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川 5
柳染堤這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前天還氣得整夜都沒回來,這天又笑瞇瞇地來擠自己的床榻,怎么也不肯下來。 可真是個奇怪的人。 驚刃這么想著,抱著佩刀站在門口,耐心地等柳染堤慢吞吞貼好人皮面具,兩人一起行出門。 煙南是著名水鄉,鑄劍大會自然也與“水”沾點邊:玉樓劍莊特地造了一艘規模龐大,裝潢精美的畫舫。 那畫舫此時就??吭诮?,待賓客們一一上船之后,便會向著江中心駛去,而鑄劍大會也會在船上舉行。 依驚刃來看,著實是個殺人滅口,毀尸滅跡的絕佳時機。 浮天居,點星閣之類的大門大派,亦或是有名的江湖俠士自然都收到了邀請,但小門派或者像柳染堤這樣的“散客”,須得交上一筆高昂的費用才行。 不過,柳染堤平日里望著沒個正經,交起船費來倒是眼都不眨一下,頗為痛快。 可能天下第一都挺有錢吧。 畫舫上已經站了不少人,驚刃依靠服飾辨別出了好幾個大派,時不時有目光落到兩人身上,帶著幾分考據之意。 柳染堤坦坦蕩蕩,頂著面具上的一副普通面容,搖著扇子帶驚刃往里走,分明只有兩個人,硬是被她走出了千兵萬馬的氣勢來。 “我還是第一次來,挺好玩的,”柳染堤偏過頭,用扇子去敲驚刃肩膀,“小刺客,你來過么?” 驚刃點頭:“來過?!?/br> “這就好辦了,大會都有什么好玩的?”柳染堤頗有興致,“我要那把劍在第二日的拍賣會上,不知今天有什么安排?!?/br> 驚刃搖搖頭,誠實道:“我每次殺完人就走,從未注意過其他東西?!?/br> 柳染堤:“…………” 柳染堤忽地停住了腳步,恰恰好好擋在驚刃面前,一臉凝重模樣,盯著她不說話。 驚刃有點不自在,有點小心虛,弱弱道:“柳姑娘這是……” “啪”一聲輕響,扇子砸在她眉心間,力道極輕,跟撓癢癢似的。 “榆木腦袋,主子派遣你出來殺人,又不是只讓你殺人,”柳染堤振振有詞,“肯定得借著這個機會,用她的銀子好好玩上一陣才是?!?/br> 驚刃匪夷所思,嚴肅道:“這怎么使得!主子既然將重任托付于我,定要竭盡全力完成,怎么可以浪費銀兩?!?/br> 柳染堤扼腕嘆息,道:“小刺客,你這可不就是榆木腦袋?!?/br> 驚刃反駁道:“吾等為主子手下,聽主子號令天經地義,此為‘忠誠義節’,何來‘榆木’之說?” 柳染堤眉心一跳,心道這人應當是傷養好了,之前還細細弱弱不說話的,今兒這么精神,居然都敢頂嘴了。 她正琢磨著怎么將小刺客掰回來,身后忽然傳來些許腳步聲,一個冰冷的嗓乍然響起,清脆落地: “天真?!?/br> 容雅一身精細狐裘,身旁簇擁著數名侍衛婢女,細長的眉垂著,神色冷淡:“你竟想說服她?” 驚刃輕喚了聲“主子”,登時準備屈身跪地,誰料柳染堤速度更快,折扇急速點過幾個xue位,將她定在了原地。 驚刃被定在原地,神色錯愕地看向她,微張著口,無法動彈、也無法說話。 “跪什么跪?”柳染堤一步擋在驚刃面前,嘩地展開扇面,擲地有聲,“給我站著?!?/br> 容雅沒有笑,細長的眉斂著情緒,嗓音涼薄至極,“暗衛向主子下跪,有何不可?” 她們這邊人手眾多,除了明面上的侍從與婢女,暗中還藏了不少死士;反觀柳染堤這邊,可就她與驚刃兩人,明眼能看出的劣勢。 柳染堤一派風輕云淡,那把十九骨折扇被她握在手中,輕盈好似片羽絨,在五指中飄然翩飛。 “容小姐這話,可就不對了?!?/br> 她一手背在身后,一艘慢悠悠地扇著風,向前踱了幾步,烏瞳是極深的黑,笑意虛虛浮著,不及眼底。 “你口中的暗衛驚刃,因刺殺天下第一失手,已經吞毒身亡,命早就賠給了容家,賠給了她主子?!?/br> 柳染堤笑了笑,話鋒一轉,慢悠悠道:“而眼前這位meimei的命,是我撈回來的?!?/br> 她靠得太近,絲毫不掩飾蒸騰殺意,容雅面色蒼白,攥緊雙手,身側暗衛已經沖了出來:“休對主子無理!” 長劍錚然出鞘,鋒寒白光向著門面猛地劈下,而柳染堤身形未動,折扇一攏,抬手去擋。 鏤木折扇中灌了幾分內力,不偏不倚地對上刀刃,叫對方心中嗤笑,暗道此人怕不是失心瘋了。 