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父而征
花木蘭最終還是回到了她曾經奮戰過的那片土地。 這座邊鎮又煥發了新的生機,可故人的面孔已再難尋覓。在夾道歡迎的人群里,不知從哪里鉆出來一個孩童,有很亮很亮的眼睛,高呼著花木蘭的名姓。 “我長大之后要做和您一樣的大英雄!” 花木蘭微微發怔。 她下了馬,走到那個孩子的身邊,聲音中竟說不出是欣慰還是悲痛:“我也曾像你一樣憧憬英雄?!?/br> 記憶恍惚間又回到十四年前。 秋夜的月亮已然帶了霜色,隨著寂靜四野中有些寒涼的風一起溜進窗欞。屋室之中仍舊響著機杼之聲,昏黃的燭光火晶微燥,映出織機旁一張帶著些愁意的面孔。 并不是多么地清秀白皙,但帶著勃勃的生機,格外英氣。 花木蘭聽著隔壁偶爾響起的兩三聲咳嗽,手下的動作不停,卻忍不住將長眉簇起。 柔然人入侵的戰火遠未燒到中州,但塞邊戰事吃緊已是不爭的事實。她曾為平靜安寧的家鄉而感到安慰,但今日送達的征兵文書卻讓她驀然驚醒。 天下未定,紛爭頻仍,在這亂世之中,沒有人能夠獨善其身。 她并不是囿于閨閣的女子,心中明白從軍是他們花家對可汗應盡的責任,可當她想起父親斑白的鬢發,和已然現出頹勢的身體,卻不能不憂心忡忡。 隨著心亂而飄移的目光無意間落在墻壁懸掛著的長弓上,親人鄰里對她武藝的稱贊倏忽間又響在她耳邊:“木蘭若是個男兒,必定能建立一番功業?!?/br> 這句話她聽過許多次,都不過一笑置之,但在今夜想起時,卻似驚雷一般在腦中炸開。 她站起身將那張弓握在手上,金屬的寒意似乎隔著包裹弓身的獸皮,涼浸浸地滲到骨血里。 心中卻有一個熾熱的念頭熾熱的念頭忽然升起,燒灼的她幾乎不能安坐于室。 若是個男兒,若是個男兒,從來都遠勝平常男子的花木蘭,為何不能是個男兒! 耳畔似乎傳來撥動弓弦的嗡嗡鳴聲,花木蘭眼簾微垂,掩去眸中目光堅定。 “不行!絕對不行!”一向溫和的阿娘罕見地情緒激動,“那戰場上刀劍無眼,若是你……”她不敢再說下去。 阿娘激烈反對全在花木蘭意料之中,她早已清楚,以女兒之身替父從軍是多么驚世駭俗的事。 她一撩衣袍,屈了雙膝直直地跪在地上:“正是因為邊關艱險,我才更要去?!?/br> “阿爺征戰了半生才過了這幾許安寧日子,如今要眼睜睜看著他攜著一身傷病回去,”她抬起了頭,明亮的眼眸中寫滿倔強,“木蘭做不到?!?/br> “胡鬧?!边@一聲呵斥在小小的屋室里格外清晰,花弧目光仍如鷹隼一般銳利,他面上有刀痕,與那些深刻的皺紋糾結在一起,似乎還帶著戰場上風霜的殘跡。 “你當戰場是什么?”他語氣很平靜地問著,眼中卻分明積壓著陰暗的慍色。 “我……” 未等花木蘭回答,花弧罕見地對著他一向疼寵的女兒發了怒:“我每晚閉上眼睛,都能看見戰場上白骨遍野、血色枯涸!我有多少戰友,在倒下去之后都沒有一張裹尸的草革!” “那是太殘酷的地方,你不能懂的?!彼o緊地閉上了雙眸,只有胸口的不斷起伏昭顯著他內心洶涌的痛苦。 “你一向是孝順又有勇氣的好孩子,”再睜開眼,花弧的神情和悅了些許,他撫了一下花木蘭的發頂,笑了一下,“我雖年邁尚能策馬,只是遺憾離家千里,不能看見我的木蘭出嫁?!?/br> 不知是誰的眼中先有了淚,然后便氤氳了一室的悲,有什么聲音傳在街頭巷尾,竟像是家家戶戶都起了哀聲。 花木蘭不再言語,抿了抿唇沉默地退下去,罕見的乖順讓爺娘二人都不禁側目,花弧不再看她,對著旁邊宛若一夕間垂老的發妻說道:“為我披掛?!?/br> 壓在箱底的甲胄擱置了多年,早已失了當初的燦燦光華,花弧看著偷偷垂淚的妻子,正想勸慰一下,卻聽見外面響起了馬嘶的聲音。 坐在馬背上的人做了男子裝束,儼然是一位俊秀兒郎,花木蘭背著包袱長鞭一揚,將花弧憤怒的吼聲甩在身后。 “花木蘭!” 馬蹄輕踏,煙塵滾滾,花木蘭在滿地塵嘯中回臉去看自己的親人,滿眼皆是眷戀。 “以后便只有花安,再沒有花木蘭!” “駕!” 她以這樣匆忙的方式告別了自己的鄉土,從此便以飄零當做歸宿,粗衣蓬首,寤寐思服。 在庭院玩耍的花彪呆呆地望著花木蘭策馬揚鞭的背影,又無措地看向爺娘婆娑的淚眼,他小小的心里還不能理解這是怎樣的離別,只好與這一院的悲愴一同落淚。 孩童細細的哭音格外地響亮:“阿姊,阿娘?!?/br> 花木蘭在無人的曠野逆風飛馳,夜幕星河籠罩下來仿佛是無聲無息的事,她勒了馬,夜宿在黃河之邊。 渾黃的河水如泥漿,不知疲倦的在波瀾中洶涌流淌,濁浪濤濤,浩浩蕩蕩?;咎m看著一瀉千里的水勢,離家的愁情漸退,慢慢心生豪壯。 她也有一身武藝,為何只能在山間獵兔捉雞,她不光要代父從軍而去,還要把自己的名字,濃墨重彩地寫在男人的史書里! 這樣的夢想,萌芽在花木蘭年輕的生命時辰,高懸的明月壓住了群山,她沉浸在腦中的期盼,卻是并不孤獨的夜晚。 跑馬行了幾天,那目標的邊城終于納進了視線,彎窄的護城河是陽光下一根玉帶,花木蘭一笑,速度不減,雙腿緊夾馬腹飛躍而過,她瞥向河邊浣衣的青碧色身影,大聲的抱歉顯得很是匆匆。 江晚櫻早早地聽見了馬蹄將近的動靜,可不曾想那策馬而來的年輕人如此大膽。 “呀!你這人!”手上的搗衣杵落在河邊,江晚櫻氣紅了一張粉面,她目光追隨著那人的身影,試圖看清他的臉,然后便不設防地望進一雙清俊的眸子,格外燦爛。 她不曾離開過這座邊城,平生見過最美的風景也不過是漫山遍野黃花開遍、一月的鵝毛大雪覆了白山,本覺得這些自然造化實在是人生可喜,但都不及她此時看見的人,像極了她夢里的少年英雄。 他不是人間的綺麗絕景,卻是少女心事的恰好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