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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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有這種感受是什么時候。 風吹在宋雋臉上,她想起上一次,天光破曉時候,她一身黏膩膩的血,捏著刀的手指打著顫,坐在冰涼的臺階上,耳邊嗡嗡亂響,眼前蒙著一層血色,她瞇起眼皮來,看著來人嘴唇翕張,聽不清說得是什么,只聽見她家老爺子的名號兒。 半晌,她直截了當問:“我家老爺子還活著么?” 大約察覺她這會子聽不清楚,那人音量提高了些,把戳心窩子的話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地砸到她心尖尖兒上,攏共也就六個字而已,輕飄飄的,隱痛到如今:“宋小將軍,節哀?!?/br> 宋雋那時候茫然無措地站起身,去找她祖父的尸首。 去找這世上,最后一個能為她撐起片安詳天地的長輩的尸首。 然后五年后,她找到個人,曉得她所求,會把她想要的東西送到手邊,話里帶笑地叫“阿雋”,旁人眼里是謫仙,在她跟前是狐妖,嬉笑戲謔,叫她安心的不得了。 宋雋想她自己都不曉得自己身上有多少疤痕,但趙徵知道。 她以為他們兩個,倘若有一個要先死,怎么也該是平日里死去活來的她先死,不必去面對生離死別的時候。 現在卻被人告知,那人遭一番刑罰,昏厥過去,此刻已叫了太醫,生死未卜。 仿佛又是那天清晨,有人來她身邊,說,小將軍,節哀。 她一路行至詔獄前才勒馬,和那位郭大人打了照面。 郭大人臉上純良的笑還在,虛虛在門前一攔,客套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宋雋便一臉客套地笑道:“郭大人,我剛從宮里出來,看看趙大人?!?/br> 話里似乎藏著許多意思,郭大人接收到她暗示,純良的皮子裂開一條縫,眼底的心計思量浮上來,仿佛掂量著陛下打發這人來看看情況的可能性有多大。 風打著卷拂面而來,這位早些年兇名在外,這些年又以一副溫煦且吊兒郎當的好脾氣著稱的女殿帥站在冷冰冰陰森森的詔獄門前,一只手支起,按在腰間配劍上,笑得純良和善。 郭大人被風吹得冷颼颼,對著她一臉笑莫名骨冷,恍惚覺得只消他一搖頭,攔下這人來,她便會立刻抽刀,削去他頭。 宋雋微微笑著,慢吞吞補上一句:“都是奉命行事,早些時候我給大人行了方便,大人也別與我為難?!?/br> 郭大人想,這一位滿門忠烈,功勛悉數堆于她一人,自己個兒又是一身戰功、三遭救駕,又那么討陛下喜歡,雖然現在一時半會兒沒有個爵位在身,以后只怕不可限量。 哪怕和那位趙大人真有些個私交,又怎么會為了他自毀前程呢,一份情誼而已,多不值得。 于是他側過身,請了宋雋進去,跟在她身后絮絮說著:“早些時候怕您瞧見了不太忍心,才沒說的,殿帥別放在心上?!?/br> 宋雋笑:“怎會?!?/br> 她語氣平和,眉眼間一副風輕云淡的模樣,兩三步就走到了趙徵牢前,沒回頭,攤開手掌向郭大人討鑰匙。 “勞駕?!?/br> 郭大人親自給她開了牢門,詢問說:“不知殿帥想做什么?” 宋雋背對他站著,臉色籠罩在一片暗色里,下頜緊繃,陡然沉默了,連呼吸都急促起來,略一頓,問:“太醫呢?” “太醫在宮里?!惫笕算读算?,隱約察覺出些不對來,要仔細打量她神色,卻見她微蹙著眉頭,極不耐煩地回頭,仿佛是嫌趙徵麻煩的神態,于是放下心來,繼續道:“陛下傷著,太醫晝夜守在宮中,一時半會趕不過來?!?