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鸞臺路。

    海上花的宴會讓張玉衡比吃了膻味兒過重的羊rou還要惡心，心里也亂糟糟的，總是忍不住去想，假如他的孩子還在，這會兒已然會咧開嘴沖他笑了。就算李長川和李北珩都丟了性命，那又如何，他的孩子不可能回來這人間。李北寒過的痛快啊，比他痛快多了，昨晚還假惺惺地在他懷里哭，仿佛多為那個孩子難過，實則早有了另一個孩子，李北寒分明是故意惡心他、笑話他、讓他難堪！

    張玉衡越想越氣，抓起手邊東西就砸，劈里啪啦的混亂聲中，他感到一陣扭曲的快意，也把心中戾氣都漸漸發泄出去，等偌大一間書房讓他砸的慘不忍睹，他終于肯停手，頹然坐在沙發上，按著額頭發怔。他發這么大的脾氣給誰看呢？這對他，又有什么用處？他不能任自己墮落成瘋瘋癲癲的廢物，好不容易，李長川死了，他總要珍惜這個沒有李長川的世界。

    含英悄沒聲地流著眼淚，跪在小姐腳邊，哽咽著道：“小姐，這到底是怎么了啊……我真的不明白，北寒，北寒他怎么會變成那樣……是誤會嗎？是誤會，還能不能解開？您過去這些年，那么疼他，哪怕是養條狗也早會沖主人搖尾巴了，他怎么就……”

    張玉衡目光落在她的眼淚上，卻又沒在看她，而是透過她，在看本不存在于這世間的地方。他抬起手，擦去含英的眼淚，于事無補，還讓她的眼淚越流越多，把下巴都打濕了。張玉衡怔怔地看著沿著她的下巴滴落的淚珠，覺得荒謬，流眼淚有什么用呢？一點兒用都沒有。含英總喜歡哭，從多少年前，他和李長川成了親那會兒，到如今，她的眼淚仿佛從沒斷過。

    “別哭了……”他說，“別哭了?！?/br>
    他站起身，從含英身邊繞過去，離開了這狼藉的書房。

    李北寒有許多天沒到鸞臺路的公館去，因為心里知道，如今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二mama都會想起不當想起的痛苦記憶。有好幾次，他都到了鸞臺路，只要下車，走上幾步，就能推開二mama公館的門，可在最后關頭，他還是讓司機掉頭離開，他受不了和二mama針鋒相對的感覺，更忍受不了看著二mama難過，他卻無計可施。

    這些天，張玉衡沒出過公館的門，仿佛要變成深居簡出的隱士，除了商鋪的大掌柜，也鮮少有人上門，奉天城的熱鬧喧囂遠遠地避開了鸞臺路，避開了這座沉郁的公館。過去，他的交游是很廣闊的，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如今……或許是因為石宣海，過去這許多時間，總有人能推敲出蛛絲馬跡。石宣海叫人抓進大牢的前一天，可還當著李北寒李司令的面向帥府的二夫人獻過殷勤，當時，李司令的臉色就難看的嚇人，誰敢說這二者之間沒有關連呢？

    天氣熱起來的時候，李北寒還是忍不住了，他在一個深夜醉熏熏地敲開了公館的門，誰都不理會，就上了樓，在晦暗的月色中倒在二mama的床上，把二mama摟在懷里，沒有章法地親他裸露在外頭的肌膚，充滿渴望與迫切，嘴里還喃喃地叫他：“二mama，玉衡……你，你別難過了，好不好……我往后一定疼你……我錯了，我錯了……二mama，你原諒我吧，原諒我吧……”

    張玉衡睜開眼，淡淡道：“你醉了?！?/br>
    “不，我沒醉，我很清醒，二mama，你看著我，”李北寒撫摸他的臉頰，借著月光，看著他的眼睛，痛苦地道：“讓我彌補你，讓我對你好，別推開我了，就，就和從前一樣，不行嗎？和從前一樣?！?/br>
    和從前一樣？

    張玉衡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回不去了?！?/br>
    李北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回不去了？為什么回不去了？他不答應，他怎么可能答應，他想要的，誰敢拒絕？他就要回到從前，二mama要對他笑，要含羞帶臊地把他摟在懷里，要哆哆嗦嗦不好意思地朝他分開大腿——只對他，而不是天下任何一個男人。他要回到過去，回到從前，回到……回到二mama還在乎他、還愛他的從前。他不在乎了，不在乎二mama是不是在利用他、是不是在逢場作戲，比起如今比冰還冷、還讓他疼的目光，他寧愿二mama逢場作戲，寧愿……寧愿讓他騙。

