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你又騙了我一回(完結章)
第五十七章 三年后。 東三省改換旗幟,由原來割據一方的獨立王國變成了新國度的一部分,原先在這片土地上可謂無冕之王的鎮威上將軍李北寒不肯留在故土聽憑旁人主宰自己的命運,在易幟之前,就乘專機離開了奉天,前往美國,要在大洋彼岸繼續過去揮霍無度、隨心所欲的生活。 年輕的將軍夫人并未和自己的丈夫共同居住,抵達美國后,她帶著不到三歲的女兒李稚定居于紐約市曼哈頓區,離華爾街只有十分鐘步行路程的公寓。三年多的婚姻生活帶給她太多不可為外人道的痛苦,新的生活中,她決定要追隨本心,和過去的痛苦決裂,為快樂而活。 李北寒定居于洛杉磯,身邊仍然追隨著不少親信舊人,過去帥府的大管家李琦生如今也仍在做他的管家,并請了在美讀書的華人教習英語,一把年紀的老頭兒仍要推著花鏡費盡心思地辨認蝌蚪文,真是苦不堪言。奈何入境隨俗,他總不能只同華人打交道,這可沒什么好處。 李北寒下了野,手下沒有軍隊,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所幸美利堅槍支泛濫,只要有錢,別說槍,炮彈也弄的到,總算緩解了幾分思鄉之情。李家統治東三省這些年,早已賺下潑天富貴,產業無法帶到美國,但真金白銀、古董玉器可是數不勝數,就算他花錢如流水,也十輩子都揮霍不完。 副官建議把這些錢拿一部分去做地產投資,李北寒任他主事,在幾座城市買下大批房產、地皮,又投資了不少企業公司,只分紅租金都足夠支應他手下這群忠心耿耿的士兵們的生活花用,也算對他們和他們的家人有了個交代。只可惜,再多財產,終究也是異國他鄉,和親人們只怕再沒有相見的一天。 李北寒在美國也有不少朋友,常常有邀約請他去參加宴會,名頭繁多,他去過幾回,覺得索然無味,就很少再去,只是設立了基金,專用于幫助故國漂泊于美利堅的戰爭遺孤和沒有生存能力的老兵,這或許是他唯一能為自己的同胞做的事,也是他緬懷往事的唯一通途。 李琦生苦口婆心道:“司令,你不如多出去走走,成天悶在家里有什么好處?要是不想和洋人來往,和華人一起也行啊?!?/br> 李北寒正給獵槍裝填彈藥,聞言正眼都不看他,不以為然道:“你有這唧唧歪歪的功夫,不如去學學英文,How do you do學會了么,就來cao我的閑心?!?/br> 李琦生苦著一張臉,真覺得人生無望,大把的美刀花出去,把個英文老師樂的見牙不見眼,可半點真東西都沒學到,真是rou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照這個勢頭,只怕等他躺在棺材里頭了會的最后一句美國話都是“No,I ,t”。真他娘磨人,逼急了他就挺著這把老骨頭游回奉天,上街要飯都比在這當半個啞巴半個聾子強。 李琦生嘟嘟囔囔地抱怨:“哎喲我的大少爺,您就別笑話我了,我這不是為您好么。少奶奶都另結新歡,眼看著小小姐都要管別人叫爹了,您咋還不上點心呢?照這么下去,您這么大的家業將來要交給誰?我真是咸吃蘿卜淡cao心,替您打算您還不領情,您說我多冤枉……” “行了,別膈應我了?!崩畋焙饦?,瞄準李琦生的腦袋,嘴里做出“砰!”的一聲,把老家伙嚇得差點兒尿褲子,“你冤枉什么啊,就你干的那些事,我現在斃了你都不多?!?/br> 李琦生心里一哆嗦,擠出一個笑,磕磕巴巴道:“您說啥呢,我咋,我咋聽不大懂???老奴伺候您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咋就該槍斃了?司令,您可別和我開這么大的玩笑,老奴不禁嚇啊?!?/br> 李北寒放下槍,似笑非笑道:“你非得我把話說明白?” 李琦生腦門兒上冷汗都下來了,連忙道:“您不是還要去打獵么,老奴就不耽誤您了?!?/br> 他抖著手去擦汗,不敢看李北寒的神色,看來,司令真的知道,知道他和二夫人之間的勾連來往了,只怕早就知道了,在奉天的時候就……為啥不斃了他?李琦生可不敢以為是因為念他這么多年伺候的苦功,那就是……司令還沒放下二夫人?哎,二夫人都走了這么多年了,他想起來還是要掉眼淚。當年要不是二夫人,他哪兒還有命活到進帥府當管家?早不知死在哪個旮旯讓狗撕著吃了。 李北寒不讓人跟著,自己拿了槍,開車離開這座太大、太空蕩的城堡。 他一手抓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夾著根煙,煙霧裊裊,朦朧不清。前頭是筆直的、看不到盡頭的路,他眼前看到的,卻是當年墜落深海的那抹身影……只差一點,他就能抓住他,就能留下他的性命。這些年,只要一闔眼,他就會看到一朵開在海面上的花,那是死亡的象征,海水吞沒了他最愛、也最恨的人,沒留下一點痕跡。 