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夏洛特2
“我知道你們一定有很多問題想問,但不知道從何處開始,對嗎?”佐伊朝坐在她對面的兩個人說?!澳銈兿胫牢液土_賓的關系,也想知道我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為什么會變成佐伊·布萊特普爾?!?/br> 還處于震驚中的威廉和維多利亞沒有出聲,車座椅皮革上沾染的香水與酒精的味道讓他們隱隱感到有些頭疼,像是有人正在顱內用小錘子敲打他們的太陽xue。他們的眼睛剛剛適應車棚內的黑暗,借著窗簾縫隙里偷偷漏進來的光能隱約看見這個神秘女人的五官,但是他們不敢確定這就是夏洛特.里弗福特——沒有什么能證明她就是夏洛特·里弗福特。除了夏洛特的的家人和她當年的仆人,幾乎沒有人見過這位淑女。沒有畫像也沒有照片,因為她“生前”從不拋頭露面,不參加舞會或是聚會,除了與未婚夫和親戚見面以外沒有別的社交。 佐伊輕笑了一聲,早料到他們會是這種反應,于是毫不在意地接著說了下去,“首先我想感謝你們為羅賓做的一切?!薄≌Z畢便拉開右面車窗上的黑簾,允許午后橘黃色的陽光照射進來。窗外蓋滿秋色的山丘一晃而過,她的真面目也終于明朗,毫無保留地展露在那對表情呆滯的客人面前。 佐伊一身簡潔樸素但講究的裝束,深棕色的長裙點綴著米白的花紋,剪裁完美的一字領炫耀著她頎長的脖頸和線條分明的鎖骨;她下巴和臉頰的輪廓和小沃爾特有幾分相似,線條流暢,頰骨玲瓏;窗外的暖光把她的金發染得更加明艷,絲質禮帽下盤發的樣式說明了她寡婦的身份。維多利亞盯著佐伊的臉,那是一張相貌普通的臉龐,略施粉黛,并不驚艷,卻有教人移不開眼的魔力。她身上帶著一種難以捉摸的氣息,冷冽,疏離,就像是在北方深冬的清晨推開門,跟著霧靄撲進屋子里的冷空氣的味道;而其中又摻著一縷似有若無的煙火氣,像是屋內壁爐里飄來的柴木香,教人不敢褻玩的同時又感到親切。 “我知道你們都在警署工作,但我希望我在南境活得好好的這件事,就不要讓第三個警察知道了,好嗎?”佐伊說,聲音柔軟,像是真誠的懇求但話里又帶著沒有商量余地的意味。維多利亞總覺得自己在哪聽見過這個聲音,既熟悉又陌生。 威廉和維多利亞依舊以無聲作回應。佐伊并不介意,她收斂起那雙碧藍色眼睛里放射出的銳利的光,從絲絨手提包里掏出一盒香煙,搖下車窗后點上,在行駛的風中吞云吐霧。沒被風撥散的帶著微苦薄荷味的煙霧在車內彌漫,像是又給那些鮮為人知的過往蓋上一層層神秘的面紗。 “你要帶我們去哪?”威廉戒備地提問。 “按你們的計劃去情人井。但是到那之前我們要在郊區繞幾圈——聽故事總需要點時間的?!薄∽粢猎谝魂囖D瞬即逝的煙霧里勾起一絲微笑——傳說里吸食男人靈魂的魅魔般的笑容,但毫無攻擊性。 “布萊特普爾女士,你的父親和弟弟們知道你還活著的事嗎?” 維多利亞問。這個問題的答案很重要。如果另一家里弗福特知道女兒還活著卻申請了死亡證明——這么做的動機又是什么? 佐伊忽而垂下了眼簾,深深吐出一口白煙,睫毛的陰影在眼下微微顫動著。她有些失神地沉默了兩分鐘,嘴里含著微弱的囈語,隨后又重新勾起那種有些魅惑意味的笑容,“我們說正事吧,羅賓第一次來柳木鎮,第一次來情人井,是和我一起來的。我會出現在這里,還有我之所以成為現在的我,都和羅賓有關。我打賭你們很想趕快弄清楚我和她的關系,不是嗎?”她又抽了一口煙,沒等客人回復就開始了她的講述…… 一切始于九年前的一天。那個鄰近仲夏的周日是由斯蒂文·里弗福特對女兒夏洛特的訓斥開始的。 “繼續練習,沃利只喜歡聽這些高雅的作品。別再讓我聽見你哼那些俗不可耐民歌,記住你是古老又高貴的里弗福特家的淑女,不是古時候沿街賣藝的吟游詩人?!薄 「赣H站在房間中央對坐在豎琴前的夏洛特呵斥道,一手扶著腰,面露慍色。羅納德慵懶地攤在古典風格的貴妃椅上,百無聊賴地觀察自己剛修剪過的指甲。恩尼斯背對著北面的窗,手撐在窗臺上,兩腿愜意地交叉站著,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 夏洛特唯唯諾諾地點著頭,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聚會。