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向您獻忠。
閬華盛會十年一場,這是白蕪第一次堂堂正正地端坐殿上,他搖著手中折扇,一副風光霽月的好派頭。 從望山臺上看去,底下哄哄嚷嚷,各自爭利。果然人居高位,看下去的角度與昔年不同了,人與事就都變了一番風貌。他不自覺地笑了笑,眼風往后一掃,正要依著慣性開口,卻又頃刻頓住。 他身后仆從者眾,身后兩步的位置卻空無一人。 他舉起面前的茶盞,掩飾性地啜了一口。 再過段時間也就習慣了吧。 前二十年他喝茶從來都是作女子姿態。先以袖掩了,再一口一口輕輕地啜,是生死線上逼出來的溫柔嫻靜,被迫刻進骨子里一樣,可如今不也盡數改了嗎? 望山臺下諸教派正各自歸位,人群熙攘漸漸平息。 這屆閬華盛會前,武林盟主突然失蹤,遍尋不至,只能由他先代行大局。時候將至,他清清嗓子,準備開口:“今日,武林諸位齊聚于此,共商誅魔大計——” 白蕪正說著,突然嗅到空氣中游絲一樣的冷松焚香,是只有天麓山的甘泉水浸潤的松才燒的出來—— 他瞳孔皺縮,倏爾遠處煙煙霞霞,似一片彤云將至。近看是一大批穿赤紅衣衫的人,其衣著服飾,皆指明了來人正是這次閬華盛會要誅滅的魔教——胥庭教。 他定睛細看,恍惚間似是給人當頭錘了一棍,從五臟至六腑,全都被震成猩紅的血沫。為首的那個他幾乎認不出來的人,正是他當年丟到滁州那只難馴的瘋狗,被穿著紅衣的教眾重重圍簇,卻還著舊日常穿的玄衣,整個人孤立其中,似刀鋒冷松一般。 被挾持在狗身邊的那位,正是失蹤多日的武林盟主。 “不得了?!彼麪钏聘锌?,勉強笑道:“原來胥庭派當今教主是我昔日那條難馴的瘋狗啊?!?/br> “怎么,如今長成了頭狼,就要來將我拆吃入腹了嗎?” 臺下一片喧嚷中,他又掩飾性地啜了口茶,慌亂中他忘記了自己刻意改過來的更偏男子的習慣,而是用袖子掩了,低頭啜了一口。他放下杯子,等狗的回應。 狗看到他這個動作之后,突然笑出了聲,很開心似的。他用手比了三個數。正道各派人士都暗自繃緊了弦,唯恐他倒數之后突然出現哪處的殺機或者暗器??傻人麛低?,什么都沒有發生,唯松風壑壑,吹入山谷。 只有白蕪驚覺自己突然渾身不能動彈。 白蕪只能看著遠處的狗緩步走近,他腦海里閃過諸多念頭,最開始便是那場他親手縱的潑天大火。和狗離別時狗的眼神比火更燙。他被狗的眼神燙到,被狗的偏執和占有欲燙到,甚至被狗那根guntang的棍子。天曉得怎么會有狗會對他的主人產生占有欲呢?他真的瘋——怎么有人會去馴養一只發瘋的狗呢。 他后知后覺地,感到些令人戰栗的恐懼來,他想起那段被狗全然掌控的生活——主人被一只發瘋的狗銜在嘴里肆意舔舐玩弄,到狗滿意為止,到人習以為?!贈]有比這更怪異更荒誕的事了。 所以他哄著騙著,在一種莫可名狀的憤怒和羞辱中,松開了牽狗的繩。 此刻他知道自己應該想著如何沖破xue道,如何救回盟主,如何在數萬人面前假裝高深測地慌和懵逼,如何把持住局面。 可萬般念頭,最后只落到了一處上,他控制不住地打著冷顫,在恐懼中想:“他怎么比那時候清減了些?!?/br> 他想起狗昔日的名字,突然像是找回了幾分勇氣:“原來他如今不叫賀擲了,原來息熒是他啊?!?/br> 他看著狗步步逼近,走得慢極了,狗身后侍從挾著武林盟主,一時之間在場眾人竟都不敢妄動,而是頻頻去觀坐在上位白蕪的動靜。白蕪一點都無法動彈,只是呆立原地,看著狗一步步緩緩地走。 直到狗走到他面前。 他先是在白蕪面前立了一會兒,從白蕪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一雙描金織錦的靴子,就端端立在自己兩步外,再無動作。他被這種安靜逼得心頭忐忑,不知道下一秒落在頭上的是刀還是手,現在面前靜立的人,眼里是殺還是憐? 在這種磨人的靜意里,終于自頭頂傳出一聲輕笑。就如同他的狗了解他一樣,他了解他的狗,他從這聲笑意里聽出了無盡的、滿足的意味。 他的狗上前一步,又上前一步,直至近的不能再近,膝蓋頂進他兩腿間才作數。他被這個太過熟悉的帶有侵占意味的動作弄得頭皮發麻。瘋狗——永遠學不會像人去保有應該的距離。以前是,現在也是。 狗輕輕碰了他一下,就將他推的倒下,俯壓在他身上,他渾身僵硬,動彈不得,卻還記得這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的閬華盛會上。他氣得止不住發抖——當他被狗推倒,陷入椅背的那一刻,他聽見自己拋卻過往,在日光之下重獲的新生,他所有的尊嚴和地位,一齊陷落的聲音。 他幾乎在痛恨狗的大氅不能再大些。狗抬起他的下巴,就那么用手指一寸一寸重新熟悉地撫過他的頭臉,他驚覺狗的指尖劃動一寸,自己能控制的地方就多過一寸,他的狗就這么在大庭廣眾之下,去重新施給他他自己身體控制權。 以這種曖昧至極,又屈辱至極的方式。 狗特意繞開了他的嘴唇,當他的手滑到了白蕪的下巴上時,他整個人也隨之往下,單膝跪到了地上。歪倒在椅子上的白蕪一下子就暴露在眾人目光下,任誰一看都知道他此刻正動彈不得。他的失敗隨著這些目光一起抽到他自己臉上,給他火辣辣的疼。 而他的狗的這個動作卻還像過往的無數次那樣,恭敬至極。這分明是一個卑微的姿態,卻因為他過于逼近的距離迫使白蕪連腿都只能打開,再加上他龐大的身量,硬生生逼出幾分壓迫感來。 白蕪看著這位教主微笑著,從袖中掏出一只帶鎖鏈的項圈來,用當年他花費三月才找來的滁州赤辛打造,他本想送給心上人做一件輕甲,現在卻用來做了一副鎖鏈和一個項圈。 他就這么緩慢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武林正派幾欲沖上前來的憤怒中,擁上前去,以一種一切盡在掌控之中的神態再次逼近他的主人,將屬于狗的項圈,扣在了他主人身上。 一瞬間,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落地有聲:“——我來向您獻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