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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中會發生很多事,每一件事的發生都逼迫著我們作出選擇。由于我們不知道明天的自己會因為今天的這個選擇而變得更好或更壞,所以我們每一次的選擇都相當于一場賭博。有的賭局把握很大,若你覺得一定會贏就投出本錢,若你覺得八成會輸就按兵不動;而有的賭局卻像是命運在與你展開一場博弈,它舉著手中撲朔迷離的紙牌,你不知道究竟要如何選,你也不知道你的這一次選擇會對此后的多少個選擇產生多么巨大的影響。很多時候,人生中最關鍵的一次選擇,恰恰是最不起眼的,而這種覺悟,可能需要到這件事所產生的所有影響塵埃落定許久許久,你才會有所領悟。 對于曾郁來說,那一天的顏色是灰暗的。在拼命地活著的時候,你的身體就像一根不會放松的弓弦,一根手指將這根弦向后拉,沒有人知道它在哪一個節點會最具有彈性,又會在哪一個瞬間蹙然崩斷。他就是這樣試探著,試探著,直到搭在那根弦上的弓箭失重掉落。 當時他坐在醫院,病房外的走廊上。他的懷里抱著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是因為突然而至的恐懼而哭叫不已的晏英博。事實上,當時晏英明和晏英博一樣,都處在莫大的恐懼之中。他們不知道為什么周圍的環境如此嘈雜,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的母親臉上是那樣一副空洞的、沒有溫度的、如同枯萎的葉子一樣布滿死寂的表情。他們不知道他們的母親現在就是一根即將崩斷的弦,也許只是輕輕一碰,就能將他整個人擊垮。曾郁抱著晏英博而不抱晏英明,純粹是出于習慣上的本能。在這兩個孩子之間,他總是無奈地選擇那個鬧得最厲害的。 他總是擱置下這一個,先提起那一個,大概是因為他的能力只能顧及到其中一個。一開始其實他也想讓晏英博停下來,他想讓這個強勢的alpha寶寶學會忍讓,學會謙遜,所以他故意地抱著晏英明,而將晏英博丟在一邊,后來這件事讓丁香知道了。她用那種熟悉的微不可察的既含有嘲諷又含有責怪的視線望著他,對他說:“小郁,如果實在太辛苦的話,就把小博給我們養吧?!彼囊馑疾皇且獮樗謸纯?,而只不過是用晦澀的語言告訴他:你做不到。 做不到么?我真的做不到么?他常常在夜深人靜時,這樣一遍一遍地問自己。 滿肚子大道理的人總是說:“挑戰那些稍微跳起來就能夠著的事物,叫作勇敢;但如果你發現你好不容易把一塊巨大的牛rou完完全全塞進嘴里,卻無論如何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那就叫作不自量力?!?/br> 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勇敢,但他也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遠遠不到不自量力的地步,他以為他充其量算是在嘗試,或者說在沒有太大把握的基礎上賭一賭,是輸是贏,結果都可以承擔。他天真地以為兩個人在一起和你想要被人抱在懷里,就即刻出門買上一個鴨子一樣來得輕巧,來得你情我愿??墒菚r間的流逝告訴他,這只是因為你的見識太短淺罷了。 所以現在他就坐在這里了。他坐在這里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要坐在哪里。他聽見他的mama說:“小博一直在哭啊,小明也在不停地亂動,小郁,你安慰一下他們呀?!?/br> 他在哭的話,是我讓他哭的么?我沒有讓他哭。我本以為我生出來的兩個孩子一個像他一樣沉默且乖巧,一個像我一樣雖然笨但是也算身體健康。但是我想的和現實簡直差得太遠了。 “哥,把小博給我吧,我幫你抱著?!?/br> 也許是他保持呆滯的時間太長了,他的母親把弟弟叫了過來。他聽見他弟弟說的話,感受到了里面裹挾著的樂觀與自信。于是他如同放置時間過久而凝結的豆漿一樣的眼珠子遲緩地轉動起來,他看見他的弟弟站在他面前,用無比擔憂的眼神注視著他,也許還有他懷里的孩子。 “小悅,mama都讓你不要擔心了,怎么還專門過來跑一趟?小晏現在進隔離病房了,小晏mama也忙得焦頭爛額,我們真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mama,沒關系的,我很擔心哥,也很擔心晏哥。都怪我把花帶來,才發生這樣的事情……” “現在說這些都沒有用了……哎呀,小晏mama出來了。小晏沒事吧?” “勞您費心了。邢宇現在需要靜養,他的情緒本來就不能太過于激動,現在又鬧了這么一出……醫生說如果有合適的omega來幫他疏導疏導就好了,但是他不愿意……” “哥!