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聽到顧念的建議后，李凡垂下了頭，他有些無助地說：“念念，我也有想過找別的工作的，但是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而且，沒有人會要我的?！彼衲瓴贿^才三十，話語間就已是滿滿的頹廢，顧念不愿意看到這樣的他，“不試試怎么知道！”顧念鼓勵道，遲疑一下，

    雙手伸過去抓住他的手：“小凡哥，你要對自己有點信心，這個年代只要肯努力沒有人會餓死?！?/br>
    他言辭間不可說不懇切，但李凡還是猶豫，他想到過去被拒絕的場景，眼神中不免帶上抹絕望，他不要再過回到處流浪的日子。他從顧念的手中掙開，一個勁地搖頭，“不行的，行不通的?！鳖櫮顭o法理解他的抗拒，他試探地說：“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是害怕萬一沒找到新工作就會沒有飯吃，沒有地方住么？”李凡的沉默給了他答案。顧念重新握住他的手，他承諾道：“你不用害怕，即使你沒有找到工作，也不會流落街頭，我會幫你的，我保證?！?/br>
    他堅定的意志順著緊握的雙手傳來，李凡內心一陣動搖，他忍不住問：“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顧念一愣，他沉思了一會兒，然后苦笑著說：“因為我們是朋友不是么？”對啊，他們是朋友。李凡仿佛被這句話安撫到了，他的目光掠過寫著“拆”字的白墻，點點頭同意了顧念的建議。

    時間轉眼來到7月末。這天，顧念照舊準時下班，停好車后，在公寓樓下他眼尖地發現了李凡的身影。離得老遠，他小跑著迎了上去。

    “外面這么熱，怎么不去里面等我？”

    “我想在外面等?！?/br>
    顧念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拉著他的手臂快步到有冷氣的樓里，倆人都是松了口氣。

    “下次可別犯傻了。天氣這么熱，要是中暑了怎么辦?！?/br>
    剛一到顧念家，顧念就把李凡推到浴室，他剛剛注意到了，也不知道李凡在外面等了多久，衣服都被汗水浸濕了。

    李凡也覺得自己這樣不好，也就沒有抗議，他飛快地沖完澡，正在猶豫要不要穿回原來的衣服時，就聽浴室的門被人敲響，是顧念。李凡打開門，故意整個身體藏在門后，只露出個腦袋和顧念講話。門外的顧念不由一陣失望，他遞了些干凈的衣裳給李凡。

    等李凡穿著海綿寶寶的大T恤和短褲從浴室里出來時，顧念已經做好了簡易的晚餐，在看到這番打扮的李凡后，他忍住笑意。

    “很好笑么？”

    “沒有，很合適?！?/br>
    顧念沒有說假話，在可愛卡通圖案的襯托下，李凡整個人顯得年輕許多，他剛剛問話時不自覺地板著臉，配合他額上的月牙形疤痕，還真有幾分不良少年的味道。

    解決完晚飯，終于到了今天的正事環節，倆人一齊鉆到顧念的書房，對著電腦指指點點。

    顧念說要幫李凡找工作，但其實他在W市人脈有限，最后還是要借助于各大招聘網站。他幫李凡拍了照，做了簡歷放在網上，但就像事先想到的那樣，李凡的學歷實在太低，一連多天竟然無人問津。

    顧念不信邪地從一個網站切換到另一個網站，李凡從他的神情中就知道進展不順，他安慰顧念道：“沒關系的，找不到就放棄好了?！鳖櫮顓s轉過頭認真地看他，他鄭重地說：“決不能放棄！我答應你的就一定會做到！”震驚于他的態度，李凡一度說不出話來。他沉默著找來坐墊放到顧念椅子旁的空地上，像一只看著主人工作的大型犬一樣緊挨著顧念坐下。

