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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邢宇從酒店出來,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清晨的大街上。 初秋的早上刮著涼風,到處都有枯萎的葉子在地上爬滾,像是慵懶漂泊的云。遠處傳來公雞在某個地方高調鳴叫的聲音。一路上有幾個出外鍛煉的老年人三三兩兩地打著太極,到處都是恬靜的氣息。 他走路的步伐不算大,速度均勻,深邃的眼睛微微耷拉著,看起來像是沒有睡飽的樣子。b市的發達程度遠沒有s市高,隨處可以找到不經過精心布置的綠化植物,它們在秋風的照拂下輕盈地飄蕩,一切都是靜悄悄的。 沿著這一段路走上大約十五分鐘,就轉進了一條全是飲食店鋪的街道。路口有一家專門賣早餐的店鋪,生意火爆,不少清晨起來上班上學的年輕人都會在這兒匆匆吃碗粉或面再離開。 他在這家店門口站住。 老板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在玻璃窗后震耳的爐灶轟鳴中大聲問他:“小伙子又來吃早餐???今天還是要清湯面?” “嗯?!彼c點頭,從褲兜里掏出一張折成兩段的五元紙幣,錢很新,是從銀行里取出來的。他把這張紙幣打開,里面還躺著一張略小一寸的一元紙幣,兩張都是新錢,他將拇指輕輕地壓在紙幣的折痕上,然后將它們放在玻璃窗底部的開口中,他說:“加一個煎蛋?!?/br> “哎,好咧?!?/br> 他從玻璃窗邊走開,廚房里冒出的熱氣打在他微涼的手背上。這家早餐店空間狹小,位置也寥寥無幾,大部分人都需要坐在戶外用餐。他隨便找了個空位坐下,正對面有一位中年婦女,正抱著一個大約一歲的小孩喝粥。孩子的脖子上還圍了一圈粉紅色的肚兜,可能是用久了,沒有勤快清洗,看起來有些臟。婦女喂孩子喝粥的時候,是先用勺子舀起一些,放在嘴邊吹,然后用嘴唇探一探溫度,才將它放進小孩的嘴里。 面還沒有做好,晏邢宇就端坐在那兒,看著這個一邊揮舞著雙手,一邊呀呀叫著等待被喂食的小孩。過了不久,也許小孩和抱著他的婦女都注意到了晏邢宇的視線,所以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了這個高大的男人。 晏邢宇的面上沒有表情,盯著嬰兒看的目光十分專注,仿佛一臺無人值守的監控攝像頭。雖然他身上穿的不過是簡單的灰色衛衣,但氣質讓人一看就覺得他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市井之地。嬰兒瞪著大眼睛和晏邢宇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咧開嘴向他張開雙手,身子往前不停地探:“呀呀……呀呀……” “哎喲喲,小明喜歡看帥哥哥呀……”女人摟著孩子的屁股,上下掂了掂,她對晏邢宇親切地笑起來,布滿魚尾紋的眼睛瞇成了水墨畫般的痕跡,“小伙子是不是想抱一抱他?” 晏邢宇望了她一眼,沒有回話。這個時候老板端著加了簡單的清湯面從里面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晏邢宇面前:“小伙子慢用啊?!?/br> 晏邢宇點點頭,又看了看那個向他張開手臂的孩子,臉上依舊沒有情緒。那女人又說:“沒關系的,你想抱就來抱吧,不用害羞的?!彼褋y叫的嬰兒往外挪一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燦笑著向晏邢宇招了招手。 晏邢宇慢條斯理地拿起架在碗沿的陶瓷筷子,對女人緩慢地搖了搖頭。 他語速不快,吐字清晰,語氣是漫不經心的。 他說:“我討厭小孩?!?/br> 女人的笑容僵住了。 *** 楊至榮七點半醒過來,簡單地洗漱過后便出了門。他上到頂層,在晏邢宇居住的豪華單間外敲了五分鐘的門,沒等來一點回應。最后他只好撥打晏邢宇的電話。 不出所料,電話晏邢宇也沒接。楊至榮乘電梯下樓,出來的時候頭發被他撓得像是一坨雞窩,前臺微笑著說:“今天早上六點左右晏少爺確實一個人出去了?!?/br> 作為為晏家服務了多年的專業秘書,楊至榮其實對晏邢宇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當年他還跟在晏祖輝身邊時,經常因工作需要頻繁出入晏家大宅,偶爾他會看見從外面回來的丁女士向家傭詢問兒子的去向。晏邢宇有一個毛病,在精神障礙治愈以后也沒能徹底改過來。