/br> 宋雋沒再回過頭去,語氣平淡地和他隨意客套。 她沒忍心再多看一眼。 她但見趙徵,從來都是光風霽月的模樣,笑瞇瞇彎著眼眉,沒有個落拓模樣。 直到他跌落埃塵。 宋大人到底是個敞亮人,審訊都是直來直去少動私刑,對這些刑獄里頭私底下審訊人的法子知道的不甚明晰,一時看不出趙徵究竟是遭了什么刑罰。 可她不瞎,大眼一掃就看見他胸前斑斑的血跡,耷拉下去的手腕和姿態不太尋常的手指,以及他那慘白的臉、緊閉的眼,咬得緊緊的牙。 不知隱忍著什么巨大的苦楚。 宋雋想起那日指尖上寡淡的血腥氣,恨得咬著舌尖,她那時候就覺出了不對,怎么就沒有…… 略一頓,宋雋忽然聽見動靜,身后的人仿佛輕輕動了一動,她克制著緩緩回頭,瞥見那人一雙帶笑的疲憊眼眸,他沒躺下,脊背微微佝僂,坐得不太端正,一只腿支起,左手搭在上頭,瞥見她微微一笑,裝出客套又疏離的模樣:“宋大人?” 宋雋不曉得自己是個什么表情,眼眶發澀又發酸,半跪在他身前,抬手扣上他脈門。 “嘶——” 趙徵臉色愈發白,微蹙了眉頭,兩個人離得近了,宋雋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氣。 身后的郭大人只以為這是場虛與委蛇的交集,一側笑瞇瞇說著:“太醫尚還沒來,殿帥心善,先給趙大人你看看?!?/br> 又說:“殿帥還會醫術,真是了不得?!?/br> 宋雋真的是懶怠再答話,可趙徵微微垂著眼,淺淺笑著看她,受了傷的手腕兒不老實,費力抬起示意她答話,意思明了:這對話還得繼續下去,別叫那位看著純良,其實一肚子壞水兒的郭大人起疑。 “久病成良醫,曉得一點關竅?!?/br> 宋雋抿著唇答話,郭大人便又順著問了一句趙徵的情況,她嗓音漸漸沉下去:“他最好是沒事?!痹捓锏拿C殺之意昭彰。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語氣也不太好,郭大人聽出一頭霧水,下一刻宋雋被趙徵輕輕捏住衣角,扯上一扯,她緩出一口氣,說:“還是催一催太醫,趙大人脾氣不太好,家里的長輩也不好得罪,這事兒還沒塵埃落定,若……” 她說:“我倒是不怕,只怕諸位大人……” 當著人的面這樣非議人家的性情和長輩,郭大人點著頭尋思說宋大人和趙大人的那點子私交也不過如此,且她說的也確實有理,塵埃沒落定,倘若趙大人翻了身,他們這些人都吃不了兜著走。 哪怕這是陛下的意思呢,可陛下的意思么,到底不能時時傳達、時時有用,還是得周全些,最好能都不得罪。 他于是顛著碎步子出去催太醫,下一刻,宋雋壓抑許久的情緒近乎爆發,微微前傾一步抵上趙徵前額:“為什么不告訴我?我上一遭來看你,為什么什么都不說?!” 趙大人試著抬手拍一拍她脊背,然而從肩胛骨一直疼到橈腕,他努力壓抑著不皺起眉頭,語氣輕松說:“我聽說了,宋大人忙著審訊,要還我一個清白,不想再給你添這一點麻煩,我到底也有私心,想早一點出去?!?/br> 宋雋眼微微泛紅看他,咬牙切齒道:“趙徵,你給我撐著——倘若你死在這里,我絕不給你守寡,我養上三百六十個面首,我每天換一個,到你忌日那天帶他們去給你掃墓!” 趙大人先是笑,笑到一半愣了一下,抬眼望著她。 “不許騙我,不許哄我,宋大人,你若哄我,我立刻把我自己氣死在這里?!?/br> 他仰面看宋大人一臉哭笑不得的樣兒,揚著手在脖頸上一比劃而過。 宋大人低頭吻過他嘴角,叫兩個人氣息糾纏在一起,她拎著袖子在眼尾匆忙一蹭而過,說:“這次不哄你,待這些事情了結了,我便拐了你去私奔,再不管這些事情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