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吊唁結束之后趙昀沒走，兩位側妃并未隨他留下，他獨自一人在回廊上，用手去抓被風吹的上下翻飛的靈幡。趙馨沒告訴他今日的吊唁要到什么時候才能結束，他便一直一直在門口等她。風將他的發髻吹的散開，墨色的長發散下來看上去很不規矩，宮人們雖都看在了眼中，但礙于他的身份沒人敢提醒他，也沒人想惹他上這個麻煩。

    是的，麻煩。趙昀的出身是最尊貴無比的，然而父皇失望、貴妃嫌惡，他連自己都保不住，誰又想沾上這個沒有前途的主子呢？

    后宮之中人人自私利己，此處人心最是險惡。

    待到趙馨得了空時已經是暮色時分，她坐的久了雙腿有些麻，起身時一個踉蹌險些沒站穩，伸手扶住她的不是貼身的侍女而是趙昀。她默默給了一旁玉鈴一個眼刀，可憐的小姑娘在門外擠出兩滴眼淚同她討饒，趙馨決定暫且先放過她。

    “馨jiejie，你忙完了?！壁w昀攀著她的胳膊，對她笑瞇瞇的：“我好久好久沒見到jiejie了，宮人們都在騙我，他們說你出嫁了就不會回來了，說我再也見不到jiejie了?！闭f到這里他停下喘了口氣，然后猛地搖了搖頭：“可我不信他們說的，我只信jiejie?！?/br>
    趙馨瞇起了眼睛，她出嫁前確實向趙昀承諾，她無論嫁的多遠都會回到宮中，回到他身邊。那句話并非戲言，可也是在趙昀被她折磨的神志不清時，哄他聽話的軟語，她從未想過他會記那么久。

    趙昀沒容她多想，他湊到她耳邊壓低了聲音：“jiejie要了我就不會拋下我的，我早是jiejie的人了?！彼持阜旁谧齑缴?，獻寶似的對她笑：“我很乖的，沒有告訴別人?！?/br>
    這句話讓趙馨的眼神一瞬間變得晦暗，但也就那么一瞬，然后她的臉上又浮現出平素那種柔和溫婉的笑容，伸手替他將散落的長發挽好：“昀兒餓了吧，jiejie讓人備膳?！?/br>
    05

    這一整桌都是趙昀愛吃的，可自從兩人落座，他的話便沒停下來。

    他們三年未見，未通書信，他好容易同她獨處，一肚子的話像倒豆子似的往外吐，什么話都同她說。他抱怨母妃塞給他的兩個jiejie從不愿陪他玩，還抱怨太醫院的藥越來越苦。他告訴趙馨如今先生們都在夸五弟弟聰穎好學，這些話每每傳到母妃耳朵里她都要發好大的脾氣，他還告訴皇姐，原先跟在母妃身邊伺候的宮女翠娥，因為勾引父皇被活活杖斃。

    “我給jiejie寫了信，偷偷瞞著母妃寫的，可是還是被她發現了……她還將jiejie正月送我的禮物都扔了?！彼炖锝乐箁ou，邊吃邊說話，不僅聲音含糊，油漬也滴到了下巴上。若是他這不得體的模樣給貴妃娘娘看見，怕又是要罰他罵他，可趙昀知道馨jiejie是最溫柔的，她比別人都好，從不會兇他。

    “北地的東西比不上宮里的，貴妃娘看不上?！壁w馨沒有半點生氣的模樣，她用濕帕替他抹了下巴，使了個眼色讓下人將他喜歡的那幾盤都擺到近處：“都是昀兒的，皇姐不同你搶，慢點吃?！?/br>
    聽趙馨這么說，趙昀吃rou的速度卻慢了下來，他乖乖讓趙馨替他擦嘴，手搭在桌子上小聲嘟囔著：“只有馨jiejie對我最好?！辈恢獮楹?，他的聲音聽上去怪委屈的。

    趙馨的手頓了頓，她收起絲帕笑道：“我們昀兒這么乖，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對你好?！彼髦聦嵅⒎侨绱?，她明知他被父皇無視被生母厭惡，卻還故意對他這么說。

    果然，趙昀的頭搖的撥浪鼓一般：“不是這樣的……我……我只有jiejie的……其他人都不喜歡我，父皇和母妃，無論我做什么他們都不喜歡我?！?/br>
    趙馨聞言露出難過的神情，她伸手拍了拍趙昀的臉：“昀兒胡說什么呢？父皇和貴妃娘娘都是喜歡你的，和jiejie一樣喜歡你?！?/br>
    趙昀低下頭，他不再反駁她，只是用沾著由腥的手捏著自己的袖口：“今晚我可以留在jiejie這里嗎？”他小心翼翼的問：“母妃的氣還沒消，她不想見我?！?/br>
    “又是為的什么事？”趙馨裝作隨意的問他。

    趙昀一五一十的說：“外祖大人前日進宮了，他同母妃說要把小姨送進宮，我偷聽了他們說話，外祖父說母妃這么多年就生了我一個，什么用都沒有……”

    這幾句話讓趙馨瞇起眼睛。

    不愧是鎮國公，思慮深遠的讓人寒心。張貴妃是他獨女，當年他也舍得將她送入宮中，貴妃娘娘生產趙昀時傷了身子不能再有身孕，趙昀眼看與太子之位無緣，他竟要再送進一個張氏女同自己女兒分寵。張氏祖上便是開國的功勛之臣，到如今的鎮國公已傳至三代，門生故吏遍布大半朝野，先帝時便是與皇祖母的母族楊氏分庭抗禮，如今皇祖母猝然離世，張家不僅覬覦后位，就連未來的“太子”他們也做足了謀劃。