    顧念意識到自己的失誤，他太挑剔了，根本看不上那些待遇一般的職位，但那些待遇好的職位哪里輪得到李凡。他嘆了口氣，決定再把之前那些他不屑于的職位翻出來看看。大腿上突然一沉，原來是李凡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他坐在墊子上，此時失去意識正好倒在顧念的大腿上。睡著了的李凡沒了掩不住的愁苦模樣，他放松地靠著顧念，呼吸聲規律而平穩。顧念凝視著這樣的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扎手的短發，在確認他已經睡死過去后，手指不由自主地下滑，落在他微微張開的唇上。只開著臺燈的室內，顧念的眼中閃著連他自己也不熟悉的光芒。

    李凡從睡夢中醒來，他眨了眨眼睛，意識到自己是在顧念的家里。他一動，身上就有什么東西滑落下來，是一張毯子，他疑惑地抬頭去看，就看到顧念趴在電腦前睡著了，電腦的屏幕早就黑了，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看起來像是防止毯子滑落所以一直抓著，此時睡著了便放松了下來。

    他竟然枕著顧念的腿睡了半夜，比起這個，他更在意的是顧念居然為了他的事情累到在電腦前睡著。李凡原先一直對找工作缺乏信心，如今看到顧念為自己做到這個份上，卻不得不讓他動容。

    李凡躡手躡腳地起身，因為長時間不動，他的腳麻了，卻忍著不發出聲音，生怕吵到顧念。他撿起地上的毯子給顧念蓋上，然后一步一步齜牙咧嘴地挪到廚房。在流理臺下的抽屜里，他成功找到了一些剩下的小米，洗干凈后放到鍋里煮了起來，粥鍋很快沸騰，他就轉了小火慢慢地熬。

    粥熬好時，外面已經有些亮了，李凡去書房給顧念留了紙條，隨后他換回自己的衣服悄悄走出了公寓。

    他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去做。

    離開楊利民時，他落了證件在小洋房里，而找工作肯定會用到，如今是時候去取回來了。

    沒有顧念的門禁卡，李凡沒法坐電梯，只好順著樓梯慢慢下樓。樓道里裝了聲控燈，他走到哪里燈就亮到哪里，明明是有些恐怖的氛圍李凡卻覺得有趣。

    出了大樓李凡才發現好像要下雨了，夏天的雨來得很急，天空中烏云密布，間或一道閃電撕裂天空，不一會兒就有豆大的雨粒落下，砸在人的臉上有些微的痛感。李凡身上單薄的衣服很快就被雨水打濕，可他卻混不在意，不緊不慢地在清晨無人的馬路上漫步。

    經過一處路口的時候，他停下來張望了一下，是顧念曾帶他來過的一家早點攤。此時攤主夫婦正在冒雨準備早點，有些發黑的電燈泡放出暖黃的光，夫婦倆一個忙著和面，一個在一邊提著水舀給面加水。雨水打濕了他的視線，連老板娘幸福的笑容都花成一片，他眨去雨水，微笑著繼續前行。

    雨一直下，似乎從中雨變成了大雨，又從大雨變成了小雨，天色似乎亮了一點，又暗了一點，有些路上行人很多，有些則很少。李凡一路走過，周身已經沒有一寸干爽的地方，心情卻奇異地亢奮。

    80、81、82、左轉，83、84、85、86、87、右轉、88、89再左轉……

    90、91、93……李凡嘴中念念有詞，數著這條路上電線桿的數目……94、95……啊，到了。

    李凡停下步子，眼前是一棟熟悉的小洋房，熟悉的綠籬笆，熟悉的石板路，熟悉的紅矮窗——那是廚房的窗戶，曾經的他在那里為楊利民準備過無數次早餐和晚餐，如今的那扇窗里也亮著燈，只不過不是以前那個男人罷了。透出那扇窗戶，李凡看到楊利民正溫柔地懷抱著他的妻子，身材微微變形的女人一邊顧著鍋，一邊和身后的男人氣氛融洽地交談。

