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順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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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市的冬天濕冷陰涼,是典型的南方沿海氣候。最后一節課時,教室的空調壞了,楚寒抱著肩膀直打哆嗦。曹俊見他不住地吸鼻子,從包里摸出紙巾遞過去。 “謝了哈?!背莺葸┝艘幌卤亲?,按亮手機屏幕,發現距離下課還有十分鐘。點開微信界面,戳進一個純黑的頭像,最新消息依然是十五小時前的轉賬記錄——20萬,微信單日轉賬最大額度,備注是“生活費”。楚寒一邊受寵若驚,一邊感嘆自己離還清債務的目標又遠了一大步。 曹俊趁老師板書時湊過去:“總感覺你今天看手機很頻繁???” “有嗎?”楚寒用手偷偷遮住那條轉賬消息,頗有欲蓋彌彰之意。曹俊追問他是不是在等誰的消息,楚寒說沒有,兩人正鬧著,那個純黑色頭像跳動一下,彈出一條新消息。 陸?。洪T口等你。 楚寒一驚,手忙腳亂地回復:“陸哥,你來我們學校了?” 陸?。亨?。 楚寒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今天是他上崗打工第一天,為此特意下載了高德地圖,查詢從學校到赫卡特區最近的地鐵路線,準備一放學就過去——沒想到陸琛竟直接來接他了! 老實說,陸琛長得帥性格好,還很會照顧人,這樣一個體貼的債主,誰會不心動?更何況陸琛還救過自己...楚寒的睫毛顫了顫,忍不住發過去一條消息。 :陸哥,你是特意來接我的嗎? 發完就趕緊按滅屏幕。楚寒趴在桌子上,屏住呼吸,心情緊張得像個暗戀的小女生。他知道這樣問很唐突很沒禮貌,但還是想要問個明白;不僅如此,其實他還有好多話想問,比如為什么救他,為什么借他這么多錢,為什么對他這么好。 萬一呢,萬一陸琛就是對自己有意思,所以才這樣,無條件對自己好呢? 五分鐘后,對面踩著下課鈴的尾巴回來消息,只四個字。 順路而已。 楚寒抓著手機的手頹然地垂下去,渾然不覺自己最近好容易患得患失。 一輛紅色法拉利停在S大校門口,過往行人紛紛側目,甚至有掏出手機拍照的。駕駛座的鄒遠探出頭,齜牙咧嘴,成功將看熱鬧的路人嚇跑。司機老雷的老婆今天生了,鄒遠替他的班。 車后座的陸琛看不慣他耀武揚威的樣子,告誡他要低調。 鄒遠搖上車窗,心說老大你開法拉利來學校本身就很不低調了好伐?當然了,這些話他只敢在心里偷偷吐槽。不過為什么要來這兒?鄒遠忍不住問了。 陸琛吐出口煙,淡然道:“接楚寒?!卑敕昼姾笱a了一句,“順路而已?!?/br> 鄒遠:“...順路嗎?”他們從倉庫出發,橫跨三個區才繞到大學城這邊,花了將近兩個小時,無論如何都不算“順路”。 鄒遠的肚子咕了一聲,心道如果下午清點完貨就回去的話,這會兒已經吃上飯了。 煙氣徐徐飄到車窗外,陸琛抬起眼皮:“你是在質疑我?” 聲音懶洋洋的,卻讓人不寒而栗。鄒遠打了個哆嗦,連說了好幾句“不敢”,心里卻疑惑。 老大平時對楚寒挺隨和的啊,怎么換到自己身上,就這么兇呢? 楚寒老遠就注意到校門口的sao動,以為是哪個網紅在直播炫富,走近一看,發現果然是輛豪車。 還是賊他媽拉風的那種。 楚寒正準備繞過去,駕駛座探出個腦袋,向他熱情地招手:“小楚同學,我們來接你放學啦!” 咔噠一聲,后座車門打開,里面坐的正是陸琛,對他道:“上車”。 “我說小寒寒,你這是被包養了嗎?”曹俊抓住楚寒的手,聲淚俱下,“可憐的孩子,沒想到你已經窮成這樣了,嗚嗚...