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凱很小的時候，我就發現他和別人不太一樣。我們在鄉下，沒上過幼兒園，我喜歡和鄰居家的孩子玩，一玩一整天，爸媽不喊絕不回家的那種。羅凱要么在屋頂上轉圈或者躺著，要么在家里看電視。我喊他他也不和我一起玩，不和除了我以外的其他同齡人交流。

    鄉下有很多無所事事的老太太，東家長西家短天天說個沒完。他們見羅凱沒有和我們一起玩，就問，有人說羅凱是啞巴，不會說話，我和他們打了一架也就不一起玩了。

    我每天在家陪著羅凱，家里電視節目表，每天幾點播什么節目，哪個臺今天休息，哪個臺換了主持人，他都一清二楚。我當時以為他是電視看多了，自然就記得了，也沒當回事。結果有一天他在看類似“生命的起源”那種紀錄片，我看到一半睡著了，后來被他喊醒。他說：“哥，你沒看完，我給你接著講?！比缓笏桶压澞亢蟀攵蔚膬热菀蛔植宦┑貜褪隽艘槐?。為什么說一字不漏，主要是因為當時他拽著我整整講了兩個小時沒有停頓，邏輯清晰，有條有理。我當時特別震驚，不知道為什么我沉默寡言的弟弟突然變得那么侃侃而談。

    我又抓到一個他看紀錄片的時候，假裝睡著，節目結束，他把我喊醒，又給我復述了一遍恐龍是怎么誕生又是怎么滅絕的。他不看娛樂節目和電影電視劇，只看這種科普類節目，如果我陪他看完，他還會拉著問我各種問題。

    我那時候只知道我弟弟和別人不一樣，他很特別，能記住很多東西。

    結果羅凱是個“小啞巴”的事情越傳越離譜，到最后傳到我爸媽耳朵里，就變成了羅凱是個怪胎。爸媽白天幾乎不回家，他們要去打工，根本沒時間管我們。之前回家看羅凱不說話以為是玩累了，直到有人說他生了個有毛病的兒子，才想起來看看羅凱到底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羅凱抱著我坐在椅子上晃腿，低著頭就是不說話，我爸知道羅凱會說話，畢竟八九個月的時候喊過他爸爸。我媽看羅凱不說話著急，拿著他的手打，問他一句他不回就打一下，打得羅凱抱著我哭，就是不說話。

    我看不下去，讓她別打了，羅凱會說話，他每天都和我說很多話。我爸也說，小孩能哭就不傻，他倆就沒再管。晚上睡覺，我偷偷問他，你為什么不和別人說話。他眼睛亮晶晶的說，他們都不懂，只有你愿意聽我說。

    但是每天都會有人說羅凱是個有毛病的人，從說羅凱有問題，變成了說我媽不檢點，搞了別人家的孩子，要不然怎么大的沒事，小連媽都不愿意叫。我媽要強，受不了別人這樣說他，和外面的人吵架，回家逼著羅凱喊她。羅凱就是不喊她，我有時候勸他，說一句，就解脫了，羅凱擰得很說，我偏不。

    上小學，我們從鄉下搬到城里，我媽把羅凱當累贅，想擺脫他，讓我和我爸先去新家收拾，她一會再帶羅凱過去。結果到了傍晚，她自己一個人到店門口，我爸問他羅凱呢，她裝傻說不知道。這是我媽第一次拋棄羅凱。

    我們那邊重男輕女很嚴重，就算羅凱真的有毛病，家里也不會扔男孩。我們回老家找，他們喊羅凱的名字沒人回，我爬上屋頂，羅凱果然在躺著看星星。我拉著他的手說回家，他說好。

    晚上我倆躺在小床上，聽見隔壁我爸打我媽，那是我爸第一次有勇氣打我媽，他不懂規矩，扔他血脈，就要挨打。

    羅凱瞪著眼睛看我，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還和我說mama把他放在田地那頭，說一會來找他。結果等了很久，mama也沒回去找他，他就自己跑回屋頂看星星。

    上小學，羅凱的問題全都暴露出來，不和其他小朋友玩，不愿意打掃衛生還算好的。上課點名他不應，挑老師毛病挺在行，老師講的知識太簡單，他就打斷老師講課，自己說個沒完。老師覺得他心智不健全，讓我媽把他帶回家第二年再來上學。

    我的噩夢開始了。剛開始我不知道，我媽每天中午帶羅凱出去，自己悄悄回家。羅凱很聰明，每次去的地方或遠或近，他都能自己回來。直到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發現家里沒有羅凱，我問我媽羅凱去哪了，她支支吾吾不說話，只是說帶他去一個小區玩了。

    我跑到那個小區，玩沙玩土的小孩都回家吃飯了，到處都找不到羅凱。我不敢報警，怕警察會因為我媽丟羅凱把她抓起來。沒辦法，只能找小區的保安，給他們說我弟弟丟了。他們擔心出事要擔責任，先趕緊調監控找，發現羅凱被人帶回家了。我和保安到那家去，剛開始他們還不承認，結果里面傳來小孩的哭聲，我喊羅凱的名字，他喊我哥。

    他們把羅凱放出來，說看小孩一個人在街上太可憐，就領回家了。我抱著羅凱哭著說對不起，從那時候開始，羅凱好像很氣我。我和他解釋我不是沒去找他，是他被別人帶走了我沒找到，他不聽，經常咬我。

    從我把羅凱帶回家的那天起，羅凱變乖了，他開口喊我媽，也老老實實上學，但就是不再和我說話。他不愿意和我一起睡覺，一開始是分床，后來我就睡在樓下。他有一點報復我的意思，會自己一個人躲進冰柜里等我找他，或者偷偷跑出去不回家。起初我以為是我媽又扔他，但我媽發誓說沒有，我才意識到是羅凱在懲罰我，懲罰我那天沒及時找到他。

    羅凱學習很好，我媽漸漸喜歡他，帶他一起去公園玩，而不是扔下他。羅凱的話還是很少，老師擔心他有自閉癥，被我媽罵個半死。

    三年級的時候學校組織了一個類似交友活動的小聚會，互換禮物交朋友。羅凱自己一個人在家做了半天的禮物沒弄好，歪歪扭扭在一個碗上寫“福祿雙全”這種高深的話，自然沒有人愿意和他換禮物。我趁他上廁所的時候偷偷換掉，給他留了一罐千紙鶴。我裝作不認識他，和他寫信，才發現他內心情感很豐富，就是故意欺負我，覺得好玩。

    我在信里教他怎么和別人相處，說什么話別人會喜歡，他慢慢有了朋友，在學校也會笑。他說他是裝的，裝的很好，所有人都被他騙了，但我知道他在說硬話，其實他也很開心，能和別人聊天。

    小學畢業，我們沒再寫過信，長大了才知道羅凱確實是有點毛病，這種病叫阿斯伯格綜合癥，就人們說的“天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