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

    翌日一早，卓嘉平帶著道具組的頭兒上門，把黎明星的胳膊、腿、腰主要控制身體活動的地方拿特制的醫用夾板固定住，這樣他的腰、腿、胳膊都無法彎曲，不論是起身還是躺下都需要人攙扶，借助外力阻礙以求接近患者在病情中期的“僵化”、“冰凍”，使不上力的狀態。

    卓嘉平解釋道，“其實這個病到中期用僵硬來形容也不太準確，病人更多的是四肢不聽使喚，為了避免你下意識控制肢體活動，所以只能暫時用這個辦法，等你習慣以后再去揣摩細節?！?/br>
    黎明星點頭，沒表現出什么異議，反倒是看著自己的手想了想，讓道具老師給他買來一副焊工用的厚橡膠手套。

    在卓嘉平的指揮下，黎明星又故意不用力，讓蕭何試著把他扶到床旁邊的輪椅上。

    劇本在黎明星腿上攤開，即使戴著的手套又厚又笨重，卻還是可以做到自主翻頁，蕭何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讓人去對門借了針線回來，蹲在黎明星面前，為他把指縫空著的地方縫上，這下連翻劇本都變得困難許多。

    蕭何推著黎明星坐到餐桌前吃早餐，卓嘉平上來拆下他右胳膊的夾板，往他手里塞了把手柄特別短的小勺，叫他先試著自己喝粥。

    黎明星一臉茫然，上了手才發現導演的深刻用意。

    這勺子柄又短又細，無法正常抓握的橡膠手套使盛湯往嘴里送的簡單動作變得異常艱難。

    有時他剛挖起一口，還沒送到嘴邊勺子就會拿不穩掉下來，灑得渾身是湯汁，伸手去撿勺子又彎不下腰，彎下腰了也撿不起來，湯才喝了半碗就滿頭大汗，黎明星臉上表情有些懊惱挫敗，又忍不住較真，固執地繼續嘗試。

    蕭何拿了個新勺子坐到黎明星面前，耐心道，“我來吧，劇本里也有哥哥喂弟弟吃飯的?！?/br>
    黎明星有些不情愿，卻也沒說什么，任憑蕭何抽了紙巾替他擦去灑在下巴前襟上的湯汁，眼見湯匙就要送到嘴邊，一個喂一個接，卓嘉平卻突然握住蕭何的手腕，認真道，“哥哥現在手不動，弟弟試著自己喝，喝不到就讓哥哥手抬高一點，說你喝不到?！?/br>
    黎明星費勁地伸著脖子拿嘴去夠蕭何手里的勺，快要夠著的時候，卓嘉平又壓著蕭何的手后退，黎明星險些抓狂罵人，然而卓嘉平一臉嚴肅，又不像故意整人的樣子，只得哭笑不得道，“喂……！”

    卓嘉平反問他，“你為什么不對哥哥說，你喝不到?！?/br>
    蕭何明白了什么，看向黎明星的目光也認真起來。

    黎明星莫名其妙道，“我知道我能喝到啊，喝湯有什么難的，我不好意思?！?/br>
    “對，你說對了，喝湯一點都不難?！弊考纹洁嵵仄涫碌嘏闹杳餍堑拇笸?，“但是對病人呢？弟弟也知道這是一件小事，可那個時候的他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十七八歲的人生連湯勺都拿不穩，人也離不了，你說弟弟是什么心情?！?/br>
    黎明星霎時間就明白了卓嘉平的意思，卓嘉平又看著蕭何，指著黎明星，“要是你們家小黎有天也……不好意思啊，舉個例子，讓他代入一下?！?/br>
    說著敲了三下木頭桌子，繼續道，“他也突然這樣，得了某種你心里清楚壓根就根治不了的絕癥，哥哥本身就是醫生啊，他太知道弟弟每天癥狀的變化意味著什么，你看著他從一個健全的人慢慢變成……是什么心情?！?/br>
    卓嘉平艱難措辭，一時間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來。

    蕭何卻立刻意會，慢慢斟酌，“最開始的時候可能會很害怕，但又要壓抑這種害怕絕望，害怕被弟弟看出來，到了后期對這些變化可能就有些麻木，但這種麻木是指不會再對弟弟的病情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br>
    黎明星想不到卓嘉平這人平時看起來不著調，導戲和調教演員的方法卻這樣別具一格，代入派演員遇到代入派導演，三人一拍即合，黎明星顧不得跟蕭何別扭較勁，卓嘉平怎么說他就怎么做。

    臨走前卓嘉平又交待二人，這幾天把劇本看熟，不管做什么都試著把自己代入角色。

    一天過去，黎明星面對蕭何還是有些放不開，做事情免不了保持原來的習慣與思維邏輯，下意識去觀察蕭何的反應。

    可當蕭何看他時，黎明星又飛快把頭扭到一邊，擺出一副“老子愛干什么就干什么誰管你高興不高興”的表情，推著個輪椅滿屋亂跑，生怕被蕭何抓住這共處一室的機會說些他不愿意聽的。

