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王畢,四海一(預警:燕丹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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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言會等王賁得勝歸來,但我未曾想過,這一等便是四年。 后世史書記載: 始皇帝二十二年,王賁攻魏,水淹大梁,滅魏。 始皇帝二十四年,王賁隨王翦攻楚,大勝,滅楚。 始皇帝二十五年,王賁攻遼東,滅燕、代。 始皇帝二十六年,王賁攻齊,滅齊。 自此六國盡滅,天下一統,悉歸大秦。 聽到齊國國滅、王賁不日便可班師回朝的消息時,我正在和張良下棋。 我執棋的手頓了頓,王賁要回來了,帶著一人連破數國的豐功偉績。 我側首看向廊下,仿佛看到了燕丹還坐在那里,坐在那架輪椅上,抬頭仰望著燕國方向的天空。 一如在此之前的那幾年一樣。 然而,此刻那里卻已經沒有了他的影子,他已經死了。 他死在了去年的冬天,死在了燕國國滅之后不久。他最終還是去為他的國而殉葬了。 他在我這里生活了三年,哪怕我令宮人給他準備了精細的吃食和上佳的補藥,他卻仍舊一點點地虛弱下去。直到最后那段日子里,他已經虛弱得幾乎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我知道,他就要死了。 看著一個人的生命在自己面前一點點流逝是一種很難以言喻的感覺,不是悲傷或者難過,而是別的什么,我說不出來。 有時我得了空便去陪他,他也并不同我說什么,便是兩個人相對沉默罷了。 后來這甚至成了我的一種習慣,乃至于在他去世之后的那一段時間里,我還總是拎著書簡走向他的屋子,直到踏入房門時這才想起他已經不在了。 他死的那天天氣很冷,外頭下了很大的雪。 那時他已經自己坐都坐不住了,只是日日躺在床上。我去看他的時候,卻聽到他在和宮人爭執什么。 這是很難得的事,來我宮里三年,他一直都是逆來順受,幾乎從未主動開口要求過什么,但那天他居然和宮人們起了爭執。 我走過去,宮人們告訴我,他想出去看雪。 可外頭的雪下的著實很大,還吹著烈風,以他那樣的身子若是出去了,恐怕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聽完宮人們的話,轉頭去看他,卻發現他也正望著我,一雙眼睛里盡是無言的懇求。 三年了,那是第一次,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了那么一絲光彩,有了情緒的波動。 我忽然覺得,也許他在我這里被好生照顧了三年,卻似乎只有在這一刻,他才是一個真真正正的人。 我解下了自己身上厚實的皮裘幫他穿好,而后俯身抱起他走了出去,沒有用輪椅。 三年的時間讓我的身體迅速成長越來越強壯有力,可他卻瘦得輕若無物。 我抱著他站在院子里,凌冽的寒風是徹骨的寒意,鵝毛般的雪落在我們身上,不一時便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 他倚在我的懷里,就連動一下都很艱難??伤麉s仍舊拽掉了那妨礙他視線的兜帽,昂起頭來再一次遠眺燕國的方向。 風雪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他看著天邊,我看著他。 他說,燕國地處北境,這樣的雪每年都會持續很久很久。 他說,下了雪的燕國很美,整個世界都是銀白色的,漂亮得像是仙境。 他說,他喜歡下著雪的燕國。 他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那么多話,但那天他說了很多很多,像是要將這三年來的沉默都彌補回來似的。 他說的很慢,聲音很輕,他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但他還是在說著,說著大雪,說著他的燕國。 我沒有去過燕國,但透過他的描述,我好像看到了那落雪之中一片銀白的國度,看到了那曾經繁華的國都。 可就在不久之前,這一切都已經不存在了。燕國,已經注定被這大雪所徹底埋葬。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語句也變得斷斷續續的,完整的句子也說不出來了,卻仍舊念著他的燕國。 直到最后的時候,他似乎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抓緊了我的衣襟,雙唇微微囁喏著。 我低下頭去,將耳朵貼到他的唇邊,我聽到他最后的一句話是,扶蘇公子…… 后半句是什么已經徹底聽不清了,我重新抬起頭來看向他,他朝著我露出一個笑容。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似乎是他這三年里唯一的一個笑容。 那個笑容實在說不上好看,一個瘦到皮包骨頭的人笑起來也許更應該稱之為滲人才差不多,但那雙眼睛,卻的的確確是亮著的。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主動來到我寢殿的那個夜晚,那時的他是否便已經知道了自己如今的結局。 是了,他當然知道,倒不如說,他根本就是一直在等這一天。 他的眼睛閉上了,姿態很安詳,就好像已經睡著了。 我抱著他回了他的屋子,將他放回到了床上,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那么做,我明明早就預料到了他的死,我以為我早就接受了這樣的事實,但到那一刻的時候,我卻轉身離開了。 后半夜的時候,我從夢中猛然驚醒,宮人們告訴我,燕丹去了。 我披上衣服站在窗前,這才發現窗外的雪早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 “找個地方,葬了吧?!?/br>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東方開始出現星星點點的微光。 時間還很早,整座咸陽宮都尚未蘇醒。 我心下浮躁,不想再待在寢宮,便著了衣裳早早來到了章臺宮。 章臺宮是朝臣議政以及歷任秦王辦公之所,我本以為此時的章臺宮理應是沒有人在的,卻不曾想踏入偏殿時卻看到了我的父王。 他正在看奏本,那一旁的燈火搖曳,燭淚滿了燭臺,似是徹夜未熄。 我走進去,并沒有如往日一般躬身行禮,而是在他一旁坐了下來,拿燭剪去調整燈火。 他抬頭看我,因我的手遮住了燈的緣故,他的面容被掩在陰影之中,有些發暗。 “他死了?”他問。 我的動作頓了頓,“是?!?/br> “什么時候死的?” “夜里丑時?!?/br> 他微微頷首,臉上并沒有什么過多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淡然,似乎不過就是隨口一問的小事。 他又低頭去看奏本,直到外面的天色一點一點亮起來,蠟燭的光芒已然被日光取代,金色的日光透過窗子灑落進來,在地面上映下片片光斑。 許是外面到處都積了雪的緣故,我竟覺得今日的天亮得刺目。 “怎么,那么不舍得?” 他終于看完了所有的奏本,挺直了腰略微舒展了一下,轉過頭來看我。 “相處了那么久,總是有些感情在的?!蔽疫@般回答,面上卻并沒有過多的表情。 “感情?”他似乎覺得我這樣的說法有些好笑,伸出手來點上了我的心臟,“孤倒想知道,你這里當真有感情?” 我抬眼看他,“人非草木,孰能無情?!?/br> “哦?”他一揚眉,“那你來說說,你這里感情最深的,究竟是誰?” 他看向我時的目光仍舊是那樣形似嘲諷和不屑的,就好像在他眼中,我從來都是一個無情之人。 “父王以為是誰?”我不知他為何這般看我,只問。 “王賁?張良?胡亥?”他發出一聲嗤笑來,“都不過如此罷了,只是到底卻也不是他燕丹?!?/br> 我一時默然,我不知他竟這般了解我,我本以為,他向來是不屑多關注我的。 “父王說錯了?!蔽胰耘f神色平和地回答。 “哦?莫非你還在孤不知道的地方藏了旁人?” “兒臣不敢。兒臣的意思是,父王還少數了一個人?!?/br> “誰?” “父王?!?/br> 他看了我良久,繼而發出一陣大笑之聲。 “不早了,準備上朝罷?!?/br> 他站起身,踏著滿地的金光,一步一步消失在我視線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