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西西弗斯
宇宙中。 一艘橢圓形的宇宙飛船正在行駛,處于慣性勻速前進狀態。飛船體型巨大,碾壓與之擦身而過的小行星,而且速度極快。 飛船不遠處,是一顆藍綠色的星球,在恒星赫利俄斯的照耀下,彷如一枚純澈清透的寶石。這就是索爾塔星系所有蟲族的誕生地與安息地,蟲族永恒的故鄉,母星。 隨著母星和其他行星一起,飛船繞著赫利俄斯飛行,每繞行一圈就離赫利俄斯更遠一些。漸漸地,飛船逼近與赫利俄斯的極限距離,再遠就要被附近的紅矮星阿波羅的引力場捕捉了。 有幾艘機械飛船與阿波羅保持著相對靜止狀態,飛船上傾倒著氫等恒星必備的能源,仿佛在紅矮星和飛船之間連出了許多條格外光輝璀璨的線。這是蟲族堪稱“瘋狂”的大計劃:當赫利俄斯燃燒殆盡后,蟲族將“點燃”阿波羅,為母星創造一枚新的恒星! 母星會是宇宙中永遠閃耀的明珠! 在赫利俄斯引力場最邊緣處,飛船逐漸加速。很快,阿波羅、赫利俄斯、母星與飛船連成一條線,飛船船身一震,周邊的空間出現了輕微的扭曲。 飛船速度逼近光速,掙脫了赫利俄斯的引力場,奔向無邊無垠的廣袤宇宙! 引力場的變化讓飛船內部輕輕振動了一下。 樹屋當中,無數少年雄蟲們正在沉睡。輕微的振動絲毫沒有打擾到雄蟲們。森林區域采取了蟲族艦隊遠航時的必要技術:在飛船速度無限逼近光速時,區域內生物也進入相對靜止狀態,“時間”在這一片區域中近乎停止。 但這艘飛船上,有一只雄蟲被這輕微的振動弄醒了。 費耶特醒來,發現自己蜷縮著躺在金屬色地板上。他頭疼、眼睛干澀,半邊身體酸麻脹痛,而且有種說不出來的沉重的疲憊感。他身處一個富有科技感和未來感的大廳,配色簡單、多是純色,有種鋒銳而冷淡的感覺。但大廳的線條卻是柔和的、“有人情味”的。他莫名其妙地明白了,這種特殊的裝飾風格,是雌蟲和雄蟲審美的結合。 稍一側頭,他便看到了一整片星空! 那一整面墻,都是透明的! 他踉蹌著站起身,為眼前的景象感到深深的震撼??淳昧?,他竟覺得有些可怕,像是患上了宇宙版“深??謶职Y”一樣。 轉身,他看到了皚! “皚!” 負面情緒瞬間就被甩到外太空去了,費耶特快樂地撲過去,抱住皚親昵地磨蹭皚的臉。 皚雙手抱膝,沉默地看著他。 費耶特覺得很奇怪,“你怎么了?”他揉了揉頭,像是剛想起來什么似的,“我之前找了你好久!你怎么在這里,你不是……被分配到其他星艦上了嗎……”越說聲音越小,好像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么一樣。 皚依舊抱膝坐著,不回應也不說話。 費耶特松開皚,稍稍退后了一些。皚淺色的衣服上出現紅色的痕跡。費耶特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怎么了!”費耶特焦急地問,直接上手扯開皚的衣領。衣服上有血印,但是皚的肩頭毫無受傷的痕跡。 費耶特懵了。 一切都不對勁!很不對勁! 這樣的感覺一出現,他突然間發現自己手臂劇痛!他疼得直抽氣,抖著手將衣袖挽上去,發現自己小臂內側出現數道劃痕,像是有人用小刀在他的血rou上刻了字。 他覺得那些線條非常陌生,努力動用所有感知去體會,卻還是看不懂這些線條組成了什么故事。 唉。 有人在耳邊輕聲嘆息。 “誰?!”費耶特警惕地站起身,四處張望。 那個聲音再次出現,暴躁地說:“你是不是傻!