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340”是冥王星的代號，人類曾自作主張地將其列入九大行星，又自說自話地將它剔除。以其為名的研究所的命運，就如同在宇宙另一側徘徊的星星。它太偏僻，又極安靜，以至常被人遺忘。但它似乎并不在意這點，這個城市中也很少有人配它花費精力記得。

    負責研究所選址的工作人員是如何在數十萬級人口體量的都市中找到森林的？或許只有在世界的內側才能尋得如此清澈的無垢地了。與原始的融合并非與世隔絕的簡陋落后，而是比外側的都市更加先進。都市只是人的繁華，森林卻是生態的繁華。人類數量太多，他們的繁華也大，把它隱藏到一絲不露就極其困難了。

    沈遂明在此后無數次懊悔，他早該在初見時就想到，能做到這一點，絕不可能僅依靠科技，其基石約是較前者荒誕且昭彰得多的事理。

    [C級后勤人員李紹希，核準進入B3層]。

    緊隨著機械金屬音傳來的是輕快的腳步聲。

    “呦老哥，叫我來什么事？”李紹希抱著剛收上來的測評表，單手推開辦公室房門，打了個招呼，“我著急去交表吃飯呢?！?/br>
    “研究所嚴禁透露B級以上工作人員的任何個人信息，工作期間要叫我Shark?！睒用埠屠罱B希有六分像的男人抬頭回應，他的胸口上端正地夾著和李紹希相似的工牌，標記有“B級行政人員　Shark”的字樣，“飯不著急，可以在我這里吃，你先看下這份檔案?！?/br>
    “成成成，傻哥?！崩罱B希一屁股擠在Shark旁邊，“是要招新了吧，我看看，‘沈遂明’？這名字跟你一樣亮堂啊，李昭明?！?/br>
    “這人安排給你了，省得你天天無所事事?！惫づ粕蠈懼鳶hark的李昭明用筆敲敲桌子，示意弟弟別說閑話。

    李紹希權當看不見，“我哪里無所事事？照顧小朋友巨麻煩好不好，有幾個小屁孩天天不給人好臉色?！?/br>
    “就你上個小學都哭了一個月那樣還嫌棄別人？你要是七八歲就被拉到荒郊野外治病，三四年見不到親人，每天肯定比你嘴里的小屁孩要惹人煩?！崩钫衙黢g回弟弟的抗議，“那也正好給你找個幫手，他初中階段血脈覺醒，很早就在體檢時被檢查出來了。研究所永遠都缺適合的C級，招進來后你是他實習期負責人?！?/br>
    李紹希端著簡歷來回翻了會，冒出來句，“哎，多好的人民教師，被咱們給糟蹋了?！弊C件照上的青年長得挺正經，笑容怎么看怎么僵，估摸著是沒有什么社會生活經驗的三好公民。

    “你哪來那么多廢話，趕快去吃完飯好給我干活，在畢業季前就把人給我弄來?！?/br>
    “你剛剛不是說我能在你屋吃飯嗎？”

    “不行，味太大了，你要吃只能吃營養餐?！盨hark研究員先生把送餐列表拉出來，作勢再加一份營養餐。

    李紹希嚇得夠嗆，表格扔在桌上，連忙探身去抓哥哥的手。

    “我絕不，那東西太難吃了！我絕不會去吃第二次的！”他用力擠出幾個字。

    沈遂明聽著好笑，“真有這么難吃？”

    “真的，不信你自己試試?！崩罱B希往前走的腳步一緩，狠狠點頭。

    “剛剛給你介紹完了工作日的作息，下面帶你去咱們的宿舍和辦公室?！彼a充一句，“你入職評級是C，C級的辦公室和宿舍都是套間，由兩人共用。之前C級工作人員的人數雖然是雙數，但分別有一男一女落單。沒錯，我也是其中一員。正好你來了，就直接和我住好了?！?/br>
    沈遂明點頭應下。

    此時距離沈遂明簽下那份意向書已經有大半個月，是的，他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才跑完高校一連串復雜的手續，開啟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工作經歷。