你小心——” 他的手松開了一下,這導致晏英博差點從他懷里掉出去。他茫然地發現所有人都將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他的母親一臉擔憂地說:“小博你快別哭了……” 他看見丁香的臉,和曾悅的臉,和母親的臉。曾悅再一次對他說:“哥,還是把小博給我抱著吧,你先抱著小明,他哭得沒那么厲害?!?/br> 他看見他的弟弟把他手里的嬰兒接過去了,接著奶媽把另一個嬰兒遞進他的懷里,這時候他覺得他的耳朵里開始能聽見更多聲音了,也許是因為最巨大的聲音正在離他遠去。他的眼睛還是這樣茫然地瞪著,那個原本在他懷里哭著的嬰兒先是晃動著四肢面容糾結地被拉進曾悅的臂彎中,于是曾悅用天真的目光探尋地俯視著他懷里的孩子,后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這孩子的胳膊晃動了幾下,就慢慢地停下來了。 丁香用略帶詫異的語氣說:“咦?剛才我還以為我聞錯了,原來弟弟的信息素和小郁的信息素是一樣的氣味嗎?” 曾母說:“是的,他為了保護哥哥,一直堅持貼信息素抑制貼。小悅也是偶然之間才發現他可以用信息素撫慰小博的情緒,所以才說要來幫幫小郁?!?/br> 于是丁香就用贊嘆的語氣道:“看起來小悅很有照顧孩子的天分呢?!?/br> 曾悅的臉上揚起了羞澀的笑容,說:“沒有的事……阿姨您過獎了?!?/br> 他想,是了,就是現在了。就是在這個時候,世界都闃寂了下來。他看見丁香笑了一會兒,曾悅笑了一會兒,母親笑了一會兒,接著他們臉上即將要出現一種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們笑著是因為他最害怕的事情終于終于還是應驗了,他想:哦,原來我還是這么倒霉。 我的倒霉從來沒有變過。 不知道是誰從病房里出來了,好像是一個穿著白色大褂的人。他想這個人是醫生。這三個omega一同轉過身去對著來時的醫生,他們的臉上閃耀著理性、圣潔的光芒,像是天上圍著月亮閃爍的星星。他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深刻地意識到,他不過就是地上的一顆微不足道的泥點。 于是他想,我還是走的好,我還是走的好。 在接下來的三分鐘乃至之后的一個小時里,沒有人注意到一個瘦弱的佝僂的身影如何跌跌撞撞地往出口的轉角處邁步,他的懷里抱著一個還只會呵呵喘氣的病孩子。因為心不在焉,他走路的動作也顯得分外可笑,甚至在轉角的時候,還不經意地使自己的左腳絆在右腳上,所以他以這樣一個狼狽、滑稽的姿勢跌出了畫面。 不過聲音很小很小,連他自己也沒能聽見。 *** 「距離伴侶提醒您:與捆綁用戶距離已超過500米?!?/br> 「距離伴侶提醒您:與捆綁用戶距離已超過700米?!?/br> 「距離伴侶提醒您……」 晏邢宇聽見了。 他醒過來的時候,感到自己的頭腦中有一塊中樞神經正在以痙攣的速度抽動。他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剛才在耳邊回蕩著的機器聲音,甚至連呼吸都遺忘了。 他一下子回憶起他在昏過去之前都對曾郁說了什么。他一生氣就會亂說話,因為他的老婆又要把他推開了,他氣得連思考都做不到。所以他把很難聽的話說出來了,他說完之后,還沒有反應過來這些話曾郁聽了會有多傷心,因為他一門心思要去向他的mama發出質問,他mama的信息素是雪花氣味的。他討厭他的病,他討厭他的腦子一試圖思考就開始頭痛,他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但是他知道他的老婆離他是越來越遠了。 黑暗的病房里所有事物都是靜悄悄的,但是他的眼睛可以看到那部手機擺在哪里。手機的呼吸燈一明一暗閃著紅色的光,這是軟件在自動捕捉目標定位。他竭盡全力睜大眼睛,使上下兩排牙齒狠狠地咬合在一起,幾乎要讓它們互相把彼此撞碎。他從床上爬起來的動作比以往都要笨拙得多,這個時候他聞到鼻腔里空氣中的信息素氣味。那是一種和曾郁差不多一模一樣的氣味,但是不是曾郁的氣味。他曾經聞到過這種味道,但是他沒對這味道產生過絲毫懷疑。這種味道現在終于令他反應過來了,是omega的味道。 他將左手的拳頭握緊了,然后扯住自己的褲腰帶把自己帶了起來。然后他將身體朝向擺著手機的鐵柜,他感覺自己能站好了,于是他就直起腰來。手機被拿起來的一瞬間自動解鎖,他把那個定位軟件打開,看見地圖上一個閃動的點正在一點一點地往外挪動。 然后它又開始說:「距離伴侶提醒您:與捆綁用戶距離已超過750米……」 不要走,不要走,我說的話都不是真心的,我只是太生氣了,我只是太生氣了,你要去哪里,不要走。求求你。 他憑著本能往這個地方的出口走去,然后一下子拉開門。