誰跟你嘆氣了??!我說的是!” “皚!” 費耶特低頭看向手臂上的劃痕,猛然意識到,這是人類語言漢字!是漢字“皚”! 他打了個冷顫。 他看向近乎靜止的皚,勉力壓住顫音,盡量平穩地說:“你不是皚?!?/br> “皚”沒反應。 “你是誰?”費耶特提高聲調,“你為什么要變成皚的樣子!” “皚”終于有了反應。 “是你命令我變成這樣的?!?/br> 費耶特滿臉茫然,喃喃自語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皚”回答道:“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br> 記起來!費耶特! 不要忘記! 不能遺忘! 遺忘就是背叛! 腦海中“嗡”地一聲,他一頭扎進無數回憶片段中—— 母星上,雨未停。 烏云籠罩,周圍能見度很低。腳下的路是凹凸不平的巖石,雨水讓巖石十分濕滑。費耶特雙手捧著一個球狀物,淋著雨,跟在綠絨絨身后,疲憊地踉蹌前行。 “這是哪里?”費耶特喃喃自語。 飄在前方領路的綠絨絨停住,轉身注視著費耶特,語調平平地問:“你又回來了?” 費耶特不明白綠絨絨在說什么。 “這是第三十七次。你還沒有放棄?” 費耶特:“放棄什么?” 綠絨絨深深地看了費耶特一眼,不再說話,繼續在前方領路。 費耶特迷茫地跟著綠絨絨前行。他分出一些精力打量手里捧著的白色圓球,質感柔軟有彈性,看起來很像糯米滋。 很眼熟。就像是……皚的隨身機器人白團子的縮小版。 好像突然間意識到了什么,費耶特渾身一震,腳下不穩,摔倒在地。膝蓋傳來一陣銳痛,費耶特嘶聲抽氣。膝蓋部位磕破了一層皮,血滲了出來。 綠絨絨飄在旁邊,冷淡地說:“每次走到這里,你都會摔倒?!?/br> 費耶特順著綠絨絨的目光看去,在他摔倒的地方,巖石上有一塊鮮明的、碩大的紅痕——是他膝蓋上的血染就的,連雨水也無法沖刷干凈。 這是他摔了37次的印記。 綠絨絨像是篤定費耶特能跟上,沒給對方更多休息的時間,繼續向前飄去。 費耶特一瘸一拐地跟上。 “這是我的回憶?” 綠絨絨:“是的?!?/br> “你不是綠絨絨?!?/br> 綠絨絨沒有回答。 “你是誰?”費耶特知道自己無法從綠絨絨那里直接得到答案,喃喃自問道,“誰能進入我的回憶呢?” 綠絨絨一路沉默。 坡度越來越大。 走著走著,周圍涌起濃霧,他們好像鉆進了云層中。 費耶特費力地跟隨著綠絨絨。 又走了好一陣,眼前突然開闊,他們好像到達了云層上方!云層和雨水被他們甩在身后,眼前是一處陡峭向上的巖壁。 費耶特示意綠絨絨過來,打算坐在綠絨絨上面飛上去。 綠絨絨沒有動彈,“你是自己爬上去的?!?/br> 費耶特看了看手里捧著的縮小版白團子,沒有再問“為什么”。他將白團子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找到崖壁上穩固的借力處,開始攀爬。 他感覺到有什么東西順著小腿往下流,讓他的皮膚有點癢。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大概是膝蓋的傷口崩裂,血流下來了。沒關系,他有點麻木地想,這并不影響我向上爬。 指尖傳來一陣劇痛,他差點沒抓住那塊石頭!他穩住身形,額頭磕在崖壁上,深呼吸,穩住瘋狂跳動的心臟。左手指甲劈了,鮮血涌出來,染紅了半邊手掌。他的視線略過指尖,看著那塊之前抓著的石頭出神。 