    為了來鸞臺路，他灌了太多酒，酒意翻涌，麻痹了他的痛苦，也麻痹了他的神智。李北寒來不及反駁二mama的話，就把臉埋在他懷里，沉沉地睡了過去。這是這么多天以來，他睡的最安穩的一覺，甚至還做了一場美夢，夢中，二mama身上戴了個繡著龍鳳呈祥的大紅肚兜兒，正掀起蓋頭朝他露出他太久、太久沒見過的笑。

    真美啊，他想，二mama，你真美。

    李北寒無論如何都想把這話告訴二mama，可張開嘴又發不出聲音，他感到奇怪，又不肯罷休，竭力要把話說出口……他從夢中驚醒。

    李北寒大口大口地喘息，過了幾秒，清醒過來，原來那是一場夢，他在……他在鸞臺路二mama的公館中，昨晚，他喝了不少酒，沒回帥府，而是來了二mama這。他搖搖頭，隱約想起自己都和二mama說些什么沒有骨氣的話，真是丟人，二mama都沒認錯，他為什么要低頭？簡直荒唐！……不過，二mama聽了，一定很感動，一定原諒他了吧？……說什么原諒，他難道做什么天怒人怨的混賬事了么？明明是二mama有錯在先，他不過反應大了點。

    李北寒翻身下床，揚聲道：“二mama？你在哪？”

    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心里還在琢磨怎么才能看起來沒那么丟人，也罷，男子漢大丈夫么，過去的就讓他過去，說出口的話也覆水難收，他先低頭又怎么了，只要能和二mama重修舊好，那也不算荒唐。

    外頭沒人。

    一個人都沒有，二mama不在，含英不在，連那個小太監連翹都不在。李北寒下了樓，一樓也沒人，不管哪間房，都沒人。沒人回應他，仿佛一夜之間，這間公館變成了從沒住過人的空宅——可桌上擺的，明明是二mama最喜歡的瓷器，墻上掛的，也是二mama過去視若珍寶的西洋畫。

    李北寒心往下沉。

    直覺告訴他，有什么出了錯，這一切都太不尋常，太不對勁。昨夜，他分明是在二mama懷里睡著的，不過短短一夜，怎么就，沒人了？

    李北寒打開公館大門，衛兵還分立兩側，兢兢業業地執勤。

    李北寒深吸一口氣，問：“二夫人，出去了？”

    衛兵奇怪道：“報告司令，沒有?！?/br>
    這做實了李北寒心中的猜想，他眼前天旋地轉，但很用力地站穩身體，又問：“從我來，到現在，有人出去過沒有？”

    衛兵搖搖頭：“沒人?！?/br>
    李北寒氣極反笑，好啊，好得很！他想起二mama最后和他說的話了，“回不去了”，二mama說的沒錯，是回不去了，這次就算二mama跪下來求他，他也不會再心慈手軟，他要把二mama關在帥府，不讓他和任何人來往，做他一個人的女人，只為他一個人活。二mama不是說讓他把他關起來，當他的性奴么，當初，他就該那么做，那樣二mama也不會膽敢出逃，就不會有著次的禍端。

    他要往哪逃？

    整個奉天、整個東三省都是他的地盤，這短短幾個小時，他能逃到哪去？可笑，荒唐，癡心妄想。

    軍政署下了管控令，禁止一切火車離站，禁止所有輪船離崗，封鎖整個奉天，許進不許出，扛著槍的士兵嚴密把守所有通道，黑洞洞的槍口讓所有人心驚膽寒，火車站和港口烏泱泱的人群不明所以的困在那兒，隨著時間的推移，情緒越來越激動，眼看就要爆發一場動亂。

    幾輛軍車抵達港口。

    士兵們硬是給軍車開出一條通道，一直延伸到輪船的登船板。軍車一路開過去，軍裝筆挺的李北寒不等副官，自己推開車門，下了車，早有港口負責人等在那兒，見狀連忙湊過去。

    李北寒望著停泊的輪船，問：“哪艘是去美國的？”

    負責人彎腰帶路。

    這是一艘巨大的輪船，船上有很多華人，也有很多洋人。船長是個美國人，他的輪船在一個小時之前就該出航了，可還沒把船錨收起來，就遇到了管制令，不得不等在這，等管制結束。

    見李北寒帶這么多兵登船，他cao著半生不熟的漢語，大叫道：“我要抗議！這是強盜！你們是強盜！”

    沒人理他。

    士兵們搜遍客艙，把所有乘客都集中到了甲板上，這些人看見槍，都忍氣吞聲，不敢反抗，有幾個抗議的，也很快安靜下來。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是沒他要找的那個。

    李北寒問：“只有這些人？”

    船長道：“你究竟，在找誰？”

    李北寒看他一眼，說：“一個仇人。貨艙，也徹底搜一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