不過我不會因為你賣身就瞧不起你的!你等著,我一定攢錢把你贖出來!” 楚寒:“......”這他媽都哪跟哪??? 路人的目光聚焦過來,議論也紛紛,楚寒只覺如芒在背,回頭見陸琛面色似有不善,忙撥開曹俊的手:“那啥,明天再跟你解釋??!我得上班去了!”說罷鉆進車內,帶上車門,催鄒遠趕緊起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車里那個穿灰色毛呢大衣的男人好像有點眼熟?曹俊呆站在原地,后知后覺地回憶。 屁股還沒坐穩,手就被人捉了去。楚寒訝異地看向身邊的陸琛,那人捏了捏他冰涼的指尖,說他今天穿的好少。 “其實還好啦,就是教室空調壞了,所以手有點涼?!笔种副魂戣∵?,他收回來也不是,不收回來也不是,只好尷尬地坐直身子,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半分鐘后手終于被放開,楚寒暗自松了口氣,沒一會兒,身上又突然蓋過來一件衣服。 “陸哥,這...” 褪下灰色毛呢大衣,陸琛的身形被西裝襯得筆直,他淡然道:“蓋著吧,我不冷?!闭f罷就閉上眼,一副困倦的樣子。 車內暖風哼出單調的聲音,楚寒將臉偷偷埋進陸琛的大衣,心里拂過暖融融的癢意。 車穿進棲鷹組大門,在停車處泊住。陸琛下了命令,楚寒只好披著他的大衣下車,雖只用走一小段路,但仍忍不住問陸琛會不會冷。 陸琛還沒來得及回他,就被迎面而來的小弟撞了個滿懷,胡安慌里慌張地稟報:“老當家來了,正在里面等您呢?!?/br> 在棲鷹組的地界,能被稱作老當家的,唯有陸琛的父親陸峻潔。 陸琛皺了皺眉,說知道了,轉頭跟鄒遠交代幾句,隨后快步走進別墅。楚寒正欲跟上,被鄒遠用身子攔了,囑咐道:“老大說讓你先回車上躲躲,沒有他的命令不能出去?!?/br> 躲?躲誰?為什么要躲?楚寒被鄒遠推上了車,腦子里充滿疑惑。 書房里,陸峻潔坐于檀木椅上,散發著威嚴的氣場。 “去哪了?怎么才回來?”他看著陸琛身上單薄的西裝,眉頭皺得更緊了。 “有批貨出了問題,剛去緊急清點了?!标戣⌒牟辉谘傻爻吨e,心道老爺子自從把棲鷹組交到自己手里,一年都來不上一回,這次突然到訪,怕是有什么要緊事。 直覺告訴他,這件事準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陸峻潔將一疊照片甩到桌上,眼底翻起洶涌的怒意。 “行啊,出息了,都開始玩起男人了?”陸峻潔氣得鼻子都歪了,怒罵道,“要不是有人寄了匿名郵件給我,到現在我還被蒙在鼓里!” 陸琛拾起照片中的一張。畫面中,一輛警車停在棲鷹組門口,自己的手按在楚寒的發璇上,看起來有些溫柔的曖昧感。 想起那天唐馳舉著手機耀武揚威的樣子,陸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不禁感嘆玄虎社的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卑鄙。 七年前的離港暗潮涌動,時局動蕩。陸琛作為陸峻潔明面上的獨子,自然要繼承棲鷹組的第一把交椅,但同時也成為作亂者想要鏟除的眼中釘。不久后,他遭遇車禍——不是巧合,而是有人蓄意謀殺。好在福大命大,從死神的魔爪中逃出來,之后被陸峻潔送到B市楚瀟的家里避風頭。這也是陸琛能與楚寒相遇的原因。 由于鷹、虎兩幫長期不睦,陸老當家自然將謀殺真兇懷疑到玄虎社的頭上,奈何玄虎社人多勢大,憑一己之力難以撼動,陸峻潔于是與松狼幫結盟,直至今天,兩家也依然牢牢捆綁在一起,牽一發而動全身。 一年后,陸琛被帶回離港,逐漸恢復記憶,才知道楚瀟是陸峻潔的情人,而其子楚寒,正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他一直想同弟弟再見一面,卻被陸峻潔阻撓,甚至被關了禁閉。 