那塊石頭上,有著一大片已經凝固的血痕。一點新鮮的紅色點綴其中,像是一種不詳的提示。 再向上望,每處左手受力點,都能看到深深的血痕。血痕一路向上,在灰褐色的巖石上,格外醒目。 他已經攀爬過這段路幾十次。 他明白,這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心中涌起無盡的疲憊感。他就像是希臘神話中觸怒神明的西西弗斯,永遠進行著一段無效又無望的勞動。他犯了什么錯?為什么要承受如此絕望的懲罰? 好像能聽到費耶特的心聲,綠絨絨毫無感情地說:“是你在懲罰自己,沉浸在無限循環的自我折磨中不愿意離開。你不想放過自己?!?/br> 費耶特哭了。 他額頭抵在崖壁上,企圖將難以抑制的崩潰表情擋住。雙肩小幅度顫抖著,除了急促的呼吸聲和偶爾的抽噎聲,他沒有別的聲響,就像是生長在崖壁上的一株不起眼的藤蔓。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收住了眼淚。他清了清嗓子,極力讓語調平穩如常,“皚……”剛張口就破功了,聲音里滿滿的哭腔。他深吸一口氣,“是不是……是不是……” 最后一個字卡在嗓子眼里,他說不下去了。 綠絨絨:“皚沒能覺醒,永遠地留在了母巢?!?/br> “嗚……” 再也控制不住,費耶特哭出聲來。 像是失去了一切自制力,他像個嬰兒一樣嚎啕大哭。他一邊哭一邊向上爬,涕淚橫流,狼狽不堪。 他都想起來了,那些讓他撕心裂肺的對話: “不可能!你在開什么玩笑!我要去找皚?!?/br> “母巢已經關閉,沒有任何蟲族能重新進入?!?/br> “那我就留在母星,等到下次下雨的時候?!?/br> “你明年再去,也找不到皚?!?/br> “……” “你在母巢中看到過了,不是嗎?當蟲族回歸母巢,會重新變成母巢的一部分?!?/br> “我不相信!我不信??!你騙人??!” “為什么皚的白團子會變成這樣?你把白團子變成這樣我也不會相信的!” 綠絨絨只是說:“跟我來吧?!?/br> 費耶特爬到了峭壁頂端。 他急促地喘息著,洶涌而出的眼淚好似帶走了身體中所有的水分,他劇烈地咳嗽。喉嚨里一股血腥味。 他撐起身,一瘸一拐地跟在綠絨絨身后。 很快,他們就到達峭壁頂端的另一邊。 向下望去,竟是面積極廣的凹陷區域,一眼望不到邊。凹陷處,有數不盡的拳頭大小的圓球,費耶特幾乎能看到色譜上的所有顏色。 就像是,曾經帶著無窮生機和希望的彩虹,沖上雪山頂峰后流淌到了此處,匯成這一攤死水。 綠絨絨:“雄蟲幼崽重歸母巢時,與雄蟲幼崽相伴而生的我們,也會停止一切機能,殘軀被拋擲在這里?!?/br> “怎么會……這么多……” 綠絨絨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雄蟲幼崽成功覺醒的概率,不到50%?!?/br> “為什么……為什么之前不告訴我們!” “提前告知雄蟲幼崽這一事實,將導致長期群體性焦慮、抑郁,覺醒成功率降至43.333%?!?/br> “不、不對的,應該告訴我們真相……” “是度過無知但快樂又無憂的十二年,還是度過清醒但痛苦又悲傷的十二年?每過一天都離生死考驗更近一些,這種心理壓力,雄蟲幼崽無法承受。成功覺醒后,童年在焦慮和恐慌中度過的雄蟲,普遍有各種各樣的情緒和心理問題,壽命不到現在雄蟲平均壽命的一半?!?