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血色之夜
維多利亞很難把眼前這個女人跟故事里那個毫無主見、對家中男性低眉順眼的女主角聯系起來。她看著佐伊把濾嘴戳進手邊的煙灰缸里,又像之前一樣摸出煙盒,抽出一根點上,似乎一段往事必須由點燃一根煙來開頭。她的一顰一笑間盡是風韻,但不是風塵——不是人們認為只要在她身上花費一定金額就能欣賞到她裙底風光的風情萬種的女人。 那種獨特的風韻是纏繞指尖的卷著墨香的煙草味,是嘴角細微的笑紋里的知性,又是眼尾渾然天成的嫵媚。她的每一次挑眉都是故事。這個女人就像癡迷數學的人面對一道尚且無人能解的方程,心癢難撓地想要求解:她有怎樣的過去,是什么造就了今日的她?她和怎樣的人相愛過?甚至認為被她愛過的人真幸運。思維的惰性讓人們總以第一印象給人分類,但她無法被一眼洞穿、無法被分類——你能夠想象她坐在浮沉飛揚的圖書館閣樓翻閱著剛發掘到的古語典籍,陽光從拱形的窗口潺潺流入,觸碰到她的時候卻靜止了。而那些在陽光里漂浮、游離的灰塵,卻像突然被賦予了生命一樣,如小精靈般圍著她旋轉;也可以想象她在下一秒用纖長的手指勾著軟帽下的緞帶,緩緩拉松,脫掉,甩下一頭散發著幽谷百合香氣的蓬松卷發,在窗邊流動的陽光里,悠然低哼著歌,翩翩起舞——帶著微醺的醉意,盡管她沒有喝酒。年輕無知的少男會輕易為她神魂顛倒;少女想要成為她;而同齡人見到她則會感嘆光陰不公,竟然只對她這樣的寬容。 “那天羅賓被分配到松林堡幫廚,所謂幫廚也就是在后山的藏冰窖和廚房之間運送冰塊?!弊粢恋鹬鵀V嘴說,雙手正忙著把煙盒和打火機塞回手提包里?!澳銈冎赖?,教化營總把人當機械一樣使用,讓他們干這些體力活,不論男女?!薄∷檬持负椭兄笂A著煙,吸入一口,煙頭像被點開了開關的紅色電燈一樣發亮?!澳鞘俏业谝淮胃惺艿接兄?、有聽眾的快樂。我想要再見到羅賓,于是讓我的貼身女仆去問女管家貝克夫人,松林堡里有什么家務是需要讓教化營的學員來做的,答案無非就是那些做完會感到全身骨頭散架的和最危險的累活。我和女主人布萊克威爾夫人的關系還不錯,所以總攛掇她讓管家安排戒備教化營的人來清理壁爐、煙囪,爬上了望塔擦拭大吊鐘,清潔舞廳里那張比花園水池更大的地毯……但是很遺憾,因為學員的工作崗位只能由教化機構安排,在那之后我都沒有足夠好的運氣能再遇見羅賓?!?/br> 佐伊說完把煙架在煙灰缸的邊沿,用指腹輕輕點了點,彈掉煙灰。維多利亞的目光忍不住跟隨她優雅的手指移動?!霸僖姷搅_賓又是偶然?!薄∽粢琳f,繼續吞吐著煙霧。威廉很驚異他完全無法從這位女士的聲音里聽出她是這樣的老煙槍——聽不見那些因為支氣管纖毛變短而難以排出的粘液和聲帶一起被震動的“呲呲”聲。因此威廉判斷她應該是最近才開始一根接一根,無節制地吸煙的。 “那應該是大半年之后,卡洛斯退伍那個冬節前后……噢是的,恩尼斯也回家了,他那時候在海軍服役,還有兩年才退伍。我很慶幸他在戰區沒有受傷,畢竟他不是神眼,在前線要面對的危險多多了?!弊粢聊抗饷噪x地追憶著往昔?!岸澢跋?,為了歡迎他們回家,表姑父和他們的父親決定在松林堡舉辦宴會。當時請了城里的皇家樂隊來宴會上演奏,非戒備教化營派了一些學員來幫樂隊搬運樂器、譜架,還讓有絕對音準的學員給樂器調音?!