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籍科的民警來村支部拍照，輔導班放了一天假。

    村支部安排村里超過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拍身份證照片，爺爺一早就收拾的利利索索的去村部等著。爺爺已經老了，那些年，發際線一退再退，頭發越來越稀，到最后實在沒辦法了，直接趕集去剃了個禿頭。

    老人們坐在村部的石階上，見面就開始聊天，聊得內容都是那個莊那個親戚有病了，誰誰誰又去醫院再也沒回來。照片當場就出來了，所有的老人都不滿意自己的照片，怎么老成這樣了呢，高清的照片把臉上耷拉的rou，洗不干凈的黑皺紋照的一清二楚，有時候，太清楚，反而讓人懷念老照片。

    劉文博到派出所給爺爺取身份證，還順道取了份一寸照片。爺爺拿著自己的一寸照片，看了又看，嘴里叨咕著說：“這怎么拍成這樣了，也不像啊?！闭f著慢慢的裝進照片袋子里，又慢慢的放到床邊的抽屜里，不想再看。

    夏沛在一旁看到了爺爺的照片，照片里的爺爺，笑肌萎縮，嘴角耷拉著，已經提不起來了。

    “爺爺，我會畫畫，給你畫一張?！毕呐嬲f。

    “哎，這么大年紀了，畫什么畫，別畫了?！崩夏耆司褪沁@樣，沒有有人給自己提出新鮮建議時，不論是什么，他們的第一句話都是，哎呀，都這么大年紀了，別弄了。

    “試一試吧，畫畫比照相高級多了，照相只能照面，畫畫能把靈魂都畫出來?！毕呐嬲f著跑回劉文博家，抓起筆和紙就跑回來。

    爺爺坐在板凳上，一動不動的保持姿勢，和夏沛聊起年輕時候的事情。爺爺太喜歡夏沛了，劉文博實在是太悶了，本來話就不多，來爺爺家就是幫爺爺干活，干完活就走了，也不和爺爺坐下嘮家常。

    爺爺呢，他坐在村頭老樹下，把自己那點事都和村里老頭聊了個遍，這回換個小伙子聊，反倒越聊越帶勁，夏沛沒經歷過那個年代，給足了爺爺面子，聽得津津有味，幾次停下筆伸著頭問然后呢。

    爺爺的那張臉啊，從來沒有保養過，日月星輝毫不保留的映在臉上，臉上的內容比畫室里請來的模特還要豐富，要把爺爺的內心畫出來，只能往滄桑了畫。夏沛沒有這樣做，他做了減法，把爺爺往年輕了畫，往青春了畫。畫出了爺爺心中那個年輕模樣。

    畫里的自己太年輕了，年輕的自己都不認識了，爺爺看著畫，忍不住摸了摸，摸了一手鉛筆灰，夏沛拿著筆重新補，爺爺滿手老繭，搓著手上的鉛筆灰說：“這也太年輕了，也不像啊?！?/br>
    “哪里不像，差不多嘛，畫畫，是畫的靈魂，你看，我給您表現的多好?！?/br>
    “俺看不懂畫?！睜敔斂串嫷难凵衩悦?，壓根看不出里面的靈魂。

    “那您就說好不好看吧，爺爺?！毕呐姹粻敔攷е谝舳计?，激動的和村里人一模一樣的口音。

    “好看?！睜敔斝α?。

    爺爺找出自己的相冊，一塊發黃的布包著發黃的綠本子，跟個老古董一樣，爺爺的照片不多，就幾張，最年輕的一張，是一個帥氣的小伙子站在天安門前，拘謹的站著，相片中的他，很開心又很嚴肅。

    “爺爺，這是哪一年去的天安門啊?！?/br>
    “沒去過，這是城里照相館的布，站前面照的?！?/br>
    夏沛翻過來看到了時間，一九七三年，對于這個時間，夏沛沒有概念，只是感覺很遙遠，遙遠的沒有概念。

    劉文博坐在一旁的小馬扎，看著照片，問以前怎么沒見過?！澳銇砹司椭栏苫?，干完活就走，上哪里知道去?！?/br>
    劉文博撓撓頭，繼續聽爺爺給夏沛講以前的故事，只用了一張畫，爺爺就喜歡上了夏沛，一直不停的給夏沛講話，聽說夏沛是學畫畫的，告訴夏沛鎮上有奇石，瘦漏奇皺透丑，什么樣式都有，畫一輩子都畫不完，趕明兒趕集可以帶夏沛去看看。

    爺爺嘴上說著自己的不懂畫，晚上吃過晚飯，連夜在家鋸木條，把夏沛的畫裱起來，掛墻上。有老頭來家里串門，一定要拉著看一看，講一講畫中變現的靈魂，看著靈魂，多年輕??！