    這座研究所聲名頗微，規模則絕不算小，占地面積粗略估計堪比某些小國的大學。沈遂明根本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只是在車上瞇了一會，睜眼就是郁郁蔥蔥的森林，空氣之清新讓他不敢相信自己身處大型城市之間。說實在的，這一切都太異常了。超出舒適區的不安令他有些不在狀態，他有些局促地將行李交給自己的未來同事，跟隨特意在大門迎接自己的李紹希走進這座“霍格沃茲”。

    沈遂明首先被帶著走近某棟高大建筑——標準的三段色彩，暖色磚石與鐵的運用，杏色混粉的月季散溢著濃果香，紫羅蘭色的藤本植物和英國矮生鼠尾草混雜其中作為裝點。這顯然不是本國的建筑風格，是多國合資的緣故嗎？的確也不罕見。他在心里嘀咕著，能在十一月的北方把月季維護得如此嬌艷，園丁一定下過不少心思。

    走進后他才發現，一位漂染了亞麻色披肩長發的亞裔青年女性正蹲在一株幼苗旁。她披著件和李紹希一模一樣的奶白色外套，用腹部和大腿夾著文件夾板，手上拿著軟尺，正在測量幼苗的尺寸，還時不時地撫摸那嫩綠的葉子，并記錄幾筆。

    察覺到逐漸接近的兩人，她并未起身，而是直接向他們微笑著點了點頭。李紹希揮揮手，并向沈遂明介紹道，“這是小橘，本名叫金橘。作為C級員工的時間比我還早三年，有什么不懂的事情，一時間找不著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問她?！?/br>
    沈遂明恭敬地向這位年輕的前輩微微鞠躬，做了自我介紹。

    花草輕輕搖動，金橘站起身回應，“初次見面，小沈同學，歡迎加入研究所?？上銛偵狭诉@么一個不負責任的師傅，有任何問題都不妨來問我吧?！?/br>
    李紹希一聽，當場開始和她拌嘴，見到自己的前輩們露出同齡人活潑的一面，沈遂明臉上的社交微笑也逐漸從尷尬轉向放松。好在這兩個人都還記得有正事在身，隨便聊了幾句就分開了。

    被李紹希引領著踏入建筑內部的一瞬間，沈遂明失落地松了口氣——里面并沒有懸浮于半空的蠟燭和透出星空的天花板。建筑內部的裝修十分現代，據李紹希介紹，這棟建筑名為“Peilo”，地下5層，地上14層，共19層空間，作為員工的生活樓使用。

    員工宿舍的范圍是6層至12層，需要持工牌出入；3至6層是功能區，分布著公共洗衣間和食堂等設施；13層及以上為天空花園的所在地。

    “地下都是配電室和水房之類的，你感興趣也可以去看，但據我研究沒什么好玩的?！?/br>
    在為沈遂明介紹過食堂菜色后，兩人乘電梯從餐廳所在的三層離開。李紹希順便展示了使用電梯前往員工宿舍的方式，為了員工安全，選擇樓層數后需要在刷卡的同時進行指紋認證。

    “現在Peilo沒人是因為現在是上班時間，待會吃晚飯的時候人就多了?！彪娞莺軐挸?，李紹希懶洋洋地倚在扶手上，“對了，你的卡前幾天已經寄給你了吧？你的指紋已經輸入系統了，千萬別把卡弄丟，否則你會被困在這座樓里?！?/br>
    “嗯，我上周末收到了。剛剛放在行李箱里了。開電梯一定要指紋和卡都有嗎？其實如果是怕員工遺失的卡被外人使用，可以直接取消這項系統啊，指紋認證已經夠安全的了?！鄙蛩烀鼽c點頭，提出自己的疑問。

    自由散漫的青年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戲謔地聳肩，做出“請”的手勢后，先一步走出電梯為沈遂明引路。顯然，他也并不想對這種系統做出過多評價。

    沈遂明走進他們的612號房后才發現，李紹?？谥械奶组g比自己想象得大的多。套間包括兩個約四十平米的獨立衛浴宿舍，兩個約二十平米的書房兼辦公室，以及一個約六十平米包含小廚房的公共休息室。