一把做工劣質、望著便知隨意在路邊買的折扇,對上容家削鐵如泥的長劍,再怎么想,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只聽“叮哐”輕響—— 折扇完好無損,長劍應聲折斷,銳利斷劍深深扎入地面,還在猶自嗡嗡震著。 那名暗衛錯愕地愣在原地,手中長劍已經只剩半截,光禿禿地對著柳染堤,滑稽的令人發笑。 柳染堤微一彎眉,笑意淺淡,折扇復而被展開,似水邊向旁劃去,輕易地擊開了另幾位的攻勢。 情況瞬息調轉,不過寥寥幾個呼吸間,足旁便橫七豎八倒了一堆人,雖并未傷及要害,但已是不能動了。 容雅愣了, 暗衛們傻了。 尋月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喊道:“你、你看著瘦瘦弱弱,居然這么厲害的嗎?!” 柳染堤心情很好地沖她笑笑,謙虛道:“還好還好,是你們劍太脆了?!?/br> 眾人:“…………” 一陣碎玉般的輕響,柳染堤踏著劍刃而來,木折扇抵在容雅喉間,竟有種鋒利刀刃的錯覺。 “她這條命是我救的,”折扇抵著脖頸肌膚,一點一寸,緩緩劃過脈絡筋骨,“跪不跪,該跪誰——” 柳染堤彎眉一笑,依舊是那平平淡淡的調子,卻聽得人通體發寒,戰栗不已: “我說了算?!?/br> 容雅五指微微顫著,咬牙直視著她,額間已經覆上一層薄汗。 眼前這人果真深不可測,寥寥幾個呼吸間便能將她的暗衛盡數壓制,手中武器,竟然還是把粗制濫造的折扇。 氣氛劍拔弩張,容雅一咬牙,正欲吩咐暗衛后撤時,柳染堤倒先收了扇子,幾步退開。 隨著她的動作,船頭傳來一聲宣讀聲,是有聲望的世家大派才有的待遇: “恭迎秦侯大人——” 容雅怔了怔,“秦侯”這名字可不熟悉,正是自封為侯,盤踞西南一脈的牽機毒閣之主,以其陰狠詭譎的毒蠱之術聞名。 而容家隸屬于浮天居,是為中原一脈的門派勢力,與秦侯向來不太對付,雖不至于血海深仇,但見面必得起些爭執。 “先退下?!比菅耪郎蕚鋷е虖碾x開,暫避鋒芒,誰料轉身一看,哪還有半點柳染堤的影子? 容雅:“……” 跑得可真是快?。?! 。 趁著容府一堆人還在那傻站著,柳染堤三兩下解了驚刃xue位,拽起她就往畫舫里頭跑。 驚刃呆呆地被她拽著,拐了好幾個彎后,沖進了其中一間小廂房,嘭地關門鎖門,一氣呵成。 柳染堤將折扇擲到桌面,順勢坐在軟椅上,拍了拍衣袂塵灰,道:“沒事了?!?/br> 鋪一轉頭,驚刃呆呆地站在身旁,耳廓處紅得厲害,淺色眼瞳似浸在水中般,像枚玻璃珠子。 “為…為什么……” 驚刃磕磕碰碰地開口,話都說不利索:“為什么要……” “你傻啊,”柳染堤斜睨她一眼,語重心長道,“容家就算了,這秦侯都來了,還傻站在原地?” 驚刃腦子剛剛轉過半個彎,表情呆呆的,問道:“你不是天下第一?” “誠然,”柳染堤沏了杯茶,坦然道,“但我是一位十分低調的天下第一?!?/br> 驚刃“哦”了聲。 柳染堤歪斜在軟椅上,順手摘了人皮面具,任由烏黑青絲傾瀉而下,垂落纖細腰身。 細密長睫低垂著,她端起那杯茶水,慢悠悠地喝了口,唇畔被熱茶一燙,涌出些許水紅。 驚刃仍舊站在原地,脊骨挺得筆直,頭顱卻低下,垂在身側的雙手攥緊成拳。 就這么一聲不吭地站著,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小孩,等著長輩責罰。 柳染堤屈指敲了敲茶杯壁,“叮?!眱陕暣囗懀骸吧虾玫娜砧T雪芽,不喝?” 驚刃搖搖頭,雕塑似的杵在角落,柳染堤勸不動,索性轉頭將簾子掀開一道窄窄的縫,觀望著外頭情形。 “誒喲喂,浮天居和毒閣撞上,這下可有好戲瞧了,”柳染堤饒有興致,招呼著驚刃,“小刺客,快來看熱鬧!” 驚刃沒有過去。 她面色蒼白,眉眼疏淡,唯有那雙淺色的眼瞳中,慢慢地、慢慢地涌上一層薄紅。 幾縷江邊的風涌了進來,吹動胸膛中的焦炭與余燼,蒼白的灰滾動著、翻涌著,竟讓她恍惚間望見了幾枚火星。 可那焦炭早已燃滅,余下只不過是了無生氣的灰,連溫度都散盡,又如何撐得起這絲光亮? 她緊緊攥著粗糙刀鞘,指腹在歪歪扭扭鐫刻的“驚刃”二字上,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倏地松開手,顫聲道:“我可能…沒法殺你了?!?/br> 細如蚊蚋。 柳染堤側身看著底下的沸反盈天、喧鬧之景,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