    好多天后，爺爺出門趕集回來，還買了兩大袋子大米糕，劉文博拿著大米糕，酸里酸氣的說：“我爺趕集可是好久不給我捎大米糕了?！?/br>
    夏沛吃著米糕傻笑，受爺爺的邀請，又去爺爺家畫了好幾幅畫。

    劉文博的新家因為剛剛蓋起來，家里陳列的還都是老物件，舊的茶幾，舊的衣櫥，舊的床鋪。劉mama打算夏天換新家具，第一件就是劉文博的新床。劉文博聽到這個消息時，開心的從床上蹦起來，使勁地拍打夏沛的肩。

    劉mama騎著電動車帶夏沛去城里，劉文博自己騎著單車從后面狂追，張大嘴喝著風，和mama討論買多大的床，要買最軟的床墊。

    床墊都是印花的圖案，劉文博逛遍整個商場也沒見到一張想要的圖案。

    “啊，mama，這些圖案都是花，我想要個不帶花的，顯得太娘了?！眲⑽牟缀跏侨鰦傻恼Z氣說的。

    “回頭拿床單一蓋就看不到了，你怎么那么多事?！?/br>
    “那我想要個最大的床?！?/br>
    “你身量多大，還想要最大的床?！眲⑽牟┖蛣ama撒嬌，拉著mama的手，來回不停的搖擺。

    劉文博把單車放到師傅的貨車上，和夏沛一起坐在貨車上，扶著床墊，搖頭晃腦，開心的笑，像個隔壁村頭的小傻子。

    jiejie也碰巧回娘家，劉文博從車上一躍而下，指著身后的床墊，一臉得意的說：“看到沒，兩米乘兩米二的，比你屋里的床還大?！?/br>
    “啊，mama，我不管，我也想睡大床?！眏iejie等床一安好，就躺在上面，說也要換床。

    東屋是jiejie的房間，jiejie雖然已經出嫁，但還是給jiejie留了個床，只不過是一張小木床，那是jiejie沒出嫁前，睡了十幾年的床。

    “你又不?；貋?，那么的大的床你也不?；丶宜X?！眲⑽牟╅_心的跳到床上，使勁的蹦跶，顛的jiejie在床墊上跟坐過上車似的。

    劉爸爸把床墊抬起來收拾屋里的雜物，寬大的床墊倚在墻角，劉文博開心的拽著夏沛和jiejie，他們三個人站在床墊子前還留出一個人的位置。

    劉文博，夏沛和劉爸爸扛著床墊擺正，天太悶熱，三人滿頭大汗，夏沛一甩頭，頭上的汗甩到了嶄新的床墊上，劉文博一把手按住夏沛的頭，說：“我新床，你給我老實的?！?/br>
    劉mama從外面拿來西瓜，第一個遞給夏沛，轉過頭來說兒子：“人家小沛好心給你安床，你鬧他干什么?！?/br>
    劉文博一手拿過西瓜，一手摸著夏沛的頭，使勁打過前面給汗水浸濕的發梢，汗水在空中甩過弧線散落各處，坐在床墊上的jiejie伸手一個巴掌，扇在劉文博的腿上，啪嘰一聲聽著十分清脆，。

    “媽，你看，姐打我?！眲⑽牟┛兄鞴细鏍?。

    “你先弄的，你把汗甩的到處都是?！眏iejie挺著肚子站起來反駁。

    劉文博赤腳上去拆開床墊薄膜，站在上面蹦蹦跳跳，劉mama劉爸爸到院子里收拾東西，劉文博拉著夏沛站在床上跳的歡快，jiejie站在底下撅著嘴，順勢躺在床上，說，今天一定要在新床上睡一覺再回家。

    “mama，jiejie不讓我鋪床?！眲⑽牟┮蔡上聛?，揪著jiejie的麻花辮，比jiejie先一步撒潑打滾。

    “老二，你別揪你姐的頭發，給我放下來，還有你，妮啊，都要當mama了，怎么還跟你弟弟鬧呢，沒點當mama的樣子?！眲ama聽著動靜，進屋里勸架。

    “就是，都要當mama了，還跟我鬧?！眲⑽牟┲貜蚼ama的話。

    “那你還要當舅舅了呢，不知道讓著我點，再說我還沒新床呢?！?/br>
    “妮子，剛住的新房，不得一件一件的買，等回頭再換不就給你換了?！?/br>
    jiejie明白事理，可還是想和弟弟鬧著玩，躺在新床上不起來，說要住一晚再走。劉文博掐著腰站在門口，嘟著嘴生悶氣，對著jiejie肚子里的小孩說話：“我的外甥啊，你看看你舅舅，天天被你mama欺負啊，多可憐啊，你快出來把，出來幫舅舅說句話?！?/br>
    “哎呦，哎呦，他踢我了?！眏iejie痛苦的捂住肚子，皺著眉頭。這一下，可把劉文博嚇壞了，赤著腳趴床上，畏畏縮縮的，想伸手又不敢伸手，握著jiejie的胳膊，一個勁的說自己不是故意的。

