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番外)
晏邢宇與曾郁的第一次正式見面并沒有想象中容易。 進入大學生活的第一天,曾郁幾乎全程為白曦晨東奔西跑。白父母是普通的工薪階層,在他開學那日不幸沒能請上假,只有曾母帶著他倆從四線小縣城坐著好幾個小時的高鐵來到繁華的s市,那個時候白曦晨的生活經驗比曾郁還要白紙一張——他連地鐵都沒坐過,擠在人頭攢動的車廂里,纖細白皙的指尖緊張到泛白,死死抓著手拉行李箱的橫桿,生怕東西被人搶走似的。曾郁兩只胳膊勉力穩住他們特意從家里帶來的棉被、水桶,百忙之中習慣性偷瞧omega秀麗的臉,不由得本能地感到心疼。 他心疼白曦晨的方式就是加倍對他好。 開學這兩天,所有宿舍都開啟了進入權限。omega被強制要求佩戴頸圈,以便所有性別自由出入他們的宿舍。 由于“憐憫心”的作祟,曾郁連自己的宿舍也沒顧得上去,主動表示要先幫白曦晨把事情辦妥。他陪著白曦晨去注冊,買床上用品,差點連自己的注冊時間都錯過了,最后是母親提醒之下才慌慌張張跑去辦自己的手續。彼時負責發放??ǖ膶W長手里只剩下兩張嶄新的卡片,其中有一張就是他的,學長一邊登記一邊驚訝地說:“咦,還剩的這張卡主人和你是一個宿舍的?!?/br> 他僅僅是詫異了一秒,便來不及多想,揣起??ù掖彝F雨宿舍區趕。白曦晨運氣有些不好,這棟宿舍樓因為一些原因空了兩年時間才重新安排學生入住,因此臟得就跟爆破工程后的廢墟堆一樣。等曾郁重新回到那里,白曦晨正默不作聲地打了一盆水扭污黑的毛巾,曾母在給他擦柜子。宿舍里出現了幾個穿著不俗的高聲交談的人,就是林栩和他的父母。 林栩給白曦晨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因為他的趾高氣昂和從未在小城市里出現過的貴族氣。有一段時間白曦晨天天和曾郁出去吃飯,不時便會對他抱怨起這個生活奢靡態度高傲的舍友。就是在omega的一次次“訴苦”中,曾郁潛意識里對林栩有了不好的印象,也因此,在死心以后,他才漸漸也有了討人嫌的自覺——白曦晨會在他面前這樣說別人,自然也會在別人面前這樣說他。 那一天曾郁過得充實而忙碌。等收拾妥帖白曦晨的宿舍,已是下午兩點。他們去幾乎什么菜都不剩的食堂吃了頓冰涼的午飯,之后白曦晨便被曾母勸回去睡午覺,母子二人則繼續在下一個“戰場”奮斗。 曾郁的運氣意外地好。這棟宿舍樓是暑假新起的,每間屋子里都擺著兩盆用于吸甲醛的綠蘿,各樣家具款式新穎,收拾起來也容易多了。他打開宿舍門,發現里面還空空蕩蕩,猛然想起早上注冊時那學長說的話,疑心舍友還沒有來。 曾母原本還擔心曾郁來得晚了,搶不到好的位置,進來時也松了口氣。她打開白織燈仔細查看家具是否有缺損,自作主張將曾郁的床位選在靠東的一邊——他們家有迷信的傳統,凡事都講求算命和風水。曾郁這頭拆自己的行李,曾母在那頭麻利地擦擦掃掃,母子倆配合默契,很快就把東西歸置完整。他的被罩是暑假曾悅在超市抽獎時送的——黑白色的史努比,幼稚老土得像幼兒園孩子蓋的。 曾母一邊鋪床一邊習慣性地絮叨起來,把他們全家的驕傲——曾悅——不厭其煩地掛在嘴邊:“悅悅從小到大運氣都很好的,可能是你爸爸起名的時候算得好。他房間那臺空調就是他自己砸金蛋砸出來的,暑假又剛好抽中這個被單,省了重新買的錢,雖然幼稚了點,不過你也將就著用吧,好歹是新東西……小郁啊,你能考上s大,mama已經很滿意了,以后你只要能找個不錯的工作,養活得了自己,我也就能放心了?!?/br> 這條史努比圖案的被單陪了曾郁大學四年的光陰,此后雖然經歷無數次拆拆洗洗,但他總覺得mama的味道還在上面。 母親沒有訂過夜的酒店,因為第二天早上曾父要出差,曾悅需要她接送上學,當天晚上便回去了。 曾郁一個人在沒有舍友的寢室內待了兩天,每次只身一人回到宿舍時,聽到隔壁四鄰嘈雜的打鬧聲,多少使他感到些許寂寞。他不止一次猜測自己的舍友再也不會來了,這個想法令他沮喪,并且控制不住隨著時間的流逝愈演愈烈,直到晏邢宇的出現。 晏邢宇拉著行李箱推門而入的時候,曾郁正用手提電腦看恐怖片。那時已經將近晚上十點,alpha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毫無預兆開啟的門后,狠狠把曾郁嚇個半死。