    其實原本是不必這么迂回麻煩的……趙馨看一眼身邊的趙昀，見他望著自己不說話，便又對他一笑。

    父皇子嗣凋敝，張貴妃功不可沒。除卻先皇后早夭的皇長兄，張貴妃昔年盛寵之下后宮一連數年都不曾添過新丁，眾妃嬪不是小產便是死胎，趙馨年幼時親見那些懷了孕的宮妃們日日在寢宮垂淚，直到她四歲的時候，張貴妃終于懷上了趙昀，后宮眾人才稍稍輕松些。趙昀出生之時父皇就守在貴妃身側，“昀”這一字由父皇親筆書寫，意為日光，這名字便是對他給予厚望。十年前大家都以為趙昀便是太子的不二人選，若他與常人無異，哪怕資質平庸，憑借張貴妃的寵愛，鎮國公的權勢，太子之位也必然會是他的，只可惜老天爺將這個玩笑開得如此大，又如此精彩。

    “馨jiejie？”見趙馨許久未說話，趙昀拉了拉她的衣袖：“你不想我留下來嗎？”他望著她神情有些緊張。

    “怎么會?！彼厣褚琅f對她笑，然后揚聲對著門外玉鈴吩咐：“差人去張貴妃那里通報一聲，三皇子今晚在本宮處留下了，讓她不用擔心?！?/br>
    “jiejie！”得了她的應允，趙昀立刻咧開嘴，他抓著她的手不停的搖：“jiejie你真好，今晚我要和jiejie一起睡?！?/br>
    這句話讓趙馨愣了片刻，她看著身邊已是少年模樣的趙昀，發覺她離宮又回來，他竟是一點都沒變。在她出嫁之后，趙昀又在這宮中待了三年，他記著她臨別時的話，信她一定會回來，即便忤逆母妃也要用那一手歪歪扭扭的字跡給她寫信。他那么喜歡她，哪怕這三年來她在涼州一次都沒想過他，哪怕如今回到宮中他也不過只是她監視貴妃娘娘的一道眼線。

    后宮之中他最是無辜也最是沒有心機，他永遠都不會長大、不會懂事，在這吃人的地方他一輩子都會這么單純下去，頂著那張同他生母極為相似的眉眼。趙昀明明是張貴妃的兒子，鎮國公的外孫，可他的言行卻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和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截然兩副做派。他容易哄、好欺騙，只要稍微疼疼他，他就會像只小狗一樣貼過來，無論她說什么他都會答應，都會努力去做，從不忤逆也從不懷疑。放眼這后宮之中，還有比他更好cao控的棋子嗎？

    “好的，今晚jiejie陪著昀兒?！壁w馨像過去那樣牽起他的手，好像是個一心疼愛弟弟的好jiejie那樣，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06

    一盞宮燈燃在屋內，值夜的宮女太監都退到了屋外，趙昀脫了外袍趴在趙馨的床上，他將臉埋在她用的被褥里開心的對她說：“jiejie的被子好香?！笨瓷先ゼ幢阙w昀已經有了兩位側妃，她們也沒能教會他男女大防是什么，不過仔細想想這也并非全是她們的過失，畢竟就算趙馨真正折辱玷污了他，他也以為那只是在和溫柔jiejie做一個刺激的游戲。

    想到這里，趙馨的指尖微微有些發熱。她坐到趙昀身邊，伸手去撫他的背，卻在靠近他時被他躲開。

    “怎么了？”趙馨有些疑惑，她知道他喜歡同她親近，從不會避開她。

    “傷口……很難看的……”趙昀收緊自己的領子：“好多傷消不掉了……哎，jiejie！”在趙昀說完之前趙馨拉開了他的里衣。

    看到趙昀的被，趙馨睜大了眼睛，密密麻麻的血痕從后背一直延伸到褻褲里，全都是些能夠被服飾遮掩的地方，荊條和鞭痕卻像是丑陋的蜘網那樣將他的皮膚切割的支離破碎。

    他明明是個皇子……

    趙馨松了手，白衫從他肩頭滑落落在塌上：“貴妃娘娘打的……”她并非向他詢問，事實顯而易見。

    “我……我抹了藥的，已經不疼了?！壁w昀翻過身握著趙馨的手，他想讓她不要擔心。

    可事實上趙馨并沒有多擔心他，她不會同情他也不會憐憫他，在趙馨看來趙昀后背這些傷和它背后隱藏的灰暗，甚至是像是一場能讓人笑出聲的丑劇。

    若是她沒記錯，趙昀是極怕疼的，可既然他說不疼了，那便是不疼了吧。

    “可憐的昀兒，若是jiejie沒出嫁，就能留在宮中保護你了?！壁w馨摸了摸他的臉，看著他干凈的眼睛里逐漸蓄滿晶瑩的眼淚。

    “jiejie！”趙昀先撲過來將她抱了個滿懷：“你走了之后沒人陪我玩，也沒人愿意抱我了……”他倚在她肩頭，聲音哽咽的越來越厲害：“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讓母妃開心，她總是……她總是討厭我……jiejie走了好久，我好想你?！?/br>
    趙昀確確實實長大了，他比趙馨記憶中的高，比她記憶中的重，有點像是男人了?？墒撬谋砬?，他蜷縮在她懷里的軟弱和無助，他對她情感上的依賴，一直都沒有變。一切像極了三年前她出嫁前的那夜，他瞞著貴妃娘娘跑來找她……

    趙馨抱住趙昀，她在他看不見的角度露出冰冷的笑容。

    那個時候，她將他當做面首，當做寵物，當做狗。

    她從沒把他當做過“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