陸琛被拘于離港的天空下,吹了幾年濕咸的海風,直到前年繼位,陸峻潔才解除對他的禁閉。陸琛匆匆回到B市,卻發現楚寒和那個瘦弱的女人已經不在那兒了。 時過境遷,鑼鼓巷進行了翻修,很多住戶都搬走了,陸琛向街坊鄰里打聽無果,最終是在賣煎餅果子的老張頭那兒探到了消息。 張大爺將往事娓娓道來,極具傳奇色彩,陸琛卻感覺冷汗直流。 遭遇車禍,失去記憶,這與自己遇害的經歷如出一轍。一切的一切,也許都是玄虎社針對陸家血脈的陰謀。 這實在不是一段愉快的往事,或許忘卻才是最好的結果。陸琛之所以沒有告訴楚寒他的真實身份,正是因為不想讓他憶起這段跌宕而痛苦的經歷。 而此時他的父親顯然已經不記得楚寒的長相,用手指點著照片里的小兒子,語重心長地教育陸?。骸巴嫱婢偷昧?,別動真感情?!?/br> 陸峻潔早已將陸琛的未來一手規劃好,在他眼里,和松狼幫政治聯姻才是正道。 陸琛不言,眼底冷若冰霜。他父母雙全,吃穿不愁,如今坐在黑幫老大之位,坐擁無數榮華富貴??伤牡艿艹?,打出生那天就沒見過自己的父親,成年之際喪母,后來又遇到人渣,險些墮入萬劫不復的地獄。他們的身上明明流淌著同樣的血,卻一直在命運之路上背道而馳,愈走愈遠。 陸琛越想越覺諷刺,眼神定定地看著陸峻潔,冷聲道:“你以為我跟他就像你對待情婦們那樣,只是玩玩而已?” 陸峻潔臉色一變,怒喝道:“你說什么?” “你當年把楚瀟的肚子搞大了,就只是玩玩而已吧?你根本沒考慮過她和她兒子的感受?!?/br> 峻潔二字,本有高風峻節之意,可惜名字的主人干的凈是不負責任的齷齪事。 “混賬!”陸峻潔的臉色青了又紫,據理力爭著,“當年我給了她一大筆贍養費,夠她花一輩子!” 陸琛冷笑:“錢能彌補一切嗎?女人的青春,孩子的童年,這些是錢能衡量的嗎?” “閉嘴!” 巴掌在空中滑出凜冽的風聲,狠狠落至臉上,在偌大的書房里撞出刺耳的聲響。 左臉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腫起,陸琛在耳鳴聲中抬起眼,眼神堅定,不見一分一毫的屈服。 陸峻潔見他這副樣子,頓時感到又生氣又無力。他將照片拍到陸琛臉上,惡狠狠道:“讓這小子滾出離港,否則我剮了他!” 陸琛冷笑:“那可是你的親生骨rou,你舍得嗎?” 見陸峻潔的瞳孔倏然睜大,他又道:“他叫楚寒,是你和楚姨的兒子?!?/br> 陸琛的話擲地有聲,宛如一道晴天霹靂劈在陸峻潔頭頂,他捂住心口,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自己的兩個兒子居然在一個屋檐下行那種事,自己是造了什么孽? 縱使沒有心腦血管方面的疾病,此時也要被氣出病來了,偏偏他的大兒子陸琛添油加醋地問:“現在,你還準備殺他嗎?” 陸峻潔臉上的表情風云變幻,良久擠出一個堪稱扭曲的笑,對陸琛道:“你該不會以為,楚寒在車禍中僥幸存活,和你一樣都是奇跡吧?” 陸琛疑惑地揪緊眉,聽陸峻潔道:“正如你之前所想,那場車禍不是天命,而是人為。但算計楚家母子的人不是玄虎社,而是我?!?/br> 陸琛瞪大眼睛,似是不相信他的話。陸峻潔干脆將陳年往事全部抖出來:“那個姓楚的女人就是個貪得無厭的人,溫柔、知性、通情達理,全是她的偽裝!在醫院看到你的第一天,她就趁火打劫,讓我備好足夠養她母子二人一輩子的錢,否則就把陸琛你——丟在那個破破爛爛的醫院自生自滅!” 女人柔和的笑臉出現在陸琛腦海,他張了張嘴,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陸峻潔搖撼著陸琛的肩膀:“這個女人太有手段,倘若她有天帶著楚寒到離港,施計把你殺害,那么那個姓楚的小子就會坐在你現在的位置!