/br> “……”太痛苦了,他不得不將自己暫時抽離,問了個完全無關的問題,“這是哪里?” “通心塔?!?/br> 這一片凹陷,如同一尊顛倒建造的塔,上寬下窄,極深,直通地心。塔里,全是縮成拳頭大小的伴生機器人殘軀。經過成百上千年的自我分解,這些機器人殘軀將到達塔頂,只留下能夠滋養母星的能源,匯入地心。 不遠處,傳來一陣慟哭。 一個少年雄蟲,滿身狼狽,抱著一顆淡黃色的圓球,不愿意放手。他身邊漂浮著一顆橙子一樣的球形機器人。 費耶特怔怔地看著,干澀的眼眶又涌出淚水,喃喃道:“不只有我記得……他也沒有忘記……” 峭壁上凜冽的風吹散了他的聲音。 但他感同身受的強烈情緒波,傳達給了那個少年雄蟲。 兩個少年雄蟲隔著一片彩虹灣,相顧無言。 橙色機器人問他的伴生雄蟲,也是問費耶特,“為什么要拒絕母巢的恩賜?” 綠絨絨說:“遺忘,是母巢給予覺醒雄蟲的祝福?!?/br> “不!”少年雄蟲們異口同聲。 通心塔,亦是問心之地。 他們將摯友、至親、摯愛的伴生機器人拋入通心塔中,發誓絕不遺忘。 回到星艦,費耶特筋疲力盡地睡去。 星艦上模擬陽光出現時,費耶特睜開眼睛。綠絨絨靜靜飄浮在床邊,專注地看著他。 “早上好?!辟M耶特揉了揉干澀的眼睛,覺得這一覺睡得一點也不踏實,睡醒了身體依舊很疲憊。他跟隨自己的心意,向后一倒,重新躺下。今天也沒什么要緊事兒,不是嗎?如此想著,他將被子拉回來,小腿蹬了幾下,將被子重新蓋在身上。 “綠絨絨,我能不能繼續睡一會兒?”他將自己卷成了一個蠶寶寶,拱啊拱,跟綠絨絨撒嬌。 綠絨絨聲音軟萌,語調也很歡快,“當然可以!費耶特想睡就睡吧!”樹屋的窗簾自動拉上,房間里光線暗淡,一片安睡的氛圍。 “謝謝你!”費耶特滿足地笑了,在床上打了個滾,背對著綠絨絨。 綠絨絨依舊專注地看著費耶特。 費耶特呼吸平緩,像是又睡著了。 片刻后,費耶特平靜而低沉地問:“睡了一覺之后,我就又忘記了皚?” 綠絨絨:“這時的你,選擇接受母巢的祝福?!?/br> 費耶特唇邊溢出一絲諷笑。 這是祝福? 不,這是讓人遺忘至親至愛的詛咒。 費耶特想起來了。 他睡了個回籠覺。再次醒來后,他很愉快地與其他樹屋里的小伙伴們交談。他們聊起星艦上的模擬天空,都覺得云朵做得不夠真實。母星上的云朵,純白無瑕,蓬松柔軟。他想到了皚。 皚! 皚呢? 苦苦追尋一番,才發現在睡醒后他又忘記了皚! 綠絨絨說:“失去皚讓你覺得非常痛苦。這種痛苦超出了你的承受能力,遺忘是種自我保護?!?/br> “不?!辟M耶特眼中全是紅血絲,“并不是我自己選擇遺忘。是母巢給我下了精神暗示,強行讓我遺忘!” 綠絨絨:“你潛意識里,是希望忘記的。你入睡后,潛意識活躍,所以你再次醒來時,你就忘記了皚?!?/br> 不! 他倔強地咬緊牙關,不再做無所謂的爭執。 他不敢睡了,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熬到失去意識,被疲憊至極的身體拖進睡夢中。 又一次醒來。 遺忘。 他花了比上一次更久的時間,更痛苦地重新想起。 綠絨絨問:“何必呢?為什么要永遠活在失去摯愛的時刻?” 不!他絕不遺忘!遺忘就是背叛! 費耶特害怕自己想起皚的時間會一次比一次長。最終長到度過漫長的一生后,在回歸母巢時,他才能回想起在生命的最初,曾經遇到過的小天使。 他用盡辦法,逼綠絨絨變成皚的樣子。 綠絨絨終于答應時,他昏倒了。 再次醒來,費耶特身邊不見綠絨絨。 他覺得很奇怪,不過也沒太在意。