    蕭何只好把他扶到床上，讓他自己看劇本，看電視，播放的是有關漸凍人的紀錄片，并按照卓導的要求，兩個小時來給黎明星翻一次身，換一次姿勢。

    如此幾天過去，黎明星見蕭何沒有要拉著自己強行解釋挽留的意思，漸漸放松警惕，開始真正把自己代入弟弟的角色，嘗試劇本中塑造的一個整日臥病在床，看著天花板度日，只有看見哥哥時才眼中有所光彩的病郁少年形象。

    黎明星胳膊上套著夾板無法自主吃飯，蕭何便坐到輪椅前喂他，剛煎好的鍋貼各個澄黃飽滿，焦脆多汁，黎明星饞得要命又不好意思催促，蕭何那邊筷子剛一送過來，他立刻張嘴吃了，被燙得眼含熱淚都不舍得吐出來，斯哈斯哈的吸氣。

    蕭何嘆口氣，又去給黎明星倒水，配合著他的節奏送進嘴里。

    黎明星盯著他指頭上的創可貼，不情不愿道，“你手怎么了?！?/br>
    蕭何把手背到后面，不經意道，“哦，給你煎餃子的時候不小心切到手，血已經止住了?！?/br>
    黎明星：“……”

    黎明星無語道，“你當我傻，餃子是速凍的，起鍋，熱油，扔餃子，哪個步驟要你用刀了？餃子犯了什么錯要被你五馬分尸?！?/br>
    蕭何把手伸到黎明星面前，一臉坦蕩，意思是不相信就握住他的手，揭開自己看。

    黎明星盯著蕭何不說話，扭頭騎著他的輪椅跑了。

    蕭何一臉挫敗，把指頭上的創可貼撕下來，露出光潔的指頭，轉身回到自己房間，把行李箱中那本扔進垃圾桶，順手拆開一本全新包裝的。

    轉眼一個多禮拜過去，又到了去楊家拜訪的日子。

    卓導一大早帶著臨時找來的化妝師上門。

    他要求蕭何喬裝打扮，用輪椅推著黎明星坐地鐵到楊子凡家，要求黎明星出了地鐵站上樓梯的時候要自己帶著護具夾板，走上去，體驗一下無法控制肌rou，雙腿不聽使喚的感覺。

    黎明星把護具夾板擱在雙肩背包里，戴在膝蓋上就會無法像正常人一樣抬腿，只能直上直下地走，加大爬樓梯的難度。

    男化妝師跟在卓導身后，把工具箱攤在桌子上準備干活。

    蕭何收拾東西，給楊子凡的meimei然然帶了些小禮物，黎明星推著輪椅打著哈欠出來，同那化妝師對視，下一秒，二人直接愣在原地。

    只聽那化妝師尖叫一聲，指著黎明星不可置信道，“——黎明星！你怎么在這？哈哈哈，你瘸了？”

    卓嘉平：“？”

    黎明星驚恐地看著他，條件反射性地搖著輪椅沒命往屋里躲，被那化妝師一把拖住扶手動彈不得，他繞到黎明星前頭去，彎腰看他，黎明星想拿手捂臉，然而胳膊又彎不了，被抓了個正著！

    這化妝師和黎明星十分熟稔，還拿手好奇地去摸黎明星的腿。

    蕭何跟卓嘉平站在一旁，大眼瞪小眼地看著。

    黎明星下意識回頭心虛地看了眼蕭何，男化妝師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又是一聲尖叫，“——啊我的媽呀！蕭何！男神！”

    他剛要撒丫子往蕭何那邊跑，就被黎明星一把抓住胳膊，咬牙切齒道，“你怎么會在西安？”

    那化妝師望眼欲穿地看著蕭何，急得要命，想要個簽名，“哎呀，我就是西安人啊，一點都不關心我，這都不知道，該過年了我回家看我媽，臨時出來接個活，沒想到遇見你這個衰鬼，快放手！”

    化妝師上下一摸，身上沒拿筆，只好從工具箱里翻出眉筆，一臉花癡地看著蕭何，問他能不能簽在他里面的T恤上。

    蕭何抬頭看了眼黎明星，黎明星正偷偷摸摸往這邊看，又被抓了個正著。

    卓嘉平打了個莫名其妙的寒顫，自言自語道，“氣氛突然好他媽可怕，發生了什么?！?/br>
    那化妝師期待地看過來，蕭何笑得十分平易近人，接過眉筆，溫和道，“好啊?！?/br>
    他趁著簽名的功夫不住打量對方，見這化妝師唇紅齒白，長得漂亮，個也不高，夠小鳥依人，過年了回家照顧母親，可見十分顧家孝順，簡直是按照黎明星的直男審美長的，怎么看都是他的取向狙擊。

    又想起剛和黎明星在一起時，黎明星說第一次談戀愛就是和劇組的男化妝師，結果對方只是饞黎明星的身子，逼著黎明星上床還脫他褲子就把他給嚇跑了。

    蕭何不動聲色地朝黎明星投去一瞥，對方則生無可戀地癱在自己的輪椅上。

    咔嚓一聲，名還沒簽完，眉筆卻應聲而斷。

    蕭何突然就知道眼前這人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