    李凡猶豫了一會兒，走上那條石板路，以陌生人的身份摁響了門鈴。

    出來開門的是楊利民的妻子蘇蓉，許是還早的原因她身上只穿著晨衣，臉上也沒有化妝?？吹竭@么一個形容狼狽的男人在雨中的清晨出現在自己家的門前，她心里有些防備，不著很痕跡地往后退了一步。

    “先生，請問你有事嗎？”

    冰涼的雨滴讓李凡的神志保持清醒，他凝視著這位即使不化妝也很美麗的楊夫人，今天不邁出這一步，以后就沒有機會了吧，李凡想，今天就讓這一切終結吧。

    “我找一下楊利民?！?/br>
    “小蓉，這么早是誰??？”楊利民從屋內走過來，和蘇蓉并排審視著來人。

    李凡靜靜地看著一派居家溫柔好男人范的楊利民，不知怎么竟笑了出來，他說，“楊先生，好久不見?！?/br>
    楊利民一怔，盯著來人的臉看了一會兒，神色漸漸變得嚴肅起來。是他，真的是他，楊利民腦海中關于李凡的影像一下子清晰起來。不同于上一次隔著玻璃遠遠地看到，這一次他離得很近，他看得清楚。同一張臉，5年后的他成熟許多，眼角眉梢染上了風霜愁苦，唯一不變的，似乎只有他的眼睛，依然清澈地仿佛能夠倒映出他的靈魂。眼前的他已然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楊利民心里紛亂地想著，面上卻鎮定下來，他招呼妻子繼續去忙早飯，領著李凡去了樓上的書房。

    跟在楊利民身后，李凡緩緩邁著步子，一步一步，在上好的木地板上留下一路水漬。多可笑啊，多年后再次踏進這棟房子，身份卻是迥異，而和身前的這個男人的最后一點聯系也將會在今天終結。

    書房里，楊利民背對著李凡，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有什么目的？”

    李凡臉上的笑容更大了，他眨了眨眼睛好讓眼前男人冷硬的背影更加清晰，“沒什么，就是來看看?！?/br>
    楊利民轉過身來，剛想斥責，看見李凡這一身狼狽后突然難以開口，他移開目光：“當初是我不對……你看，現在我已經結婚了，小蓉還有了身孕……我們已經沒可能了?！?/br>
    李凡低低贊同地應了一聲。

    “……如果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難的話，我可以提供一些幫助?！?/br>
    李凡不做聲，只是癡癡地看著他。房間外蘇蓉柔聲叫道，“利民，粥做好了，請客人下來一起吃吧?！睏罾衲樕系谋砬樽兊脽┰?，他不耐地說，“李凡，你到底想要什么?！?/br>
    李凡回過神來，垂下眼眸：“沒什么……我當初離開的時候太急了，身份證落下了?！?/br>
    楊利民打開書桌的柜子，從一摞文件下找出一個落了灰的盒子，打開盒子，里面躺著一張小卡片，還有一只有些年歲的手表。手表已經不走了，楊利民看了一眼，便把手表和卡片一起遞給李凡。

    那張卡片正是李凡的身份證，那上面的青年笑得一片傻氣天真，李凡不愿再看，他收好身份證，然后將那枚停了的手表戴在腕上。奶奶在最困難的時期都沒有賣掉的手表是李凡父親留下的東西，現在想想，他怎么就那么輕易地就送給楊利民了呢。

    楊利民還想說些什么，李凡卻突然抬頭笑著對他說道：“我現在過的很好，以后不會再來找你了，你可以放心?！闭f完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書房。楊利民看著他的身影一路下樓，轉身透過書房的窗戶繼續追尋他的背影。好心的蘇蓉追上李凡塞給他一把明黃色的傘，李凡撐著傘，在雨地里走了幾步，忽然轉身對著二樓書房的方向揮了揮手，他說的是再見，亦或是再也不見。一瞬間楊利民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偏僻的小鄉村，還是少年的李凡突然從一片爛漫的油菜花田里鉆出來，帶著大大的笑容撲進他的懷里。

    這場雨不知何時能停，楊利民倚著窗子嘆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