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林在之從然然房間里退出來，輕輕掩上門。

    “睡著了？”周曲輕聲問。

    林在之點點頭，走過去，也坐在茶幾旁邊。

    周曲提前打了招呼，帶著外食來蹭飯，陪然然玩了很久。小姑娘有點人來瘋，興奮得過了頭，晚上便精力不濟，早早入睡了。

    夏夜靜謐，窗外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有一個母親在憤怒地喊貪玩的孩子回家，聲音遙遠悠長，顯得屋內寧靜祥和，格外溫馨。

    周曲：“我們像不像哄孩子入睡后的普通夫妻？”

    林在之：“……別胡說?！?/br>
    周曲笑了笑，把帶來的紅酒打開，注入到普通玻璃杯里，問：“喝一點？”

    林在之搖搖頭：“我不……我私下不喝酒?！?/br>
    周曲挑眉，似在等他的解釋。

    林在之想起白天幾乎要將自己折磨透的逼迫，不情愿地說：“想照顧然然一輩子，首先自己得健健康康的，吸煙喝酒這種事情能不做就不做?！?/br>
    “然然很幸運，有你這樣的哥哥?！敝芮攘丝诰?，唇齒甘芳。

    “幸運？”林在之澀然，“是說失怙失恃嗎？”

    周曲陡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正要道歉，卻聽林在之低聲道：“那天，爸媽和然然是來學?？次摇?/br>
    “爸媽白手起家，從零售做起，轉向生產加工，為醫療器械提供零件。他們一直很忙，人手不夠，希望我學醫學或者機械，將來幫襯家里，改變小作坊的模式。但我不愿意?！绷衷谥L長嘆了口氣，“蒸蒸日上的家業給了我錯覺，以為永遠可以這樣，小富即安，我只需要養活自己，不必背家庭責任?！?/br>
    林在之倒了半杯涼白開，喝了一口，接著說：“行業前景同樣給了爸媽幻覺，他們決定購置新設備，擴大生產。這是一筆不菲的支出，但廠里信譽良好，取得了銀行的商業貸款，買了南郊一塊荒地?！?/br>
    幾年前的南郊，就是現在的新科技園……周曲敏銳地意識到不對，猛然扭頭看他。

    林在之自顧自說下去：“定好的合同，卻被突然反悔了，地皮易主，是我們惹不起的房地產商。但前期投入的資金卻收不回來，多米諾骨牌似的，隨后無力支付新設備余款，賠付違約金，老主顧倒閉，失去大額訂單，貨品積壓……直到連工資都發不出。最艱難的時候，爸媽決定保住現有的廠房。他們抵押了所有的不動產，借一年期四十個點的高利貸。我想退學幫幫家里，爸媽不讓，為了安慰我，還趁周末帶著meimei來學校，然后，路上……”

    林在之停住，又開始喝水。

    周曲沉默。

    “那個房地產商，是不是叫盈實?！?/br>
    林在之看他：“你怎么知道？”

    “盈實是元盛的子公司，”周曲聲音嘶啞，“當初負責南郊項目的，是我哥?！?/br>
    用周故的話來說，是“一個漂亮仗”，他因此服了眾，得以空降到元盛，接手父親的工作，老家伙們沒一個敢吱聲。

    林在之有些驚訝，卻沒太意外：“怪不得，能夠左右政府的決定?！北臼械呢斏駹?，供著還來不及，只要元盛要，必然拱手奉上。

    “沒有想到……我……對不起……”周曲攥著空杯子，無所適從。

    林在之茫然道：“倒什么歉，當初你還沒回國吧。為你哥哥嗎，他未必愿意?！?/br>
    “我已經接受了。盈實也并不是直接導致我父母身故的元兇。這里面太多陰差陽錯，要說恨的話，我該恨誰呢，新設備廠家，購買商，偶然萎縮的市場，高利貸，大雨，還是對面的司機？細究起來，可恨的太多了，命運本身就是可恨的。但我沒辦法背負著恨意生活，我還有然然，必須原諒一切，重新開始?！?/br>
    “然然在車禍里失去視力，也失去了記憶，醫生說是因為心理的自我防御機制，是她忘掉了事發時的恐怖狀況。這未嘗不是好事。她那么小，醒來哭鬧了很久，顛三倒四地喊爸爸mama，喊哥哥，喊開燈。我一邊處理父母的后事，一邊照顧然然，讀書是不可能的了，便干脆退了學。然然這個狀況，顯然不適合租房居住，所以我必須保住這套房子。跟催收公司說明情況后，他們便介紹我去了企德，很幸運，這具身體還有可取之處，企德接受了我的債務與我的合同。就這樣……過到現在?！?/br>
    周曲心里翻江倒海。一個小富之家養尊處優的孩子，瞬間失去一切，還要打起精神收拾殘局，帶著meimei繼續生活。

    他去拉林在之的手，林在之沒有躲避，任他握著。

    林在之從來沒有跟人講過這些，話匣子打開了便合不上，低聲繼續說：“剛開始……我覺得要死掉了，雖然嚴池很好，念在我沒有經驗，十分照顧我。但那陣子我一直在恐懼之中，怕見熟人，怕被人認出來，也怕屏幕，不敢看任何視頻，仿佛下一秒，全世界的播放器就要播送我赤裸著與人交合的樣子。所以你吃嚴池的醋做什么呢？第一次，一點快樂的記憶都沒有?！?/br>
    周曲鼓起勇氣問：“我可以讓你，快樂一些嗎？”

    “我不知道?！绷衷谥\實地說，“以前讀外國，很多主人公偷情、yin奔，追逐性愛，仿佛那玩意兒是天地間最好的東西，值得為它放棄一切。我偶爾憧憬過，但后來發現，一切不過是生理機制作祟，就像膝跳反應一樣，刺激特定的器官，身體就會給予相應的反應。這些跟快樂好像都不沾邊。它并非基于自愿，所以對我而言，反而是種恥辱。我承認，你是一個很好的性愛對象，會照顧對方的感受，我確實很舒服，但這也不是快樂?！?/br>
    周曲喃喃：“你知道，藉由性通往快樂的鑰匙，就是——”

    “是愛?！绷衷谥畯澚藦澴旖?，“你現在像對哈利解釋魔法的鄧布利多?！?/br>
    周曲也笑了：“所以我說你知道。那么，你愿意跟我試一試嗎，看它是否真的存在?！?/br>
    林在之沒有接話，垂眼靜靜坐著。白熾燈下，長長的眼睫投下一片陰影，顯得鼻子小巧可愛，唇色淺淡，面容沉靜，還帶著一點未褪的書卷氣。本來，他應該在學校里讀書，做研究，在燈下工作，將文字從一種浪漫翻譯為另一種浪漫。

    周曲心臟跳得飛快，他湊近了些，誠懇道：“我喜歡你，在之?！?/br>
    他沒有松開手，林在之能感覺到他緊張得手心微微出汗，過于激烈的心跳傳導到身體末端，指尖也開始顫抖。

    這是一個巨大的誘惑。他快要在痛苦里溺斃，此刻有人伸出手，要將他拉上岸。

    即便岸上也有毒蛇猛獸，也遍布陷阱，但是，哪怕只是飲鴆止渴——

    周曲看到他眼淚直直砸下來，慌忙松手：“對不起，我不該這樣逼你，不我沒有逼迫你的意思，我只是……”

    “好?！?/br>
    “——什么？”

    林在之含著淚看他，赧然一笑：“我愿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