所以我才派人把她撞死——陸琛,我這都是為了你好!” “你真是個...瘋子...”陸琛強壓著頭暈目眩的感覺,撥開陸峻潔的手,“楚家母子沒權沒勢,不會動搖我的位置,也不會陷害我...” “那女人并不單純,我當初就是因為小瞧她,才讓她抓住了把柄。我現在最后悔的事,就是在她肚子里留了種?!标懢崜u著頭,仍不愿將“楚寒”稱為自己的兒子,“我承認我當初心軟了,給那姓楚的小子留了一條命。但是陸琛,我絕不能讓他再呆在你身邊?!?/br> 至少要讓楚寒遠離陸峻潔的視野。陸琛心說。不知不覺攥緊褲管里的煙盒,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他一面答應陸峻潔,不再與楚寒接觸,一面在心里盤算如何讓楚寒遠離棲鷹組、又在自己視線范圍之內活動。 難,太難了。陸琛頭疼地揉著眉心,決定先將人送回學校,再從長計議。 半小時后,陸峻潔從書房出來,臉色差到極點。命運開了好大一個玩笑,他一時無法從戲劇性的事實中緩過神——陸琛從紅燈區帶回來的青年竟也是自己的血脈。他忍不住問了陸琛的隨從幾句,得知兩個兒子沒有發生過實質性的關系,這才悵然又倍感僥幸地離去。 保鏢將陸峻潔送出去后好一會兒,陸琛才從書房出來。幾個弟兄見他左臉受了傷,一時愣在原地,不知該不該上前幫忙?!粠兔Π?,顯得太生分;關懷一下吧,又怕拂了老大的面子。幾人正糾結著,忽見一人推門進來,身上赫然穿著老大的外套。 “陸哥!”楚寒跑過去,剛想感謝陸琛借外套給自己穿,卻被他臉上的腫痕駭了一跳。 “你怎么受傷了?” 陸琛臉色陰沉,不發一言。楚寒可舍不得這樣一張俊臉添傷,回頭看向身后呆若木雞的幾人,又心疼又生氣道,“還愣著干嘛,快拿消腫藥來??!” 幾人如夢初醒,翻箱倒柜找著,遞過去一瓶碘伏和一包棉簽。盡了應盡的義務就溜了,誰也不敢留在陸琛面前礙眼。 唯有楚寒在狀況外,不怕死似的站在陸琛身邊,說擦點藥就好了,我幫你。 他的眼睛眨啊眨的,如同風和日麗的天氣里一譚清澈的湖水,在光下折出粼粼的波紋。 陸琛眼底的陰霾漸漸散去,但張了張嘴,還是沒能說些什么。 像在竭力忍耐最柔軟的情愫。 楚寒以為他是不好意思道謝,笑得眉眼彎彎:“順手而已,不用謝我啊?!?/br> 隨即手腕被揪住,被陸琛拉出門塞進車,直接往學校的方向去。 楚寒的腦子仍是懵的,直到車停在校門口,才拉住陸琛問:“陸哥,我今天不用去你那兒打掃衛生了嗎?” “不用?!蔽罩较虮P的手微不可見地收緊,陸琛良久才重新開口,面上沉靜如水,卻是已經抽空身體里所有氣力。 “以后都不用去了?!?/br> 楚寒一愣,又問:“那你的錢我該怎么還?” “不用還了?!标戣〗忾_他的安全帶,打開車門鎖,示意他下車。 像在無聲地趕他走。 楚寒不知道陸琛為什么突然這么冷淡,既覺得莫名其妙,又倍感難過。直覺告訴他,陸琛隱瞞了什么,卻沒有半分想要告訴自己的意思,兩人仿佛成了置身玻璃缸中的金魚,可以看到彼此的臉,卻無法觸碰。 為什么,為什么不邀請我去你的那片水域看看?是因為嫌我太年輕,還是你根本不把我當回事? 車門被打開,關閉,楚寒背對著漸行漸遠的引擎聲極速奔跑,頭也不回。 也許我們的相遇,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錯誤吧... 淚水不知不覺淌了滿臉,風一吹過,凍的整張臉麻麻的。楚寒卻像感覺不到冷和疼似的,只管向前奔跑,奔跑,再奔跑...直到跑到寢室樓下,他才停下腳步。在回宿舍之前,掏出手機,點開那個純黑色頭像,按下“刪除好友”的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