他離開樹屋,發現住在周邊的少年雄蟲們都還在睡。在森林中繞了一圈,他在一處湖泊旁,看到了一個正在釣魚的雄蟲。雄蟲坐著一個樹墩子,旁邊還有個矮一些的樹墩子。 他坐到雄蟲身邊,好奇地看著隨水波浮動的魚漂。 雄蟲轉過頭,用一種奇異的眼神凝視著他。 費耶特奇怪地問:“為什么要這么看著我?” 雄蟲說:“不知道為什么,坐在這里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弄來了兩個樹墩。好像我身邊就該有個人陪著我一起坐在這里釣魚?!蹦橆a上有些濕潤,雄蟲伸手一摸,發現是眼淚。雄蟲自己都很驚訝,“我為什么會哭?” 雄蟲身旁,漂浮著一個橙色球形機器人。 “奇怪?!毙巯x捂住心口,“為什么我心里這么難受?” 費耶特勉強笑著,眼淚一滴滴落下,“快點想起來。不要忘記曾經一直陪著你釣魚的好朋友啊?!?/br> 雄蟲眼淚不停流,卻滿臉茫然,“你在說什么?” “不要遺忘??禳c記起來。如果連我們都選擇遺忘,朋友們存在過的痕跡,就全部消失了。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連聲道別都來不及,就……之后,連朋友都不記得他們……他們……他們太可憐了……”費耶特哽咽住,說不下去了。 橙色機器人平靜地說: “他們不會被遺忘?!?/br> “無數雌蟲,如你們一般,深深地愛著他們?!?/br> “從他們誕生時,至他們進入母巢的那一刻。無數雌蟲一直注視著他們,跨越無盡空間,獻上最純粹的、不求回報的愛。 “雌蟲們永遠不會遺忘?!?/br> “他們十二年的留影,將在永恒星空上永久保存?!?/br> “蟲族,永遠銘記他們?!?/br> 橙色機器人對費耶特說: “不要獨自扛著了,讓整個蟲族來為你分擔失去摯愛的痛苦吧?!?/br> 費耶特與橙色機器人對視了一會兒,移開了視線。 他臉上浮現出一種成熟的決然來。 他對茫然流淚的雄蟲說:“痛苦本來就是愛的一部分。拒絕痛苦,就是拒絕去愛。如果讓別人替你承擔痛苦,你還能說自己深愛著摯友嗎?” “可是……”雄蟲喃喃道,“太痛苦了。除了遺忘,我不知道如何熬過去?!?/br> 費耶特一怔。 他們不再對視,沉默著望向平靜的湖泊,仿佛陷入了一場絕望的、無盡的、結局已定的等待。 醒來。 遺忘。 重新痛苦地記起。 綠絨絨不見蹤影。 答應要變成皚的樣子,綠絨絨不會違背承諾。但它并沒有承諾變成皚時,會出現在費耶特身邊。 它找到了不違背命令又合理的行動方式。 費耶特意識到,他不能信任綠絨絨了。 費耶特找到一根堅硬的樹枝,將樹枝比較細的一端打磨得尖銳。 在身上各個部位比劃了一遍,他挽起褲腿,露出嫩白的大腿。就像感覺不到疼痛一樣,他在皮膚上劃出深深的一道血痕。 身后有東西極速飛來。 費耶特單手撐地利落翻轉,退開一段距離后尖銳的樹枝直指飛速靠近的綠絨絨。像是被逼入了絕境的困獸,費耶特眼神兇狠。 綠絨絨與他沉默地對峙。 費耶特突然展顏一笑,“我知道的,我拿你沒辦法?!蹦橆a上漾起一個酒窩,如同蜂蜜一樣甜美。他如此可愛地笑著,靈活翻轉手腕,尖銳的樹枝直指自己的脖頸。 綠絨絨沖過來。 費耶特用樹枝刺穿脖頸的皮膚。殷紅色的液體涌出。 綠絨絨不敢再動了。 “你要是現在把我弄暈,那你就祈禱我醒來后再也不會回憶起這些事?!辟M耶特的笑容不變,“只要我回憶起來,我就自殺。咱們可以試試,看看你把我弄暈多少次,我才能成功殺掉自己?!?