李北寒按住心口,真疼啊。 美利堅地廣人稀,有不少劃出來供人狩獵的山脈林區,李北寒把車放了,單槍匹馬進了山區。赴美之后,能用槍的機會不多,打獵哪兒有真正的戰場廝殺來的痛快?只是聊勝于無,扣下扳機的瞬間,總能想起當年崢嶸歲月。硝煙味兒比什么花香草香都讓他安心。 等過足了癮,李北寒終于肯從深山出來,沒回洛杉磯,而轉道去了紐約,去看自己的女兒李稚。小女孩兒來到美國之后,對異國的文化習慣的快極了,沒用多久就學會了許多英文詞匯,連喊朱娉婷都不是“媽”,是“Mommy”,只怕再過兩年,都要忘記自己究竟是打哪兒來的了。 李北寒把自己收拾干凈,換了沒有硝煙味的西裝大衣,帶了一大堆他認為女兒會喜歡的東西,在約定好的時間去朱娉婷位于曼哈頓區的公寓“拜訪”。朱娉婷把界限劃得很清楚,絕不允許他不請自來,也不歡迎他過多的探訪,只要他每個月將“贍養費”和“撫養費”寄過來,那大家就相安無事。 為他開門不是女傭,而是朱小姐的新男友,一個過去受東三省政府資助留學美國的年輕人,他如今在美國教書,教的是語言學,也可以說年輕有為,但面對李北寒時總有低他一等的強烈自卑感,雖然李北寒比他還要小幾歲,他也算是這間公寓的半個主人,可只要李北寒一個眼神看過去,他就不由自主要低頭。 李稚抱著李北寒的腿,甜甜道:“Daddy!” 李北寒:“……” 他很別扭地應了。 新男友還要去教課,恭恭敬敬地和李北寒告了別,又學洋人的做派親了親朱小姐的臉頰,再同李稚握了握手,方急匆匆地離開公寓。 李北寒陪女兒一件件地拆禮物。 朱小姐道:“你不要總是買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給她,她這么小,就要讓你給慣壞了?!?/br> 李北寒不以為意道:“我的女兒,怎么能說慣?!?/br> 朱小姐皺眉說:“如今不比從前,我不想她長大之后,做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她想要什么,必須得靠自己去爭取?!?/br> 李北寒晃晃手中的小鈴鐺,逗女兒玩兒,聳肩道:“她可以自己爭取,但用不著,我這個當爸爸的都為她準備好了?!?/br> 朱小姐:“……” 她認為自己無法和這個人溝通,還好女兒跟著她長大,不然只會變成囂張跋扈、不知所謂的廢物。也許,離開奉天來美國生活對女兒來說好處更大,她實在無法想象,倘若女兒在奉天那樣畸形的環境下成長,將來是否仍會對生命存有敬畏之心。 朱小姐道:“我要去股票交易所,既然你來了,就抱著李稚和我一起去?!?/br> 李北寒愣了一下,說:“那兒人多又亂,怎么還要帶她去?” 朱小姐輕蔑道:“你懂什么教育?!?/br> 李北寒:“……” 他只有從命。 華爾街股票交易所是個比戰場還要瘋狂的地方,李北寒手中雖然也有資金投放在股市,但比例并不大,他不喜歡打風險太大的仗,更喜歡實實在在、能掌握在手中的不動產。但朱小姐癡迷股市,恨不得連珠寶首飾都當掉來做股票交易的本金,所幸她眼光不錯,賺的比虧的多。 李北寒抱著女兒,遠遠地看著朱小姐在人群中廝殺。 “Daddy,I want a bottle of milk?!崩钪烧J認真真地提要求。 李北寒揉揉女兒的小腦袋,和朱小姐打了個招呼,轉身出了交易大廳,要找地方給女兒喝牛奶。外頭當然沒那么多瘋狂的股民,李北寒看見一間小cafe,在街對面,于是抱著女兒要穿過街道。 當他留意來往車輛時,一抹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身影闖進他的視線。李北寒僵住,一動都不敢動,唯恐這不過是他的錯覺,或者幻想——過去,這樣的幻想出現了太多次,多到他夜不成眠,食不知味,以為自己的三魂七魄丟掉了大半,只留一具行尸走rou活在這世上。 李稚奇怪地沿著父親的目光看過去,“Daddy,is that woman your friend?” 李北寒聲音嘶啞,不可置信地問:“你也看到了?” 李稚點點頭。 那個女人坐進一輛黑色的別克車,車尾噴出尾氣,漸漸遠去,匯入主街道上的車流,終于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李稚低頭看父親,一時之間,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哭還是在笑,真奇怪,她從沒見人有過這樣的神色,父親嘴里還喃喃地不知道在說些什么,李稚把耳朵湊過去,終于聽見了:“還活著……你還活著……你又騙了我一回……” 李稚撓撓臉,只覺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