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借著生生來接近何述，這讓宋訪心里確實有些自責。

    生生從小沒有父母在身邊，導致那孩子的內心有些敏感脆弱，他似乎看得出宋訪喜歡何述，于是那天晚上，等宋訪送何述回家之后，他跑到宋訪身邊把自己的皮卡丘玩偶遞給了他。

    “宋叔叔，你喜歡嗎？”清澈無辜的大眼睛里帶著期待，“宋叔叔，以后何述哥哥會經常來玩的，他剛才答應我了?！?/br>
    宋訪把他抱起來放在雙膝上，微微有些驚訝，“嗯？你邀請他的嗎？”

    “嗯，”生生點點頭，“何述哥哥說，他很喜歡我，也很喜歡宋叔叔?！?/br>
    聽到后面那句話，宋訪的心跳都似乎漏了半拍，呼吸都有些亂了，他的眼角帶著一點點濕潤，啞著聲音再問，“真的嗎，何述哥哥是這樣說的？”

    “對啊，”生生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他說宋叔叔做的菜天下第一好吃?！?/br>
    宋訪忍不住將生生緊緊抱在懷里，哽咽地道，“那真是太好了?！?/br>
    帶著生生去刷牙洗臉，用熱毛巾給他擦了手，小孩子睡在床上聽他拿著故事書講睡前故事，不一會兒生生就睡著了，宋訪才關掉小鴨子臺燈，接著輕手輕腳走出去。

    后來這樣的邀請，就越來越多。

    何述也慢慢習慣了，他像一只被美食吸引住的小貓，勾一勾手就能讓他忘乎所以。

    可何述也發現，自己根本沒法拒絕宋訪。雖然這個男人對他來說應該是全然陌生的，可每當聽到他和自己說話的聲音，凝視自己的樣子時，就覺得那仿佛見過千萬次。

    仿佛早就刻在骨子里。

    直到那一天，他不小心將一杯果汁打翻在身上，不得不借用了宋訪家里的浴室和衣服來換洗。

    也是那時，他在清洗了身上的果汁之后，赤著上身走出來接過男人手里的衣服時，終于看到了宋訪那眼中完全不一樣的情緒。

    那是何述從未見過的，山崩地裂般的絕望痛楚。

    那雙平日里都努力保持著沉靜穩重的黑眸里，驟然攣縮成針尖的瞳仁正在劇烈顫抖。

    何述順著男人的視線，看到了自己的胸膛。

    他忍不住側了側身，有些尷尬地遮住那些丑陋的傷痕，低聲道，“不好意思，嚇到你了?！?/br>
    接著很快扯過男人手里的衣服，迅速地套上。

    可即使這樣，他還是有一種在男人面前赤身裸體的錯覺。

    何述輕輕咳了一聲，“你………你別看了?！?/br>
    宋訪的臉色，可以說的上是慘白，怔怔之后，他朝著何述上前一步，何述卻也忍不住后退一步，　直到他的背脊抵上了后面的墻壁，再無處可逃。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何述也不知道怎么了，居然沒有推開他。

    他側過頭，努力壓著錯亂的呼吸，“你做什么…………”

    可下一秒，宋訪冰涼的指尖，輕輕撫摸上他的胸膛。

    隔著衣料，細細地，溫柔地碰了碰，那般小心翼翼。

    可何述居然有一種，他直接觸碰了自己的皮膚的錯覺。

    因為，僅僅是那樣的接觸，就仿佛有猛烈的電流穿透全身…………

    “還痛不痛？”男人的聲音里，帶著心痛的哀憐。

    何述聽著他的聲音，也不知怎么地，心底深處居然泛起一股苦澀。

    他啞著嗓子開口，“不痛的?！?/br>
    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

    呼出的氣息都感受得到，兩個人的唇瓣也貼的越來越近…………

    何述只覺得自己有些微微發抖，內心一直在喊著，推開他，推開他…………

    可是，這具身體就好像被什么控制了似的，根本，根本不愿意去遵循這樣的呼喚。

    就在這關鍵的時刻，也不知是誰的手機突然響了。

    兩個人都震了震，接著何述如釋重負，輕松地就從男人與墻壁的桎梏中逃了出來。

    ”我的，我的電話?！?/br>
    何述哪里還敢抬頭看他，頭都不回地跑下樓。

    而留在原地的宋訪依然保持著原本的姿勢，他低垂的眸子里翻滾著疼痛的黑云，眉心更是痛苦地擰了擰，仿佛好一會才從黑暗的深淵里爬出來。

    等到下樓的時候，何述已經快速恢復正常了，他坐在地毯上陪生生玩火車，聽到宋訪下樓的聲音也只是僵了僵身體，接著轉過頭對他露出一個笑容，“剛才是我朋友來電話了?！?/br>
    宋訪淡淡地嗯了一聲，接著從茶室里端了一點新鮮的果汁出來。