/br> 綠絨絨:?。?! 綠絨絨rou眼可見的慌亂了。豆豆眼里無數數據刷新,調出費耶特過往的一切行為數據,分析費耶特自殺的意志力、行動力和可能性。它甚至啟動了緊急模式,耗費巨大能量連接上了蓋亞的數據庫,并請求蓋亞協同分析。 幾秒后,綠絨絨發出“滴”的一聲。綠絨絨快速說:“在未得到你的允許的情況下,我不會強行讓你失去意識?!?/br> 話音剛落,費耶特就覺得身后有什么東西極速停下。他側頭用余光一瞥,發現橙色機器悄無聲息地飄到了背后極近處! 費耶特面上不動,背后涌出一層冷汗。 綠絨絨很困惑,“暫且遺忘,是為了你好。你為什么這么倔強?” 費耶特張口就要反駁。話語在舌尖轉了幾圈,又被他咽回肚子里。最終他只是意興闌珊地、像個叛逆期少年一樣說:“要你管?!?/br> 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給予費耶特一點兒時間穩定情緒,綠絨絨小心地說:“讓我給你的傷口止血吧?” 費耶特瞥一眼橙色機器人,“先讓它滾?!?/br> 橙色機器人安靜地飄走。 費耶特斜視綠絨絨,“治傷的東西給我扔過來,我自己弄?!?/br> 綠絨絨掏出一瓶噴霧,放在地上,推了一下。噴霧滾到費耶特手邊。 費耶特上下拋擲這瓶噴霧,“如果這玩意兒除了止血之外還有別的作用,我希望它能直接弄死我?!?/br> 綠絨絨:“噴霧有加速受傷區域細胞分裂的功效,只能止血、加速傷口愈合?!?/br> 費耶特沖著脖子噴了一下。 傷口處涼涼的,片刻后他又覺得有點兒發熱、麻癢。他沒暈。沒暈就行,他懶得管傷口愈合到什么程度了。 他繼續用尖銳的樹枝劃開大腿皮膚。 綠絨絨急了,“費耶特!你傷害自己沒有任何用處!” 費耶特像是連罵人都提不起力氣了,懶洋洋地說:“閉嘴?!?/br> 費耶特每劃一下,都疼得直抽氣。但他下手又穩又狠,沒有絲毫猶豫。 幾下之后,綠絨絨看出來了:他要把皚送給他的那幅字,刻在皮膚上。 綠絨絨沉默了一會兒,勸道:“那幅字我一直為你保存著,你沒必要這么做?!?/br> 費耶特捂住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穩住了呼吸和情緒,輕聲說:“閉嘴?!?/br> 費耶特將那幅字刻在了大腿上,并且一直睜著眼睛,堅持到劃痕全部結痂才昏睡過去。 醒來。 遺忘。 當再次回憶起來時,費耶特都氣笑了:在記不起來皚時,他居然完全看不懂大腿上的刻字了。 艸。 母巢牛逼。 費耶特挽起袖子,在小臂內側刻下漢字“皚”。 昏睡。 醒來。 遺忘。 再記起。 無數次的重復。 費耶特都想起來了。 西西弗斯將石頭推到了山頂,然后看著巨石再次從山頂滾落。這是他違背神明意志的代價。 他知道,此時巨石又到山頂了。 費耶特再次看向舷窗外無邊無際的宇宙,竟不覺得害怕了。 星艦脫離了母星所在的星系,正向著未知的宇宙前進。 變成皚模樣的綠絨絨問道:“你要永遠重復這樣痛苦的輪回嗎?” 費耶特只是著迷地望著窗外。 綠絨絨:“你要堅持到什么時候?” 費耶特笑了,迷人的雙眸中,倒映著無邊無際的星辰。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到宇宙的靜寂與安寧,卻無比堅定: “除非我死,我絕不遺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