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沃爾特
次日的太陽照常升起,維多利亞照常裹著大衣,擠進軌道車,到警署上班。 趁著清早警署里人還不多的時候,維多利亞端了一杯咖啡到斯旺旁德警長辦公室。 “圣主明鑒。有新線索,長官?!薄榱瞬坏⒄`時間,她放下咖啡就接著說了下去?!安舯宦樽淼氖路蛉酥?。另外,她生前可能吧什么重要證物吞下去了,不出意外的話,在今晚的葬禮上能被取出來?!?/br> “謝謝?!本L立即把咖啡端到自己面前,撕開瓷盤上的糖袋,邊往杯子里倒邊說:“伯爵知道自己會被麻醉的事嗎?” “不知道。至少他說不知道——我也不認為他在撒謊?!?/br> 警長深吸了一口氣,為接下來的長句子做準備,“我曾經懷疑伯爵會不會是買兇殺妻的人,然后故意在夫人被殺的時間被麻醉,制造一種他也是受害者的假象。但是這太沒有必要了……”警長揉了揉扒滿胡渣的下巴,回憶起自己幾年前做胸腔引流術時,醫生向他解釋過的麻醉的風險?!奥樽矸浅NkU,如果他計劃麻醉自己的話,至少會聯系好一個能隨叫隨到的醫生以免有意外發生,而不是讓他最信任的家庭醫生在當晚的宴會上喝得爛醉,第二天都因為宿醉而無法出診?!?/br> “是科爾比醫生嗎?”維多利亞問道,“他在宴會當晚有進過伯爵的臥房嗎?” “據那幾個一直在宴會桌旁服侍賓客的男仆說,他沒離開過宴會廳,并且在十一點左右就和其他客人一起離開山莊了?!?/br> “我認為夫人一定請了個‘幫手’,但是現在看來,科爾比醫生不太可能是我們要找的這個人了?!薄【S多利亞的嘴角失望地向下墜了墜。警長在這個時候轉動了一下靠椅,以便他翹起二郎腿。他摸起桌上的報紙,打開隨便一頁,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個地方——看似在實則在沉思。 與此同時,維多利亞稍側了側身,瞥了眼背后的像棋盤一樣格子玻璃墻。這面正對著警長書桌的透明的墻,能讓辦公室里的長官隨時“監視”門外的下屬的同時,也讓外面的人把辦公室內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她明白自己不該在這繼續待下去,畢竟她只是來送杯咖啡。但又不能拉上厚重的窗簾——那樣更容易引起懷疑,于是維多利亞抓緊時間向長官報備行蹤,“我今天下午六點左右會到省屬皇家醫學院北校區的太平間外與伯爵碰面,之后便會搭他的車前往海蛇峰參加夫人的葬禮。如果我明天沒有按時來上班……” “萬事小心,維多利亞?!薄【L“刷刷”抖了抖手中的報紙,沒有抬起眼皮,“我認為伯爵的是真心愛他的夫人并且想要揪出兇手的。而且今晚會有不少報社記者在現場,應該不會有人這么愚蠢,在相機面前作案的。圣主保佑你,孩子,我相信你的能力?!?/br> “好的長官!圣主明鑒?!本S多利亞敬禮完畢后就離開了警長辦公室,那句“相信你的能力”令她備受鼓舞,心潮澎湃不息。 集體辦公室墻上的鐘擺在電話鈴聲、打字機按鍵聲、交談聲和男警員之間略帶惡趣味又無關痛癢的調侃聲中疾走。下午五點十五分,維多利亞準時離崗,準時搭上五點二十八那趟軌道車回家,用三分鐘時間拿上裝著威廉和自己的喪服的手提箱,兩分鐘向羅莎林道別,強調今天工作上有安排不回家吃晚飯,隨后又風塵仆仆地出了門,準時趕上五點五十五分的軌道車,于六點零九分到達了醫學院北門。