    整個房間的裝修為簡歐風格，沈遂明推測這是研究所統一的精裝。理由包括房間墻壁上的某知名偶像團體海報，餐桌上的卡通餐具以及冰箱上明顯是自制的黏土美少女冰箱貼。種種生活用品都能體現出，李紹希的審美和房間的基礎裝修思路格格不入。

    “這邊是你的房間，先去整理休息吧。我待會還要去辦點事，晚上六點半盡量準時來找你吃飯，吃完飯帶你去工作樓轉一圈，認認自己的辦公室?！崩罱B希為沈遂明推開了一扇門。

    “好的，謝謝您?！鄙蛩烀髡f道。

    “別別別，咱倆差不多大，你一您顯得我多老啊?！崩罱B希把行李遞給他，“咱們和上面兩層住的都是C級員工，除了我和小橘外都至少是三十歲往上了，說實話，天天和同一個人來回吐槽，我早就膩了。難得來了你這個和我們沒代溝的，有什么好玩的事記得和我倆說昂?！?/br>
    沈遂明欣然應下，與李紹希作別，回房開始收拾行李。房間隔音做得很好，他能從臥室的窗戶中看到翠綠掩映的建筑物，卻聽不見更多響動。晚上大約七點時，李紹希氣喘吁吁地敲開了他的房門，“你等半天了吧，不好意思，下午有個小朋友病情有變化，下班晚了點?！?/br>
    “沒事，咱們直接去食堂？”沈遂明說，“辦公樓關門時間不會太早吧？”

    “好，走，這頓我先請你。放心，咱們這邊每天都有人上夜班，那邊不鎖門?！崩罱B希給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兩口喝干凈，“記得把你的工牌帶好，辦公樓到處都有安檢?！?/br>
    沈遂明點點頭，帶上了自己的工服和工牌，和李紹希一同去吃了晚飯。

    飯后他們散步聊天，從宿舍樓里走出來。此時十一月初的天幕已經完全降下沒有盡期的夜色，太陽落山后變得冷冽的空氣被吸入腑臟，讓沈遂明困倦的大腦一激靈。

    他在植物間深呼吸，余光瞥到下午金橘所待的地方，不由得一愣。暗沉的光線中，原本的小苗在幾個小時間變為了半人高的成株。

    “走啊，看什么呢？”李紹希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哦，這些花花草草啊。研究所的所有植物都是實驗室副產品，長得一個比一個快。小橘每周都要統計這些植物的生長情況，生長特別異常的要報告給研究所處理，防止哪天我們一覺醒來，樓都被花給淹了?！?/br>
    “感覺咱們研究所很玄乎，不是說只研究怎么治病的嗎?！鄙蛩烀饕苫蟮?。

    “別覺得沒必要。這些植物性狀穩定下來后投入市場，肯定能給咱們大撈一筆研究資金。畢竟實驗室的主營項目太燒錢了?！崩罱B希偏過身解釋。

    沈遂明當然察覺到了引導者的偷換概念，但即使他只是一位職場新人，也知道對方不想回答就不要追問，于是只得點頭。

    路上李紹希又陸續為沈遂明介紹了員工等級的含義。研究所共有ABCD四種員工等級，等級與薪資及頭銜無關，只是劃分了不同的工作特點。例如，B級人員不論負責什么具體工作，都要是生命科學領域的專業人士；C級人員常與病患們有近距離接觸；D級人員負責研究所一切安保工作......