薄⌒乜诘牟贿m強迫佐伊停頓了一下,她輕咳了兩聲才接著說:“羅賓也是其中一員。后來我才知道她那時候剛被轉到非戒備教化營,因為擅長樂器所以那天被分配來了松林堡?!?/br> 說到這里,佐伊別過頭去,透過窗簾的縫隙凝望著車外。窗前閃過的風景像放映飛快的電影一幀一幀地劃過她碧璽般的眼眸。她手里的煙兀自燃燒著,煙管上那截煙灰愈來愈長,搖搖欲墜?!澳銈儭娺^羅賓臉上的疤嗎?” 佐伊用另一只手撫摸著臉頰說,聲調哀傷?!熬褪悄翘焱砩蟿澠频摹?/br> 九年前年末。在那個盛大的宴會開始前的下午,冬季的寒夜已經緩緩壓向城堡的尖頂。 夏洛特是在宴會廳外的走廊上瞧見羅賓的,當時羅賓正和一隊學員搬運器械。學員全都穿著深灰色的制服,走廊上就像是從門外灌進了一團烏云,“搬運工”手中的樂器和器械偶爾的碰撞聲也像是憋在云團里的悶雷。由于部分樂器過于龐大,沒法通過仆人專用的后門和樓梯間,所以這些下人獲得了從正門進來的特權。 羅賓被淹沒在滾動的烏云里,夏洛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她在人群中總是出挑的。夏洛特認為只有她能把教化營寬松的、抹去一切性別特征的工裝穿出一種工整卻瀟灑的風味。無論是夏季粗糙的帆布制服還是冬季的廉價的、毫無保暖功能的花呢制服,在她身上都像是某種得體的禮儀服。而其他學員則大多縮著肩,佝僂著背,像是在控訴生活對自己的壓迫——像是在說“看吶,連衣服都欺負我”。 在烏云的前端涌進宴會廳的后門時,恩尼斯和羅納德朝著這隊人相反的方向走來,談笑著與這些人擦身而過。夏洛特躲在轉角處,只稍稍探出頭。她隱約瞧見羅賓挺直脖頸,目送了那兩個快步穿過走廊的男人一程。夏洛特不想暴露自己假扮女仆的秘密,不能以“里弗福特小姐”的身份與羅賓相認,于是把臉藏在精致的折骨扇后面,在兩個弟弟發現她并喊出她的大名之前匆匆溜之大吉。 這一瞥足以讓夏洛特皮膚上翻起一層雞皮疙瘩的浪潮,因為羅賓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見過真實的她并欣賞她的聽眾。夏洛特懂事以來就在苦苦思索:如果要活成眾人期待的樣子,要被所有人接受,被父親和未婚夫喜歡,是不是就必須抹殺真正的自己?是不是成為伯爵夫人就是她唯一的價值的體現?是不是喜歡的活潑的頌歌就會給家族蒙羞?藝術是不是有高低貴賤的區別……而羅賓像是一個她等待了二十多年的回答,盡管她那天不過是夸獎了一聲“天籟”而已,但她同樣也沒有對夏洛特的當時幼稚又有些輕浮的行為流露出絲毫鄙夷之情——對于不常得到真心的稱贊的人來說,不批判便是一種難能可貴的認可。所以夏洛特還沒有徹底屈服,還是給真正的自己留了一線生機,因為她相信世界上還有更多和羅賓一樣樂于接受她的人;她相信如果有機會,她羅賓之間是能產生美妙絕倫的共鳴的。于是在邂逅羅賓之后的這大半年,夏洛特靠著這樣的幻想熬過了父親的橫眉和小沃爾特的冷眼。 下午五點還沒到,山莊已完全被夜幕包圍。 