六點一刻的時候,滿頭熱汗的女警在太平間門外與那位剛脫下白大褂的先生順利接頭——于是她終于可以長舒一口氣了。初冬的夜晚來的早,維多利亞身上已經裹上了一層暮霧,而身著的粗花呢西裝的威廉更是可以毫不突兀地融入夜色。 “砰”,車門關閉的聲音從對面傳來,把他們的注意力引向小道上的黑車??逅拐驹谲囘呄蛩麄冋惺?。維多利亞和威廉相覷一笑,一起走向他們成為搭檔后的第一個“任務”。 “這棟樓里,一定有更衣室吧?” 卡洛斯開啟車尾箱,接過威廉手里兩個沉重的箱子,放進尾箱后順手拎出兩個牛皮手提箱,用他的尖下巴指了指他們身后的兩層的古典建筑。他的金色長發在昏沉的路燈下也亮如金箔,頭上戴著象征著神使地位的牙白色珊瑚雕成的冠——比起國王的皇冠,它看起來更像是花環。他身上寬大的藍白教袍擺垂落在地上,掃著有些濕潤的地面。 正當維多利亞準備問出“這是什么”的時候,伯爵摸索著從副駕駛座上鉆了出來,他朝車尾的眾人微微一笑,目光從車頂和威廉肩上越了過去,“圣主保佑,布魯克女士和韋德先生。抱歉昨天忘了跟你提這件事了。這是獵鷹族的傳統服飾。要接近逝者,你們最好打扮成祭司的助手。我相信你們不想被記者的相機抓到,而我也希望能夠尊重羅賓族人的習俗。所以,能否請你們換上這套衣服?” 維多利亞胸腔里竄上一股怒火,想要指責伯爵“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你今天本可以打個電話到警署通知我這件事的!”,但理智告訴她,她應該感激伯爵的考慮得這樣周到嚴密,她只是為這近一個小時的奔波感到不值得而已。于是她接過送到懷里的那個箱子,在威廉的引導下進入了空曠的教學樓,沿著長廊,路過躺著幾十具尸體的太平間。這里格外清冷,寒氣從古老的石壁上滲透出來,就連寂靜都具象化成了陣陣冷風,腳步聲的回音也教維多利亞渾身戰栗——但是威廉一臉淡然,仿佛他只是路過了一間坐滿學生的教室而已。 “女性更衣室就在那里?!蓖钢簧燃t楓木門,“那么,一會見?!?/br> “一會見?!薄【S多利亞硬著頭皮進了那個間房,映入眼簾的滿墻的白大褂令她忍不住一激靈——那看起來就像是掛在墻上的垂著四肢的人。維多利亞掏出槍,擺在離自己最近的長椅上——這能給她一些安全感。他哆嗦地念著召喚神圣戰士的經文,用最快的速度扯下制服上的腰帶。她把箱子里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再一件件換上:便于騎乘的長袍,寬松的長褲,邊緣粗糙的、手掌寬的牛皮腰帶,皮草披肩,獸牙項鏈,銀鈴項圈和腳環,皮靴,鑲著玉石的頭飾,一把獸骨刀,還有一副面目猙獰的面具。 維多利亞穿戴完畢,把槍塞進腰帶里,拉開門,威廉正站在柔和的壁燈下等待?!靶U族”的服裝給他增添了一種粗獷的氣質,令維多利亞意外的是,這竟然與他修剪得一絲不茍的偏分毫不沖突——與他沉靜的學者格調毫不沖突。像是巧克力和酥脆的海鹽粒在唇齒間相融,甜與咸并不沖突,反而讓巧克力的醇香更富有層次。大學里喜歡他的女性一定不少吧。維多利亞常這樣想。當她坐在伯爵的車后座上,被車輪下傳來的顛簸晃得昏昏欲睡的時候,這個想法又鉆進了她的腦海。威廉的英俊不像薩默克里克神使那樣明媚,他更內斂,如同陳年的烈酒——你不能一口就喝下肚,須仔細品嘗,才領略它的口感和風味。