    此刻的氛圍已經不如之前那么融洽。

    何述當然會覺得尷尬了…………畢竟剛才，要是沒有那個電話，他和宋訪估計都，估計都……

    耳朵尖控制不住地紅了，他有些懊惱自己的羞澀，于是故意裝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直到旁邊默默坐著的男人再次開口。

    “為什么受了這么重的傷，還要做特警?！?/br>
    明明應該是問句，可當這個男人說出口的時候，居然有一種他在喃喃自問的感覺。

    語調里帶著憂傷和悵然，就連那雙眸子里也全都是化不開的愁意。

    那樣的眼神，如同一把小刷子落在何述的心上，一直一直刮弄著，讓他覺得有些痛。

    “我只是想……嗯，為這個社會的正義出一份力吧。其實自從上次我們隊友一起洗澡，他們看到過我傷疤之后，就不讓我沖在前面了?！闭f到這里，何述的聲音帶著一點失落和不滿，“以前我都是前線最厲害的，現在他們都只讓我做接應?！?/br>
    聽到這里，宋訪的眸子里才有了一點點微光。

    過了一小會，何述就說他要回去了，自己的朋友要來找他。

    宋訪起身送他回去，何述這么多天也習慣了，自自然然也就跟著宋訪一起走。

    兩個人一路上沒說什么，何述的耳朵尖上紅紅的都還沒褪下，平日里兩個人會聊上幾句，今天卻是什么都沒說，直到————

    宋訪瞇著眼睛，看著那個何述所謂的“朋友”。

    他并不意外見到面前那個人，那個人見到他，也沒有一點驚訝的感覺。

    宋訪沒有多說什么，不動聲色地移開停在那個人身上的視線，接著就跟何述告別。

    當天夜里，那個男人果然找上了他。

    “宋老板，要不要出去喝酒？”靖修依然是那副下巴帶著胡渣的粗獷模樣，宋訪靜靜看了他幾秒，接著也沒拒絕。

    保姆陪著生生，他很放心，也就直接和靖修出去，找了個安靜的酒吧喝酒。

    實際上，就算今晚沒人叫他，他也想醉一場。

    兩杯酒下肚，靖修才有些感嘆地道，”我說，你變化還是挺大的?！?/br>
    “我以前特別看不起你這樣的富家少爺，感覺你們什么都不會，一點本事都沒有?！?/br>
    宋訪沒說話，他那雙沉沉黑眸里依然保持著冷漠。

    隔了一小會，他才道，“我應該感謝你?！?/br>
    “嗯？”

    “如果當時不是你闖進來，我也許會真的錯過他?！?/br>
    當年，他幾乎都已經完全相信了秦商顯。

    是靖修魯莽地闖進來，以一種激烈的方式告訴了他那個殘酷的事實。

    至今已經很多年了，可他每次想起來，都覺得那個夜晚，那個以為林敘永遠消失在人世間的夜晚，是多么可怕，多么漫長和煎熬。

    忍不住將烈酒灌入喉嚨里，酒精灼燒著喉管，帶來guntang的炙熱感。

    靖修看著他隱忍著悲痛的側臉，聲音也沉了下去。

    “那你現在……打算怎么辦？”搖了搖手里的酒，他的聲音也帶著迷茫，“我師父又失憶了，什么都不記得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想起來…………”

    “不能讓他想起來?！睆娪驳?，冷漠的話語從宋訪的唇里擠出來。

    靖修驚愕地調頭看他，“你不想讓他想起來？你確定？”

    他甚至覺得宋訪是喝多了，“他很愛你，你也很愛他，為什么不想讓他想起來？”

    宋訪抿緊了唇，再次陷入了漫長的沉默里。

    半晌之后，他才用沙啞的聲音再次開口，“這幾年里，秦商顯給了我很多厭蛇的資料，屬于絕密。我也清楚地意識到，作為厭蛇的時候他有多辛苦?！?/br>
    提到那些黑暗的，只屬于厭蛇的過往，宋訪的眼中帶著痛惜，“那些記憶，我不想讓他想起來……”他轉頭看了看呆住的靖修，低聲道，”你是他一手交出來的徒弟，應該也知道，他做厭蛇的時候有多痛苦，像一個沒有感情，沒有自我的工具一樣活著。而他內心存著一點點希冀，也因為游輪的爆炸全部毀滅……所以，他當時才一直在進行精神治療，最后因為極端治療而失憶了，不是嗎？“

    靖修瞪大了眼睛，也是好一會才緩過神來，接著苦笑一聲，“原來……你都知道了啊?！?/br>
    “是，我師父以前過得很苦，你別看他好像很強，其實他是最脆弱的。就是因為這種脆弱，游輪爆炸的十八條人命壓在他的心口上，直接擊潰了他?！?/br>
    “所以我這些年一直在想，當初他決定把命交給你，讓你復仇，估計也有自己的私心吧…………”