沒人盯著他,他又不在休息的時候,就可能會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還不帶手機。有好幾次楊至榮心急如焚地找晏邢宇,差點以為他出意外了,結果幾個小時后大少爺一個人悠哉悠哉地回了酒店,面對楊至榮擔憂的提問,也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一句:“我在外面轉了幾圈?!?/br> 晏祖輝讓心腹楊志榮跟著晏邢宇,相當于是把晏氏集團的未來交到了他的手上。晏邢宇高一開始就通過自學掌握全世界主要金融股市的大盤走向,商業天賦是極高的,學什么都不困難,談生意時不愛說廢話,但目光著實敏銳。楊志榮對晏邢宇的管理手腕與金融視野信心十足,他相信未來的晏邢宇有能力在他父親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家族經濟版圖,但唯一令他擔憂的,就是晏邢宇對任何事都毫不在意的態度。 有人給他打電話。他趕緊掏出手機。 “早上好,曾先生?!彼ЧЬ淳吹貙﹄娫捓锏娜苏f。 給他打電話的人身邊也許跟著一個正在大喊大叫的孩子,這使得背景音有些嘈雜。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嗓音甜美而清秀:“楊叔叔,早上好……不好意思又打擾您了,我給邢宇打電話,他沒有接……” “啊,曾先生您別擔心,我剛才下酒店前臺問了,晏少爺早上又一個人出去了,手機也沒帶在身上,可能是到處逛了逛,還沒有回來,等見到他了我就跟他說您聯系他的事?!睏钪翗s從西裝衣兜里拿出就餐卡,轉過身走到角落。 “好……謝謝您了,”那人的語氣聽起來頗有些可憐的意味,他像是猶豫了一陣,接著說,“楊叔叔,邢宇這幾天……是不是很忙呀?小博一直鬧著想看他,但是他既不回消息,又不報平安,我、我和阿姨都很擔心他……” 楊志榮看了看掛在墻邊的世界時鐘,微不可聞地嘆出一口氣:“這幾天晏少爺一直在忙著和顧氏談電池部件加工的合作案,可能是太累了,也沒顧得上聯絡您二位?!?/br> “談生意?他……他沒有喝太多酒吧?您知道他大病初愈,喝太多酒對他的身體也不好,最好還是不要……” “沒有沒有,晏少爺應酬都是淺酌即止,您不必擔心?!?/br> 電話里又傳來孩子的大叫聲,那人像是低聲勸了幾句,但似乎不太管用,因為叫聲變得越來越大了。隔一陣子后他以小心翼翼的語氣道:“那、那謝謝您了,您先忙,等邢宇回來了,麻煩您替我說一聲……” 楊至榮熱情地答應下來,好不容易才掛掉電話。 他去餐廳解決完早飯以后,又回房間去打開電腦處理文件。一個小時之后房間電話響了,前臺通知他晏邢宇已經回來,他趕緊收拾好趕到晏邢宇的房間去。到的時候alpha正在換衣服,過了好一會兒才給他開門。楊至榮看見毫發無損的晏邢宇時,心底不自覺地松了一口大氣。 他畢恭畢敬地對晏邢宇說:“少爺,您吃過早餐了嗎?” 晏邢宇點點頭,從衣架上抽出一條灰色花紋的領帶,對著鏡子一絲不茍地打好。 楊至榮站在門口,也不進去,遠遠地又說:“剛才您出門是不是沒帶手機?曾先生給我打了個電話,好像是小博想見見您?!?/br> 他從鏡子里看見晏邢宇打領帶的動作沒有絲毫停滯。晏邢宇將白色襯衫的領子往下翻時,脖頸后側的紋身露出來了。那上面有一朵純白色的花,正好覆蓋在腺體上,看起來并不顯眼,如果西裝外套的領子稍微高一些,就會完完全全地將它遮住。 他見晏邢宇不回話,猶豫著補充:“曾先生他也挺擔心您的……” 晏邢宇在鏡子里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他的眉頭皺起,看起來有些不耐煩。他對楊至榮說:“和我沒關系?!?/br> 態度一如既往地淡漠。 *** 晏邢宇穿戴完畢,出門時僅僅把手機放進西裝褲袋里,甚至沒將它打開來看一眼。車子到達會所時,楊至榮率先出去,他在晏邢宇沒注意時往外嘆了極為痛苦的一口氣。 “少爺,您吩咐我的查的那位潘建誠老師,我已經在b市所有樂器教學機構里搜索過了,沒有同名同姓的人。在他任職過的機構里,有一位鋼琴老師似乎知道一些消息,說是幾年前潘老師就一個人去外省創業了,一開始是在s市開酒吧,后來生意不好,輾轉又去了另外一個地方,但準確的地址他沒有問過,現在潘老師的所有聯系方式都失效了?!?/br> 晏邢宇認真聽完,點了點頭:“辛苦您了?!睂τ谶@個令人失望的消息,他沒表現出沮喪。后來他也沒再跟楊至榮提過這回事。 會所在早上是專門開放給商業人士使用的,晏邢宇在包房里等了一會兒,顧浩思才帶著幾個助理姍姍來遲。他發型有些凌亂,不知道是否因昨晚的不歡而散所致。