” “還請將軍割愛,將碧瑛交于我帶回昆侖?!?/br> 折思謨想也不想便拒絕,道:“絕無可能。碧瑛已入我折家門,便生死都應屬我折家?!?/br> 老翁卻道:“敢問將軍,入折家一事,碧瑛可曾同意?” 折思謨道:“他自是愿意的。他從一開始追隨于我,便已對我表明心跡,要長伴我身邊?!?/br> 老翁道:“人心難固,將軍可確信碧瑛最后仍抱此心念?” 折思謨待要開口,老翁卻繼續道:“你若信我一語,便請將碧瑛交與我,此舉于碧瑛只有利無害。他如今是自由之身,若強行將他鎖在折家祠堂,于他只是負累?!?/br> 要將碧瑛送去萬里之遙,折思謨自是萬分不舍??墒墙忻媲袄险咭浑p眼攫著,卻覺心中那些任性之語都再說不出口。 沉默良久,他才又訥訥道:“便連迎他尸身入門,也不行嗎?” 折思謨一臉頹然,突然覺得自己什么都被奪走,從此便將活得如行尸走rou一般。 思索片刻,他又突然抬頭向老翁問道:“他這一世過得很苦。若我,若我從今日起為他積福報,可能讓他下一世投到一處好人家,順遂一生?最好是,再也不要碰上我這種人才好?!?/br> 老翁用一雙平和深邃的眼望著他,緩緩道:“如此之語,老朽斷不敢妄下?!?/br> “但因果輪回,報應有道,將軍若廣積福報,自然有福德降于將軍之身。若將軍心有所愿,有一天能夠成真也說不定?!?/br> 折思謨聽了這話,突然覺得此后年歲都有了盼頭。 便盼碧瑛來世受福澤庇佑,得一人傾心相伴,直至終老。 折思謨在心中立下誓言:我將傾我此生之力,積福攢德,只求上蒼允我這唯一所求。 * ?。 。 。 。 。 。 。 。 。 。 。 。 。 。 。 。 。 。 。 。 。?/br> 這次防守之戰勝后,折思謨上表皇帝,陳說自愿守邊,不受封賞。 此后畢生,他都留在這座石頭城中,守著碧瑛殞命的地方。 折老將軍與老夫人西去后,折思謨將將軍府家財散盡,廣納流民于撫谷,帶領眾人在城外墾田造屋,定居生息,以民生之力將撫谷防線往外推延三十里。 后陳鈺與辛夷亦遷居于此,幾人合力興商,兩國邊境貿易往來頻繁,邊陲百姓生活日漸富庶,更加厭惡戰爭。 西北邊境迎來難得平和的五十年。 折思謨雖做著州中刺史,卻不受俸祿,家中錢財盡數用于城內各處道路、設施修繕。 刺史府除辦公一廳留置,其余皆用來設置學堂,安置失了怙恃的孤兒,以及老無所依之獨夫。 折思謨自己則住在城東一座小院。院墻由石頭壘砌而成,隨意刷著白灰,年歲稍久,白墻上便苔痕斑駁。墻邊植著幾籠翠竹,竹下用山石砌了石桌、石凳。 一切都是簡樸的模樣,透著幾分破落。 一如多年前的祈院。 院中立著一座衣冠冢。冢前碑上沒有名字,只寫著“吾妻之墓”。 只因折思謨時刻記著當年老翁那一句“他現在是自由之身,若強行鎖住,于他只是負累”,他便不敢在碑上落字,唯恐碧瑛再為自己所累,下一世也要因自己受苦。 他積善一生,終老未留有任何財物。 京中將軍府早已由皇帝收回,挪作他用。府旁祈院也被拆毀,一草一木都無剩余。 折思謨終年六十九歲,在碧瑛死后活了五十個年頭。他死之后,陳鈺和辛夷依他所愿,將他葬在院中衣冠冢內,碑上刻字“折思謨與妻之墓”。 在他死后同年,京城東邊地界漸漸流傳開一個故事。 故事的開始,源于城東一座雅致的宅子年底將開始待售。 宅子景雅,名字也雅,叫做“留瑛居”。 據說宅子原主人于五十年前將其買下,作為討好心上人的禮物。沒想到心上人沒等回京,便死在了異鄉。原主人從此留在異鄉守墓,宅子便一直空置。后來那主人將京中財物變賣,曾將這宅子拋售,一位京中貴人將其買下,不改名字,也不搬入,只雇人定期打掃。后來貴人身死,死之前將宅子交由專人打理,交待宅子一切保留原樣,等原主人身死,方可發賣。 如今這宅子即將待售,想來是原主人已經辭世了罷。 說書人將這故事加以編撰,在茶樓娓娓道來,常引得年少男女暗暗抹淚,這宅子倒成了原主人與其心上人堅貞愛情的象征,引得少年男女爭相前往,祈愿自己也能尋得一位忠貞相愛的伴侶。 折思謨與碧瑛的故事,到此便作結束。 司命星官的命冊到此,也成功翻過一頁。 那頁寫著: “折思謨,蓋玄鋆真君轉世,生于武將世家,性陰狠暴戾,為護國將軍,終年六十九歲。于戰亂中失去妻兒,一生為國守邊,死而后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