    研究所提供給C級人員的辦公樓，看上去更像是一所療養院。

    一到四層是接待廳和C級員工辦公室，孩子們晚上會住在五層及以上，白天又會在C級員工的陪伴下走專門的通道，到達地下接受治療及教育。也就是說，雖然這棟樓的D級員工數量最多，但他們幾乎與病患完全不見面。

    這連串的規定和注意事項讓沈遂明感到無措和怪異，他憋了一肚子疑問，卻不知道該不該張嘴，幾次欲言又止，還是選擇把話吞進肚子。

    他們兩人同樣合用一間辦公室，沈遂明很快地將它參觀完，隨著李紹希一起通過重重安檢繼續探索。這次他們倒是遇到了不少上夜班的工作人員，大多都是C級人員。大家行色匆匆卻溫和帶笑，沈遂明一一自我介紹并問好。

    李紹希說，大家態度好主要是因為研究所給工資很可觀，且從未針對C級人員進行裁員，導致員工幸福度直線上升。

    也有C級人員工作比較輕松的原因，你到時候見到那群B級就知道了，天天想不開自愿加班，黑眼圈都垂到下巴上了。

    沈遂明運用社會生活專屬笑容應對。

    “你的工作類似行政兼教，除文書工作外，還會被分配專門照顧某個小朋友。今天下午我急急忙忙走，就是因為我負責的其中一個孩子病情出現好轉?！?/br>
    “我其實沒有實際照顧孩子的經驗?！鄙蛩烀飨却蛞粍╊A防針。

    “別擔心，我看了本季工作計劃，他們會把Stelr分配給你?！崩罱B希用手機調出了一張照片，遞給他。

    沈遂明接過，照片上是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他是標準的東方人長相，臉上有點rou，發色和曈色都淺，陽光打在上面時，泛起微微的琥珀色。照片下方有兩串小字，“編號：130002”和“Stelr”。

    “‘Stelr’是英文名嗎，這孩子是外國人？”

    “當然不是，這只是為了保護病人隱私而起的昵稱。Stelr今年十六，在研究所生活了六年，是公認脾氣最好的大孩子，他會乖乖聽你的話，也能夠自己照顧好自己?！?/br>
    “六年？那他十歲就離開父母來治病了嗎，當初年紀這么小?！?/br>
    “要不然為什么被叫做最殘忍的絕癥之一呢？該慶幸的是，這里的孩子們基本上都是前幾次發病就及時被發現，送到了這里。不然，他們之中的大半都已經......”

    李紹希頓住，沒再說下去。

    沈遂明輕輕嘆氣。

    兩人相對無言了一會，還是李紹希打破了沉默，提議早點回宿舍休息，沈遂明自然是同意。

    再次路過Peilo門口時，那叢灌木悄然凋謝，只?？葜υ诤L中輕輕搖擺。金橘站在一旁，依舊在記錄著什么。

    當晚，沈遂明睡得極不安慰。完美厚重的玻璃窗將一切外界喧嘩擋在房間外，極端安靜下，身體里某種奇妙的噪音開始從微末起，由內而發。到最后幾乎演變為河流奔騰，亦或是草原上為生存而逃亡的黃羊群，爆發擠壓每一絲氣力橫沖直撞。

    舟車勞頓一整天，沈遂明身體疲乏極了，肢體無法動彈，眼皮重若千鈞。他為了轉移注意力，不自主地如走馬燈般回想從小到大發生過的一切，最終停留在虹膜內部的是金橘、李紹希和Stelr的照片。

    他盯著“編號：130002　Stelr”，幻想起明天和這位可憐的孩子見面時要如何開場，才不至于讓自己莽撞地傷到他。

    半夢半醒，昏昏沉沉，他某一瞬困到無法思考，等到再清醒時，眼前的數字卻變得陌生。

    [編號：134340]，后面的昵稱卻怎么也無法看清。

    他嚇得連忙抬眼，照片上的身形已和記憶中完全不同。那是個明顯更加年幼且瘦弱的孩子，他靜靜地睡在純白的病床上，皮膚要比床單更加透明。房間里沒有太陽，只依靠灼目的白熾燈照明。大量的，沈遂明完全叫不上名字的精密儀器被連接在他身上，或許他需要以此維持生命。

    在看清整幅畫面后，沈遂明耳邊的噪音不知為何削減了下來，靜河安靜流淌，他的精神漂流其中，不由得跌入更深一層的困倦。

    在我醒來前，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么？沈遂明想要問出口。

    回應他的的聲音同樣來自心底。

    歡迎來到，134340，研究所。

    接著是徹底的無知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