    夏沛本來是安靜的坐在一邊看姐弟打鬧的，這一下也嚇壞了，立馬挺直了背，大喊著：“姨，姨?！?/br>
    “別喊，嚇你玩的?！眏iejie伸手握住夏沛的嘴。

    劉文博渾身放松下來，嚇出一腦門汗，撅著嘴出去不理jiejie，夏沛拉jiejie起來。

    劉文博端住架子，不理jiejie，可是新買的床單尺寸太大，要縫起一圈才能用，劉文博和夏沛抿著針線半天紉不進線，也不會縫補，劉文博又抱著床單嬉皮笑臉找jiejie去。

    “哎呀，jiejie，幫個忙了?！?/br>
    “你起開，不是你剛才扯我辮子的時候了?！?/br>
    “jiejie，快點縫嘛，縫好了你先睡一晚，新床讓給你?！?/br>
    “不，俺一會回家睡覺去?！?/br>
    劉文博看自己一人哀求沒用，對站在一旁的夏沛招手，讓他在另一邊一塊求jiejie。

    jiejie躲不過劉文博死皮不要臉的撒嬌，拿起針線縫床單，劉文博在一旁，把胳膊架在夏沛肩膀上，站在jiejie身后看著。

    夏沛也在看jiejie縫補，剛剛的幾個小時里，夏沛一直老實的站在一邊看劉文博和jiejie打鬧，邊看邊笑，夏沛是獨生子女，沒有兄弟姐妹，自然也沒有體會過這種熱鬧的親情。雖說站在一邊時，看著一臉癡笑，可當劉文博拉夏沛一起玩，一起坐在jiejie身邊撒嬌打鬧時，夏沛卻又覺得一絲的不自在。

    這一次，夏沛又要重新認識一遍劉文博，他像個小孩一樣在床墊上蹦蹦跳跳，開心的手舞足蹈，跟jiejie嬉戲打鬧，和實驗室里嚴肅的他一點也不一樣。每一次認識劉文博，夏沛都覺得新奇，好像又解鎖了一個新人物。

    夏沛想到這里，又覺得難受，認識劉文博這么久，他能讓劉文博見到的，總是一模一樣的自己，甚至還有點倒退，剛認識劉文博時，夏沛表現的是那么陽光，現在呢，卻總要時不時將自己的脆弱和孤獨展示給劉文博。

    “想什么呢?！眲⑽牟椓讼呐嬉荒X袋蹦，喊夏沛揪著床單鋪床。

    “哎，鋪好了，我要睡第一晚?！眲⑽牟┨酱采先?，四腳八叉的躺著，長手長腳霸占整個床面。

    “mama，你看你兒，讓我縫完床單，說話不算數，又不讓我睡了?！眏iejie挺著肚子喊劉mama。

    兩個小孩一整天都mamamama的喊著，劉mama聽著都煩了，走起來問都沒問，直接說老二：“老二，你姐就來一天，你先讓她睡一晚，你給我起來，一會你兩再喊mamamama，我就一人給一腳?！眲ama說著端著面盆出去。

    劉mama前腳剛走，劉文博后腳就又和jiejie拌嘴，夏沛站在一旁聽得發笑，jiejie扭頭問夏沛：“俺弟弟平時從學校也這樣，不招人稀罕?！?/br>
    “沒有啊?！毕呐鎿u搖頭。

    “那他這樣有小妮子從學校喜歡他嗎？”

    “啊，我不知道啊，我出去給姨燒火?！毕呐嬲f著走了出去。

    吃過晚飯，劉文博以為jiejie真的會在家里睡覺，怕jiejie被蚊子咬著，剛吃完飯就開始和夏沛支蚊帳，蚊帳支到一半，姐夫就開車順路接jiejie回家。

    “啊，不是說的從這里睡一晚嗎。我新床都讓給你了?！眲⑽牟┩闲€沒穿穩就往外跑。

    “你jiejie家的新床怎么比，不都比你的新床舒服?！眲ama拍了劉文博一下，嫌劉文博說話聲音太大，再嚇著jiejie和jiejie肚子里的小孩。

    “我都給你支蚊帳了?！?/br>
    “我走了啊，回頭上俺家玩?！眏iejie上車離開了。

    劉文博又回屋不緊不慢的把剩下的蚊帳稱好，覺得無聊，沖個澡就躺床上了，跟jiejie鬧騰了一天，還以為jiejie真的會留家里住一晚呢。

    晚上，因為是新床，劉文博睡著不習慣，躺下和夏沛聊天，隨便扯東扯西，一直到凌晨，嘴里還說著話，腦子糊里糊涂，半夢半醒，知道最后好像都已經睡了，還迷迷糊糊的接著對方的話，一句也沒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