與此同時,屏幕上驟然打出女鬼清晰的血臉,“哐當”一聲,他們的初次相遇以曾郁屁股著地拉開帷幕。 晏邢宇用他墨綠色的眼睛諱莫如深地看了看面色驚恐的曾郁和屏幕上的鬼臉,面無表情跨進了宿舍。 因為寂寞慣了,曾郁越大越害怕寂寞。他常努力使別人接受他的存在,最終卻要不是激不起一丁點水花,便是因為意外的倒霉而成為眾人的笑柄。s大大一軍訓時長一個月,曾郁與白曦晨難得的親近期也在這一個月之間慢慢消磨殆盡,因為林栩日漸與白曦晨熟絡了起來。 曾郁對他大學四年的舍友產生了奇妙的興趣。自從那一天窘迫的相遇以后,他認識到晏邢宇是一個看起來家境不凡,行事風格也酷到不行的高級alpha。因為晏邢宇身材高大,長得又太打眼,他老是不自覺地偷瞧對方的一舉一動。晏邢宇似乎是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出來生活,生活經驗不足,雖然老是板著臉不說話,但做事總有些笨手笨腳的意思。曾郁已經好幾次“碰巧”為他解決過熱水不靈、托架掉落、不會晾衣等一系列問題,每一次晏邢宇都十分乖巧地站在旁邊認真地學,這讓曾郁對晏邢宇的印象越來越好,兩人的關系不溫不火,即使呆在一起也是背對背不說話,直到有一天晏邢宇的迷彩褲破了。 他個子將近一米九,腿本就長得逆天,學院還硬要拉他去儀仗隊踢正步,劣質的迷彩褲踢著踢著就崩斷了。曾郁被分到軍體拳隊伍,一開始還不知道這件事,晚上和白曦晨吃完飯回到宿舍,看見高大的alpha微弓背抓著破個大洞的褲子發呆,幾乎是立即就猜出了晏邢宇不會縫。 曾郁從抽屜里掏出曾母事先放在這里的針線包,再一次幫助了“茫然無措”的alpha。他不知道那個時候無聲與破洞對視的晏邢宇是在盤算這褲子是直接丟掉買新的還是給家里裁縫縫補比較方便,一下子入了神,根本不是在苦惱如何縫褲子。 然而濫好人做慣的曾郁根本不會想到這一層,針線一亮,beta自告奮勇幫alpha縫起了褲子。晏邢宇坐在曾郁旁邊,曾郁以為晏邢宇盯著他看是在認真學習,其實后者只不過是像前幾次那樣——專心致志地從曾郁忙個不停的手指、嘴巴和因為凝神繡線而眨動緩慢的眼睛上來回逡巡,逐漸遍布他的周身。他聞著這個beta身上秋天的味道,思考如果他生長在一個普通人的家庭里,是否也時常會碰到這樣的情景。 他的記憶力很好,哪怕是不經意間掃過的事物,只要他愿意,隨時可以輕易記起。那一天,晏邢宇注視得最久的是曾郁入神的側臉。他看著曾郁的很多時候,其實什么也不想,就只是腦袋放空,將目光投注在對方樣樣都不新奇的身體、情態的變化上,說不準是為什么,他沒有興趣探究其中的緣由。 之后兩人的關系突飛猛進,晏邢宇顯然是很喜歡曾郁的,因為他開始約他出去吃飯了。有一天曾郁想拿柜子頂的一樣東西,搬了凳子踩上也夠不著,正當他著急得蹦蹦跳跳的時候,一雙大手抓著他的腰一把托起,他嚇得“啊啊啊”亂叫,往下一看,晏邢宇戲謔地淡笑著,在下方抬頭看他。 他是第一次看見晏邢宇笑。 就算他是一個beta,也不禁在那一刻覺得,晏邢宇笑起來的時候好像是曇花綻放一般驚艷。 對于晏邢宇來說,來自omega、beta甚至是alpha的追求到如今已經平常到令他麻木,那些陷入情愛的網中的人在他看來無一不是極其無聊。他曾經有一段時間較為欣賞尼采,不過很快他又嫌惡尼采的瘋狂。他不在乎任何一個人的迷狂情緒——可有可無,不痛不癢,僅此而已。 他本有一些微小的、沒來由的希望,希望曾郁是不同的。 直到他發現,有一個omega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他與beta的會面上。 他記得這個人叫白曦晨,白曦晨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用那種熟悉的、令人作嘔的眼神盯著他。 毫不掩飾的喜歡。 我喜歡你,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能看到我,哪怕只有一秒。 曾經有一個omega在他回家的路上堵住他,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他聽見這個人的話,覺得他很敢說,同時也覺得他很可笑。