他一進包房就大步上前要握晏邢宇的手:“真是不好意思,昨天晚上實在太失禮了,我已經跟林奇澤嚴肅地談了這件事,希望晏少爺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往心里去?!?/br> 林奇澤未經顧浩思同意,帶了一個beta來談生意的地方,這讓顧浩思非常生氣。被曾郁甩了幾巴掌之后,林奇澤暴跳如雷,在原地被幾個兄弟攔著,嘴里大嚷大叫著要搞死這個beta。顧浩思當時完全亂了陣腳,他看見晏邢宇眉頭緊蹙,有預感一切即將完蛋,所以他只好再三道歉,先送晏邢宇離開。之后一個晚上他都在為林奇澤搞出來的爛攤子買單。 “沒關系沒關系,顧先生您不必擔心,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您公司的業務能力和昨晚的意外沒有太大關聯,我們也不會因為這件事就對合作有什么別的想法……”楊至榮會說話,打得一手好太極。 后天晏邢宇就要回s市了,要是在此之前還沒能把方案初步談下來,等他回總部之后人就難約了,所以顧浩思對此極為重視。他賠禮道歉了一陣,又讓助理把連夜趕好的方案拿出來。 晏邢宇看方案很快,他把其中幾點寫得不清楚的地方指出來:“這幾條完善之后,再交給楊助理看一看?!?/br> 顧浩思滿口答應,讓助理將合同拿回去修改,他有意留晏邢宇一起吃午飯,又說:“我覺得是這樣,畢竟林奇澤也是我公司的一名重要管理人員,作出這種失禮的事情,還是很有必要給你們賠個不是的,如果您和邢宇中午有空的話,我們坐在一起聊聊……” 楊至榮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晏邢宇說:“不必了?!?/br> *** 一早,曾郁把曾雨停送進幼兒園。在進大門之前,他從公文包里掏出那根波板糖,放在曾雨停的小眼睛前轉了兩轉。曾雨停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它,嘴巴高興而又期待地咧開。曾郁把波板糖攥在手心里,說:“今天停停在幼兒園乖乖聽話,不亂跑亂跳的話,放學就可以吃糖糖了?!?/br> 曾雨停先是露出失落的神情,嘴扁了扁,然后他又用力點頭:“我一定會很聽話的,爸爸不要把糖糖丟掉?!彼詾槿绻宦犜?,曾郁就會把糖丟掉不給他吃。 進入學校前,曾雨停依戀地用雙手環抱曾郁的脖頸,伸長脖子在他的側臉印下一個軟綿綿的吻。曾郁摸了摸曾雨停的頭發,看著他的兒子背起小書包慢吞吞地走進校門。 曾郁出門的時間比平時要早很多,因為他知道自己腿腳不便,一不小心就可能遲到。整個白天工作都是按部就班,他處理著無聊的報表,腦子幾乎處于放空狀態。中午公司食堂的免費湯底料是蓮藕排骨,曾郁舀湯的時候只仔細地撇去表面的浮沫和油水,也不特意撈底下的蓮藕和排骨。有幾個同事注意到他臉部的浮腫,問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只是搖頭。 下午,他提早完成了工作,還沒有到下班時間,所以他登上電腦網頁,搜索起很久沒有看過的招聘網站。 時間不長,他只來得及把幾個和法語翻譯有關的公司記錄下來,就離開了公司。在辦公室坐了一天,本來就疼痛的腿變得麻麻的,這使他的步伐變得緩慢。公交車到站以后,他走進菜市場,腿疼得厲害,所以他沒法走進里面去買便宜的菜,只好在路口隨便選了一條黃瓜和二兩瘦rou,就慢吞吞地往家的方向走。 從幼兒園出來的時候,曾雨停牽著曾郁的手,手里還抓著一根拆開的波板糖。曾郁將曾雨停帶到昨晚他坐過的椅子附近,然后抱起他,放到自己腿上:“糖糖要坐好了才能吃哦,不可以一邊走路一邊吃東西?!?/br> 曾雨停乖乖點頭,用亮晶晶的眸子盯著波板糖看了幾秒,才伸出舌頭舔上去。他吃糖的神情像是撿到了天大的寶物,看起來有些笨笨的。曾郁一手抱著曾雨停的腰,另一只手捧著手機繼續查看招聘信息。曾雨停就一邊吃糖一邊用黑色的小眼睛到處亂看,旁邊的游樂區有五六個孩子在健身設備上蹦來蹦去,嘴里發出快樂的尖叫聲,秋風輕輕地吹到他白嫩嫩的臉上,額前柔軟的發絲也輕飄飄地左右散步。 有幾個大人從右邊走到左邊,嘴里喊:“不要玩得那么瘋……不要爬到那上面去……” 曾雨停吃著波板糖,嘴唇被糖分弄得有些干澀。他看見不遠處的樹底下一個穿著和他爸爸相似的衣服的男人站在原地,碧綠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晏邢宇聞到了曾郁和他懷里的孩子的信息素的氣味。 他看著這個孩子的臉,而后眨了眨眼睛。 為什么會這么像呢。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