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想見你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遇面。 如果那天臨走前她沒有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的話,他們大抵就不會有后續,也不會走到如今這個不尷不尬的局面。 就當是一次美好的萍水相逢吧。 陳落有些感慨地走回了體育館。 館內沉悶的空氣再次涌了上來,下半場還沒開始,走動的人已漸漸歸了座,籃球的聲音此起彼伏。她正打算上去,卻掃到籃球架下爭執著的二人。人多,聲音也雜,因此他們的爭紛并不起眼,但也足以注意到他們之間緊張的氣氛。 是錢梓月和那位學長。 女生似乎有些氣惱,緊緊拿著手里的瓶子,正說著些什么。男生面上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側著身子運手里的球。 陳落站在原地想了想,沒有上前,只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等待。 在下半場即將開始的時候,錢梓月回來了,眼眶微紅,拿起自己的包就對她說:“我不想看了,我們回去吧?!?/br> 陳落沒有問為什么,只說“好”。 回去的路上不似來時那般歡鬧,秋風也連帶著顯得更凄蕪些。 體育館離宿舍有些距離,來來往往騎著自行車的人攜風而過,不知去往何處。她側頭看了眼錢梓月,身旁人垂著頭的樣子瞧著有點可憐,于是從口袋里摸出那根沒吃的棒棒糖,輕輕往錢梓月臉上戳了戳,問:“吃不吃?” 她悶聲道:“這個是給你吃的?!?/br> “現在是你的了?!?/br> 陳落等了一會兒,她才接過去,剝了糖紙放進嘴里咬著,腮幫子鼓出小小一塊,神色還是耷拉著的,好一會兒才說:“對不起啊,拖著你去又這么早要回來?!?/br> “沒事?!标惵涞箾]什么,只是不能看到容槿打下半場,稍微有點遺憾。 “我沒想跟他吵的?!卞X梓月頓了一陣才說,“我剛過去的時候他的態度就很不好,沒說兩句就想走,我問他怎么了他也不說,明明比賽之前還好好的?!?/br> “是因為上半場的比分?” “分差也不算特別大吧,不知道突然生氣什么?!?/br> 陳落安慰道:“或許是想在你面前表現好點?!?/br> 錢梓月沒說話了,不知道認不認同這個說法,含著嘴里的棒棒糖,輕輕踢了腳路邊的小石子。 晚上在寢室,陳落給她點了一杯溫奶茶,坐在桌子前看書。還沒有好好安慰她一陣,便聽她突然從床上探出頭來,聲調有些開心,說學長找她道歉了。 陳落有點愣,看著她亮亮的眼睛,而后笑了笑。果然要談戀愛的人就是不一樣,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下午小吵了一架,晚上就能和好。 “他問我,周末出不出去玩?!卞X梓月靦腆道。 陳落調侃:“哎呀,要約會了?!?/br> “不算約會不算約會,就是一起出去轉轉,還沒想好去哪呢?!?/br> 剛洗完澡回來的室友正擦著頭發,一聽這話突然插嘴道:“約會!這不得電影院水族館游樂園走起來!” 錢梓月佯作要把抱枕扔過去,有點羞:“擦你的頭發?!?/br> “還害羞了。行行行,你們聊著,我去敷個面膜再來好好八卦一番?!?/br> 還有兩個室友在圖書館自習,一般很晚才回來。錢梓月見門重新關上了,在床上翻了一個來回后,趴在床邊的欄桿上望下來,小聲道:“落落,你以前談戀愛的時候,你們都去哪???” 以前?陳落想了想,說:“我的經歷可能沒什么參考價值?!?/br> 騎摩托兜風,吃路邊攤,以及,在家里試各種新買的“小玩具”。那時她玩心重,隔一段時間就要從網上買點小東西放著,有一次忘了收起來偶然被mama看見了,對方只是掃了她一眼,讓她收拾好,對她帶回家的男生也是視若不見。 “這樣啊。那你們誰先表白的呀?” 看著錢梓月亮晶晶的眼神,她笑道:“怎么突然問起我了?” “好奇嘛,都沒聽你講過?!?/br> “沒有表白,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br> “還可以不表白的啊?!?/br> “嗯。所以分手的時候也挺隨意?!?/br> 在一起的整個過程都挺隨意的。在網上相識,然后見面,再然后上床,對方出軌后分手,一切都顯得隨意而冷靜。比起精神上的幫助與寄托,他們的關系更像是rou體上的契約,有過溫情的時刻,而絕大多數的時間里都是在享受身體上的歡悅。這樣的關系令她心安。 按照他們的關系,發現他和別的男人zuoai時,她的心底不應滋生莫大的憤怒和難過,對方沒有義務在一段沒有正式確認的非正常關系中保持忠誠。 