他的金發不是海國大眾審美里那種“宛若閃閃金幣”,而是鉑金色的,像是摻進了幾縷皓月光華的盛夏暖陽。至于他藍色的虹膜——它們不像晴空下的碧海那樣藍,也不像雨后的天空那樣藍,而是在湛藍中帶了些許冷冷的銀灰——如果烏爾夫冰原上的凜風有顏色,那便是威廉的眼眸。 海蛇峰在孿流城以北近三百公里的小鎮上,是整個北境離天最近的地方。路途漫漫,維多利亞不想把時間揮霍在沉默的休息上,于是決定用這個機會調查伯爵的和夫人的真實關系?!袄锔ジL夭?,我可以問一下,夫人和你是怎么認識的嗎?” 伯爵微仰著頭靠在椅背上,“盯”著擋風玻璃的頂端,冷冷地問道,“你是想找個話題,聊聊天,還是說這也是重要線索,你想要知道?” 小沃爾特·里弗福特[1]真是個難以捉摸的人。維多利亞再次這樣想。警校里教的那套“如何判斷一個人是否內疚心虛”的理論,在他身上完全失效,因為他的臉上盡是漠然。但不是麻木不仁,無動于衷,更像是經歷過極端的疼痛之后,對一切感觸都失去了反應。他說的話也需要回味與推敲。當你認為他正以高高在上的姿態發號施令時,細細一琢磨又覺得他措辭足夠禮貌,真誠;當你認為你們已經足夠熟稔,能夠像朋友一樣開誠布公地交談時,又會發覺他實際上冷若寒冰,始終與你保持著距離。他的喜悲都很深沉,不輕易浮出表面,像是到了一定年紀后便自然而然筑起的城府——但是事實上他只威廉年長一歲。他臉上見不到什么剛毅的棱角,如果忽略那些因干燥而嵌入皮膚的紋路,他看起來就像是十多歲的、顴骨和下頜骨都還沒有發育成熟的大男孩,白發也沒能減弱這種的少年氣。他是從來如此嗎?抑或是夫人的離世把他變成了這樣? “當然是對破案來說至關重要,伯爵先生?!薄【S多利亞答到。 “你小時候一定有長輩給你唱過那首‘真愛之女’的民謠吧?!薄〔粽f。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奶白色的棉布手帕,緊緊攥在手里。手帕上面繡著一朵紫色的花,繡工一般,像是十歲女孩的練習作品——那種看一眼,便會令家教和母親不由得嘆一口氣的作品。這樣略顯廉價的物品顯然與他的身份不符。 又答非所問?維多利亞不禁蹙眉?! 班?,當然聽過”。她在心里哼唱起這首海國人從小聽到大的歌。 勿要讓她流淚,勿要讓她心碎。美麗的女子啊,無親無故,飄搖如水草,故鄉在那遙遠的、遙遠的水邊小鎮上;她是迷途的水精靈,海神殿里的仙女,褪去了斑斕的尾鰭,她是我的真愛;兩次擦肩而過,一次在水邊的邂逅,水仙飄香的花期,她是我的真愛…… 伯爵瞇了瞇眼,依舊“注視”著擋風玻璃上方,嘴里呢喃著,“兩次擦肩而過,一次水邊的邂逅,水仙的花期——我沒想到這些,在外國的土地上也能應驗?!?/br> “外國的土地上?這么說你們不是在松林堡相識的?” 維多利亞問道。 “不是,那只是為了掩蓋真相的說辭而已。我現在告訴你們真相,是因為信任你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伯爵依舊沒有做出什么動作, 卻讓維多利亞和威廉感覺他正握著一把冰錐架在自己脖子上,警告他們不要泄露他的秘密。 維多利亞吞了吞口水,把頭轉向威廉,在他給出一個表示肯定的點頭后,堅定地對伯爵說道,“我明白,請講下去吧?!?/br> “那就要從米特爾蘭北部傳教區的叛亂講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