當然,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很可笑的,包括他自己。 但是有些人,一面要露骨地可笑,一面又要刻骨地掩飾他們的可笑。為了掩飾可笑,他們無所不用其極。 最常用的方法是設法讓別人可笑他們的可笑,以達到自己一開始就不被可笑的目的。 這樣的人,在他看來,往往最可笑。 還有另外一些人,就算再怎么可笑,也毫無自覺,甚至讓別人肆意地嘲笑他的可笑,這往往是因為他們太笨了。 面對這種人,晏邢宇總是沒來由地感到憤怒。 白曦晨從見到晏邢宇的第一眼就篤定這個人是他夢寐以求的對象——不管是外貌,還是信息素,還是一舉一動間流露出來的家世教養都讓白曦晨覺得只有晏邢宇這樣的alpha才有配得上他的資格。那個時候,在林栩的影響下,白曦晨已對階級差異有了模糊的概念,也終于弄明白為何自己之前一直對家鄉異性的殷勤示愛無動于衷。他是一個A級的omega,天生就應該與同等級甚至更高層次的人在一起。 而現在,機會就在眼前——一個愿意無條件為他付出的人,身邊就有如此極品的alpha存在,也許他一輩子也難以再遇見另外一個機會,除了想盡一切辦法利用曾郁靠近晏邢宇之外,他想不出別的選擇。他知道曾郁肯為他做到的。 于是,曾郁的生活開始在不斷掙扎卻不停下陷的死循環中漸行漸遠。他清晰地意識到白曦晨想要利用他接近晏邢宇,這使他有近乎于失戀的傷心。他也知道自己不應該利用朋友的名義三番四次將毫不知情的晏邢宇約出來與白曦晨見面,但白曦晨楚楚可憐的模樣和五花八門的央求,實在讓他無計可施。 就在這個過程中,晏邢宇對曾郁的態度一天天冷了下去。 二人關系真正的破裂是在晏邢宇與白曦晨第四次見面那一天,那天白曦晨已不滿足于這樣妨礙私人交流的三人聚會,他半開玩笑似地對晏邢宇說:“好巧,我們三個人剛好是三種不同的性別,不過如果想要建立戀愛關系的話,從性別配對學原理上看,還得再找個beta來才合適——不好意思,我只是開玩笑啦……”說完,他瑩白的雙頰一片酡紅,一副懊惱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的模樣。 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alpha都與omega在一起,白曦晨的意思是,曾郁這個beta是多余的。 任誰都聽出來了白曦晨這句話的本意,曾郁更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他心下一陣失落,卻又著急忙慌地本能想給白曦晨找個臺階下,也跟著開拙劣的玩笑:“啊,你說得也對……那我好像得趕緊離開了,這樣比臨時找個beta來更快些……” 他下意識去探晏邢宇的臉色,alpha用冰冷刺骨的眼神看著他,淡漠地說:“好啊,你走吧?!?/br> 曾郁愣住了。 白曦晨也一下子驚呆了。 晏邢宇雖然不怎么發言,卻從來沒有說過如此刻薄的話,更何況還是對和他關系好的人。 曾郁不知道晏邢宇怎么了,但他朦朧地感到晏邢宇在生氣,很生氣。他試圖笑一笑緩解氣氛:“呃……” 晏邢宇卻不等他說完,再一次重復:“要走就趕緊走?!彼拿嫔八从械亓钤裟懞?。 曾郁真的就回去了。 他不知道那一晚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白曦晨兩小時后發了一條帶圖的朋友圈,圖文相符:“s市地標,第一次來打卡?!蹦堑胤诫x學校很遠,如果不是有人一起,白曦晨根本不可能敢一個人去。而晏邢宇回宿舍的時間是在白曦晨發朋友圈的一小時之后。 從那天開始,晏邢宇與曾郁的關系降到冰點。晏邢宇對曾郁的態度由溫情脈脈變為顯山露水的惡意,而曾郁由于恐懼與出賣朋友的愧疚感一直沒有反抗,曾郁越是不還嘴,晏邢宇越是加倍用難聽的話刺他,這層傷人的甲胄由于歲月的磨蝕而變得愈發堅厚。曾郁覺得晏邢宇討厭透了自己,晏邢宇覺得自己討厭透了曾郁,簡而言之就是這樣。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樣的狀態應該會一直持續下去,最后兩人不說一句再見就永別。 直到晏邢宇迎來了他成年后第二次毫無預兆的發情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