可她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天她匆匆逃回了家,一進門就吐得天昏地暗。 沒有開燈,闃黑的房間地板上落下自己鬼一般的團影,她獨自蜷坐在地上,手指冷得發顫,刪除了那個男人所有的聯系方式。 現在想起來,還隱隱感到抑制不住的生理性反胃。 桌子上的護眼臺燈灑下淡淡的柔光,一只小蟲子從燈下飛了過去,消匿不見。陳落去飲水機給自己接了杯溫水,慢慢喝了下去。 錢梓月見她臉色不太好,知道自己提到了她不愿意提起的回憶,內心罵了自己一句,也不敢再問,正猶豫著該怎么道歉,倒是聽陳落語調如常地問:“他沒說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沒有,讓我選來著?!?/br> “挺好的,希望周末能喝到你請的奶茶?!?/br> 見陳落的臉上恢復了笑意,錢梓月松了口氣,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嗯”了聲。 陳落將杯子放回桌上,收拾好了明天要帶的書本,關掉臺燈去洗了個澡?;貋淼臅r候,室友在拉著錢梓月聊天,笑得正開心。 她拿起手機上了床,床上的光線有些暗,因此震動的手機上亮起的“mama”兩個字也格外醒目。 mama很少打電話給她。 她的手指在掛斷的那一端停了好久,最后還是接通,沉默地聽著。 “周末回家一趟,你舅舅一家要來住一陣?!?/br> mama的聲音一向如此平靜到近乎漠然。 “我沒空?!彼f。 “有什么事都請假。你舅舅幾年才過來一次,懂點規矩?!?/br> “我沒空?!?/br> 她機械地重復了一遍,直接掛了電話,盯著頁面上的通話記錄。她一直停著沒動,直到屏幕到了時間自動熄滅,都沒有電話再打過來。床簾格擋著的這一小塊私人區域更顯昏暗,耳邊響起了室友興奮的起哄聲,她們正在追問錢梓月和學長的故事。 “哇——然后呢?” “然后我媽問我這一盒粉色的千紙鶴是怎么回事,我就說是室友送我的禮物,讓我回家在床頭放著,會帶來好運?!?/br> “好啊你拉我們擋槍!” “我錯了我錯了……不過要是跟她說是一個學長送的,肯定要被她拉著問來問去、念叨一個暑假了?!?/br> 陳落闔上了眼,一點點將頭埋進被子里,拉緊了被子,強迫自己睡覺。 室友的聲音模糊散去,凝滯的空氣稍顯悶熱,混沌的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從前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她用被子擋住外界的一切聲響,那些卑劣的、明目張膽的、惡心的、冷漠的一切。那時她縮起來抱著冰冷的膝蓋,對自己說,睡一覺就好。 可是一切都沒有變好。 除了把自己變得同樣漠然,一切都沒有改變。 * 這幾天,家里沒有再聯系她,可她知道他們不會就此作罷。 少時有一次犯了錯,爸爸讓她下跪,她拼了命掙扎著跑出去,借別人的手機給出差的mama打電話。mama只簡單地說聽爸爸的話,語調里辨不出喜怒,就掛斷了。那日她坐在河邊哭了好久,最終被爸爸的人抓了回去,按著她跪了一個晚上。 那時她明白,在他們要求的事情中,自己不會有反抗的可能。 在校園里背著包從人群中走過的時候,在食堂吃飯的時候,上課的時候,她都經?;叵肫鹱约涸洸豢斓慕洑v,一想起周末,心里更是涌擠著難以忽視的壓抑。 錢梓月意識到她的狀態,以為是自己那天讓她不開心了,常沖她撒嬌、給她講笑話逗她笑,一有時間就陪著她一起。每當這時,陳落才能從深海里浮出水面呼吸,獲得短暫的輕松。 這天還在教室里上著課,手機突然亮了一下。她以為是mama終于發短信過來了,靜靜地聽老師講課,沒有搭理。直到下課,她才點開手機看,是一個備注為“J”的人發來的。 容槿。那時不知道他的名字,便隨手敲了個字母上去,結果正巧是他的首字母,也算是一種緣分。 她沒有想到容槿會突然給她發短信。點開一看,已經發了三條。 “周末有時間嗎?想見你?!?/br> 下一條是隔了十幾分鐘后發的,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歧義,欲蓋彌彰補充了很長一段: “突然發這些可能很冒昧,但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當時有很多話沒有說清楚,希望能再和你談一談,不會對你做什么,地點由你來決定。如果你實在不想也可以拒絕?!?/br> “但是我很希望你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