他的耳邊開始響起一些嘈雜的聲音但是他什么也聽不見。這些聲音從他耳朵縫里鉆進去然后出來了一點波紋都沒有留下。邢宇你怎么醒了 晏哥 哎呀哎呀怎么辦小博又要哭了 沒關系我抱著他 小郁呢小郁去哪里了 什么 他剛才還在這兒 邢宇你怎么了你現在還病著醫生說不可以隨便出來 “曾郁呢?”他聽見他的嘴巴在說。 什么 小郁去哪了 我不知道 小博小博別哭了別哭了 小明也不見了小郁剛才抱著他 晏哥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晏哥你先進去吧我可以幫你 邢宇你回去吧你怎么起來了是不是小悅的信息素產生作用了你的頭還痛嗎 “走開?!彼ブ謾C往前走,隨意伸出手往旁邊一撥,那些礙眼的東西就不見了。 他開始往前走,他知道如果要下樓的話最快的方法是坐電梯。他邁開步子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樓梯間,剛好電梯正在運行只差2層就要到了。于是他按了向下的箭頭。他進電梯的時候馬上按下了一樓的按鍵然后把手指用力地摁在關閉按鈕上。在門關上的前一秒他聽見了模糊的嬰兒的哭泣聲,然后他就想:什么東西。 他現在就在往外走,醫院外面車子不多,但找到他的車還是費了一番功夫。在這個過程中他的手機還在不停地叫。他的老婆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他看見他的司機在車子旁邊的草坪前站著,一腳叉在花壇邊上,嘴里正在吞云吐霧。他走到司機面前把右手的手機換到左手拿穩,然后伸出右手對司機說:“車鑰匙給我?!?/br> 司機看著他,像是見鬼了:“晏、晏少爺……你怎么……” “車鑰匙給我?!彼粎捚錈┑刂貜?,聲音沙啞得像是剛跑過幾千里公路還沒緩過氣來。 他的眼神太狠厲了,司機覺得害怕,居然真的就把車鑰匙交到他手上。晏邢宇打開車門,幾乎沒花超過二十秒鐘時間就把那輛車開走了。然后過了一會兒司機終于反應過來他做了什么事情,但是他完全沒明白這到底是為什么。但是這個時候他要追已經來不及了。邁巴赫的車屁股將醫院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晏邢宇已經有幾乎兩年的時間沒有開過車了,他考駕照倒是考了很多次,可能有七八次。他的理論知識不會比任何人還缺乏,因為他太聰明了。他對任何手到擒來的知識都爛熟于心,所以他知道開車有多少個步驟,他知道怎么打轉向燈,知道怎么踩離合器,知道怎么入檔。他上路的時候開得很快,因為導航的位置開始往一個他害怕的地方走了。車子一駛上路他就開始頭痛,左右前后的車由少變多,車燈明亮地照在前方車子的尾箱上。第一個路口很順暢地過去了,第二個路口有一輛大卡車開得速度過快,讓晏邢宇不得不暫時緩下腳步。到第三個路口的時候,他要等一個紅綠燈。這個時候他的頭已經非常非常痛,幾乎要連著脖頸后面的腺體都一起痙攣。車子發動機的聲音轟隆隆的,他看見紅燈倒退的腳步在數著31、30、29、28 紅燈在倒數,紅燈倒數是因為綠燈倒數完了,綠燈倒數完畢之后會閃過一兩秒的黃燈,然后才是紅燈。紅燈的出現是因為黃燈出現了,紅燈結束之后綠燈就會出現。所以紅燈結束的時候你要抬起離合。 「距離伴侶提醒您:與捆綁用戶距離已超過500米?!?/br> 別走,別走。他又開始想,然后他的小腿和手臂都開始劇烈地顫抖,他感到他的胸口正在被一個巨大的手掌死死地按壓著,使他不能呼吸。紅燈倒數到三的時候一陣奇怪的鈴聲響起來了,晏邢宇把他的左腳緩緩地抬起,手按在掛檔器上,開始走。 頭好痛啊。 在下一個瞬間,汽車鳴笛的聲音和手機里傳出的聲音從左到右地灌進他的腦髓里,眼前的所有景象在他的眼睛里變得模糊不堪,只剩下疼痛使他渾身動彈不得。 他想,我不想把你嚇跑,我不想這樣,再給我一個機會,再給我一個機會。他堅持握著方向盤不松開手,盡管這一切對他來說已經分外艱難。 他在模糊的疼痛的感覺中感到一陣轟鳴響了起來,雖然他完全沒有意識到究竟是什么發生了,但是下一秒安全氣囊彈出把他整個人罩在了封閉的氣墻內,他在往后倒的一瞬間感到頭部深處發出了一聲尖嘯,接著有什么東西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逝,那種東西像是guntang的血液一樣往外迅速地噴涌。在這一切流逝的過程里,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要抬起手。他想要用指尖觸摸他的后脖頸,哪怕只有一下。 因為那里有一朵小花。 ——以及他所有的關于自己曾經活過的記憶。 可是,他只能任由自己深深地跌入無盡的黑暗中,帶著所有沒能從嘴巴里說出口的話。 深深地墜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