    靖修喃喃地說出那句話，“或許他一直都在等著那一天，能夠將所有欠下的，都還回去?！?/br>
    宋訪聽了這句話渾身一震，雙手都忍不住死死握成拳。

    “所以，我不想讓他想起來?！?/br>
    靖修有些惋惜地看著他，“可你們的事，如果他都想不起來的話，這世界上就只有你一個人記得了，而且，他也不一定會像以前一樣愛你?！?/br>
    不會像以前一樣愛我嗎？

    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

    苦澀又甜蜜的暗流在胸腔里不停涌動著，宋訪的手指摩挲著酒杯的邊緣，他的聲音帶著令人心碎的溫柔，“當初他為了讓我沒有負擔地活著，決定一個人背負一切離開這個人世。如今我當然也可以為了他，背負起我應該背負的一切?！?/br>
    “我只想讓他今后的人生能夠快樂，沒有那么多的黑暗?！?/br>
    “他值得的，不是么?！?/br>
    靖修靜靜看著宋訪眼中閃爍的淚光，突然覺得，這個人的的確確配得上他的師父。

    師父啊師父，你的眼光真的不錯啊。

    后來靖修也經常來找宋訪聊天喝酒，兩個人不知不覺間倒是生出幾分革命友誼來。

    直到有一次，他們兩個一起在小區里偶爾碰了面。那天何述的隊伍出任務回來，他們兩個是專程來看看何述的。

    沒想到還隔著何述家一段距離，就看到有個男人和何述站在一起，兩個人有說有笑，氛圍似乎很歡快。

    靖修瞇著眼睛盯著那個男人，幾秒后嗤笑一聲，“啊，那個小子，他追了我師父好久了?！?/br>
    臉色不怎么好看的宋訪聽到這句話微微側過頭，目光也變得危險起來，“什么？”

    “嗯，好像也是個警察，不過看上去油腔滑調的，特別不靠譜?！?/br>
    宋訪的下頜都繃緊了，一張俊臉沉下去，難看到了極點。

    他看著那個男人的手幾次有意無意搭在何述的肩上，接著不動聲色地觸摸那個人的手臂。

    當時何述背對著宋訪，根本看不到他臉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那個男人就這么明目張膽吃他的豆腐，他居然不躲不讓？

    可是，雖然看不到何述的臉，僅僅是身體的動作，那種舒適放松的姿態，就知道何述并不排斥對方。

    這一點，讓宋訪極其受挫。

    他還記得上一次看到何述傷疤時候，他忍住內心的萬箭穿心之痛，一點點靠近他。

    何述卻情不自禁地后退，身體僵硬，甚至連頭顱都偏轉過去，連對視都不敢。

    可現在，在另外一個男人的接觸之下，他居然流露出那般輕松愜意的情緒…………

    宋訪的左胸腔內涌來酸澀的疼痛，接著下一秒，在看到那個男人突然俯下身，一副要親上去的樣子時，他終于忍無可忍！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一拳狠狠打在了那個男人的臉上！

    耳邊傳來了那個陌生男人的痛呼聲以及靖修驚訝的叫喊，可下一秒，他就被激怒的何述毫不留情地一拳打在了臉上。

    這一拳不留余力，直接將他打得朝后踉蹌幾步，接著是靖修接住了他的身體，穩住了身形。

    宋訪只覺得自己的面龐都失去了知覺，他抬眸不可置信地看著何述，口里卻發出顫抖的質問聲，”你為他打我？！“

    看上去仿佛快要被氣炸的何述將那個男人攔在身后，看宋訪的眼神里帶著敵意，僅僅只用了一個目光就讓宋訪痛徹心扉。

    “你為什么先打人？“何述的聲音冷酷平靜，一絲對宋訪的歉意都沒有。

    宋訪站直身體，推開了想攔住他的靖修，眼眸死死盯著何述，”我問你，你是為他打我？“

    “是！”根本不打算解釋，何述甚至揚了揚下頜，“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

    喉嚨里泛起的鐵銹味讓宋訪苦不堪言，他只聽得到自己粗重的呼吸，“我也是你朋友?！?/br>
    “我和他是舊相識，我和你才認識多久？”

    冷漠的注視，帶著十足的警告，這一次的對峙里，宋訪潰不成軍。

    靈魂深處已經橫尸遍野，可他的外在還能靜靜看著面前那早已刻在骨子里，永遠都忘不掉的面容。

    腦海里一遍遍回想起那個人對他說過的話，那個人對他的笑。

    我們曾經那么相愛，我們曾經說過永遠在一起。

    你愿意為我放棄一切，我亦如此。

    可如今…………

    唇線抿緊，就連牙關都必須要死死咬住，才能壓出所有的，想要宣之于口的絕望愛意。

    我和你認識多久？

    這句話帶來的痛楚不亞于穿心利箭，卻偏偏讓宋訪百口難辯。

    曾經林敘在他這里體會過的痛苦，如今終于都以百倍千倍的力度反擊了回來。

    嘴角流出了血卻仿若不知，滿是痛楚的眼睛閉了閉，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之后，在何述充滿敵意的注視里，他如同一只戰敗的雄獅，只能默默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