夏洛特的臥房在城堡東翼二層的走廊盡頭,向北的大窗框著一副構圖精美的風景畫:眼底的后花園,通向小神廟的幽徑,在后山交錯的樹杈間探出頭的小神廟琉璃頂,還有天然泳池的一角是畫的近景;中景和遠景分別是是花園背后挺拔的松林和起伏如浩蕩海波一般的丘陵;而畫的色彩已經在秋色悄然潛入山林的時節,由夏季的濃綠漸變成了蒼茫的青灰;在雨霧縹緲的日子里,這扇窗是從異國漂洋過海而來的水墨畫——近景清晰寫實,遠景模糊抽象,色彩單一卻不枯燥單調;在暖陽普照的晴天則是水彩畫。造物主總習慣先用鉛筆勾勒出松林和山丘的線條,精細到樹枝上每一根針葉,花瓣上每一滴露珠,山坡上每一顆裸露的石塊;再用輕柔的筆觸上色,以熹微晨光做渲染。 也是這扇窗,隔在夏洛特和如畫的世界之間。 現在,正在窗前為晚宴更衣的夏洛特瞥見被墨水浸泡過的畫布下方閃現出幾顆碎星,正慌忙地向小神廟的方向蹦去。她向窗邊探長脖子。在她目送“星光”沒入小神廟周圍的樹影里的時候,貼身女仆正奮力為她拉緊束胸衣的束帶,她于是猛吸了一口氣以配合她們。在套上晚禮服之后,夏洛特又大致望見提著煤油燈的男仆攙扶著一個黑影,從小神廟方向朝廚房后門方向走去。天色太暗,看不清人臉,但煤氣燈光邊緣偶爾會搖晃到那人的臉上,夏洛特在這行人消失于視線下方之前窺見了那人的容貌——一張滿臉淌著血的臉。 是羅賓?! 夏洛特立即囑咐貼身女仆下樓打探情況,叉著腰在房間里來回踱步,等待回音。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迸蛶Щ剡@樣的答復,她聲音有些顫抖,兩眼發直,發際間泌出幾層冷汗?!拔蚁聵堑臅r候看見一個滿臉是血的人……她,她穿著教化營制服……管家叫艾米給她止血擦藥,還叮囑所有人不要聲張,叫那些看見沃利少爺和這個人的人都不要多嘴,否則會有麻煩的。我還聽見他對那人說: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不要再提起,尤其是不要影響今晚的宴會,有什么條件他都可以滿足……我……我……”她期期艾艾了一陣,“我躲在柱子后面沒敢去問發生了什么……但是……但是我覺得是少爺……”她渙散的目光垂向了地面,開始無語輪次地咕噥:“天哪,那么多血……那張臉,好恐怖……都是血,都是血……” “那個人之前是和沃利在小神廟里嗎?” 夏洛特焦急地問,期待得到回應又害怕聽到答案。 女仆頭縮在微聳的雙肩中,不敢肯定也不能否定,只好僵硬地站著。她聽說過很多關于這個少爺的傳聞:虐待小動物——甚至更聳人聽聞的虐待女仆的事也曾隨風聲擦過她的耳際?!啊瓕α?,我看見管家把沃利少爺的手帕交給了廚娘,要她找人把上面的血跡清理干凈……那個手帕是藍絲綢的,應該是少爺的……” 女仆補充道。彼時在這座城堡里,只有小沃爾特可以合法穿戴使用藍色。 “是他干的對不對?所以格林勒克先生想要息事寧人……”夏洛特手覆在略感不適胃部向后倒退,雙腿無力支撐她的身體。她一直退到貴妃椅的邊緣才停下,扶著靠背滑落在椅子上。一種難以名狀的惶恐正粗野地扯著束胸衣的束帶,有意要把她的腰椎勒斷——她想到這個人將會成為她的丈夫,想到要和他廝守一生就喘不上氣。 然而晚宴順利舉行,這件血淋淋的意外就像從未發生過。那觥籌交錯的一整晚,夏洛特都不敢直視那個“怪物”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