這首名為“家人的探望”的獨奏協奏曲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她練琴的房間里上演:第一樂章是“對女兒的審問”,第二樂章是“父親的教導” ,第三樂章是“數落與訓斥”,華彩樂段是“回顧家族光輝歷史”。父親總是那個技藝精湛的獨奏者,兩個弟弟無言的認同是配合著他演奏的管弦樂隊,而她只能無力地坐著,接受洗禮。 父親又提起家族血統的事——到華彩部分了。他又無數次強調他們才是真正的里弗福特家,而要恢復純正血統的重任全在夏洛特一個人身上?!澳惚仨氉⒁庋孕信e止,在任何人面前都一樣。你不能給家族丟臉,也不能給沃利退婚的理由,你明白嗎?夏洛特。你和沃利的婚約是按舊法律條例簽定的,按照最新的條款,他是可以反悔退婚的,所以你要更小心——你必須要讓他愛上你?!薄∷沟傥摹だ锔ジL厍辶饲灞粺煵莨蔚蒙硢〉纳ぷ?,神色柔和了些,“但我相信沒有紳士能拒絕出色的淑女——只要你按我說的好好規范你的行為。時間不早了,我、羅納德和恩尼斯要跟沃利去后山的獵場狩獵。你應該繼續練琴、看書,等待沃利晚上回來。那么,晚餐時候見,圣主保佑,我的女兒?!薄∵@位金發里摻著銀絲的先生說完便走向房門。 “可是父親?!毕穆逄卦诟赣H轉身之際急忙從凳子上站起來,喊住了他?!鞍肽甓鄾]見了,你不想知道我這段時間過得怎么樣嗎?” 她的表情和語氣都像是在祈求他問出這個問題。 “你住在我們家族最豪華的城堡里——我相信你理所當然過得比我們都好?!薄±锔ジL叵壬涞卣f,旋即便和兩個兒子一同離開了房間。 夏洛特有些頹唐地落回凳子上,用手背堵著嘴唇,似乎認為這樣就能夠壓制那些辛酸委屈的眼淚,不讓它們冒上眼眶。她用發酸的眼睛望向房間東墻上明凈的窗,嘴里嘟囔著“不公平!不公平!”北境的夏日比蜉蝣的生命還要短暫,而窗外難得的好天氣只屬于他們。她認為她這短短的二十多年人生里都在做這件毫無意義的事——等待。等待這一個人。出生后的六年,她在等待小沃爾特降生;接下來的十六年,她在等待他成年;之后的兩年多,她在等待他服役結束;而她完全能夠預測自己的未來:等待他從政經學院畢業,等待他繼承世襲的祭司職位,擔任內閣大臣,等待他與自己成婚……而現在,她在等待他從獵場歸來,然后等待他能夠施舍給自己一部分閑暇時光。 窗前的暖陽在云朵的遮掩下明滅閃爍,像是某種吸引她靠近的暗號,她于是順從了這樣的誘惑,走到窗前沐浴這被玻璃過濾了的溫暖。她身后房門在這時被敲響,“夏洛特!快來!” 恩尼斯推開門,蜷曲著滿頭栗色頭發的腦袋和半邊肩膀伸進門縫,神秘地朝夏洛特招手。 夏洛特的心情在看見弟弟的剎那變得輕快,她小跑到門前,恩尼斯把一套黑白的、布料有些粗糙的制服塞進進她懷里?!澳阒肋@間房的仆人通道在哪吧?仆人用的樓梯間就在那扇門后面,一直向下走就能到廚房,后門就在廚房北面?!薄《髂崴拐f。夏洛特瞥見他還未扣好紐扣的馬甲和敞開的領帶,猜想他一定是在更換狩獵服裝的時候偷跑出來的——看見弟弟為了她短暫的自由這樣奔波,夏洛特胸前翻滾起一陣暖意。 “你真我最親愛的弟弟?!薄∷龘е髂崴沟牟弊咏o了他一個充滿感激又混合了長姐寵愛的吻?!斑^兩天你又要回傳教區服役了,我真舍不得你!” 恩尼斯拍拍jiejie的背以表安慰,立刻就道了別,以免這場“非法接頭”被別人撞見。夏洛特在房門關閉的瞬間已經飛身到了那套女仆制服面前。她大概是海國唯一一個會因為收到粗布麻衣而狂喜不已的女人——對于她來說,這是離開這座豪華牢籠的鑰匙。這是一套樓梯女工的制服——在松林堡里地位最低的長工的制服。她們大多數時間在樓梯上工作,負責幫樓上樓下的仆人傳遞物品——像是仆人的助手,又像是南境里一些高級酒店里上菜用的電梯——無論是哪個,都沒什么人記得她們都名字或是樣貌,她們只是房子里不可或缺的一種“幽靈”。而不起眼,正是現在的夏洛特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