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摸到了嗎
快到上課的時間,教室里的學生驀地多了起來,有女生往外看,不知道柯樅應在看誰,竊竊私語的臉上帶了幾分羞澀的笑意。 蘇軟沉浸在書里,忽然長發被人扯了一下,她吃痛地微微后仰,有個男生笑嘻嘻地說,“不好意思啊~不小心~” 說話間,又拉扯了一下。 蘇軟等痛勁緩過去,繼續低頭“看”書,只是食指抵在書上的動作越來越慢。 她的一縷頭發被身后一個男生扯住,那人一點一點,緩慢地扯著她,直到將她整個腦袋牽扯著往后,用剪刀輕輕剪斷。 “咔嚓”的聲音很輕,但落在蘇軟耳里,像一顆雷,轟然炸響。 她手指頓住,整個脊背都僵了起來。 她小的時候上二年級,被后桌的同學剪過頭發,那時候在午休,睡醒之后,頭發就光禿禿的,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哭,惡作劇的同學只得到一句不痛不癢的責罵,連道歉都毫無誠意。 蘇軟從小到大,都沒能護住自己身體的每個部位。 她在這短短十七年生命中,只學會了一件事。 忍。 她機械而僵硬地用食指照舊去“看”書,耳邊的長發被人撩起,她咬著牙,嘴里很輕的在讀書上的字: 在他忍受著極大痛苦的這段時間里,他竟然沒有產生過死的念頭,這倒是一樁怪事。不幸的人往往如此。他珍惜生命,卻看見地獄就在他的身后?!景屠枋ツ冈骸?/br> 耳旁猛地炸起一道聲音,緊接著叫罵聲響了起來,嘈雜的聲音像潮水一樣瘋狂涌入蘇軟腦海,那樣紛亂擁擠,她想捂住耳朵,卻在那驚天動地的喧囂聲里,聽到一道略熟悉的吼聲。 “cao你媽的!你他媽再動她一根頭發試試——” 那聲音落下的瞬間,蘇軟發現自己臉上濕了,她伸手摸了摸。 是淚。 柯樅應不過是低頭回個消息,再抬頭時,蘇軟頭發都被人剪了一縷,后桌兩個男同學,一邊暢快地竊笑著,一邊撩起她耳邊的頭發,準備再剪下一縷。 他根本沒時間去想,蘇軟以前經歷過什么,才會在被人剪下頭發時,連反應都沒有。 他胸腔里的怒火幾乎沖破天靈蓋,那把剪子明明剪在蘇軟頭發上,卻像是剪在了他的心上,把他那顆心都剪碎了。 柯樅應一連揍了三個男生,直把人壓在地上狠狠揍了個半死,不少同學來拉架,都被他一頓暴揍。 他打完人,氣勢駭人地瞪著整個班里的學生,伸出食指一一指了過去,“我告訴你們,還有誰敢動蘇軟,這就是下場!” 他抬腳猛地踢了一腳地上的男同學,哀嚎聲頓時響起。 班主任和主任匆匆趕來,到了門口,看見里面的慘像,當即面色都變了,主任認出柯樅應,沉著臉喊了聲,“柯樅應!你給我到辦公室站著!” 柯樅應把身上的衣服扯正,抬腳穿過人群走向正門,到了蘇軟桌前,他停了一下,低頭看了眼她手里的書。 是盲文書,頁面上密密麻麻的堆滿了像是針孔戳出來的凸起。 蘇軟察覺到他的氣息,帶著煙味和點點汗氣,一點點鉆進鼻尖。 她手指緊了緊。 卻聽他問,“看的什么書?” 她嗓子有些發緊,卻是張口認真回答了。 嗓音軟軟的,帶著點鼻音。 “巴黎圣母院?!?/br> “柯樅應!” 教導主任看他還有心思跟一班那位特殊學生搭話,忍不住又吼了一嗓子,“趕緊給我滾過來!” “哦?!笨聵簯浅7笱艿貞寺?,拖著步子走了。 蘇軟坐在椅子上,耳邊的聲音退了潮似地全部消失,她腦??湛?,只剩下教導主任喊出來的那三個字。 柯樅應。 她以前是聽過這個名字的,班里經常有女生討論他。 班主任和教導主任帶著打架那幾個同學走了,又叫了幾個同學問話,最后又叫了蘇軟去辦公室。 班主任梁玉梅親自來帶她過去,路上問她,“你認識13班的柯樅應?” 蘇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能說半真半假的話,“中午在門口遇到過一個人,我差點被車撞到,他……救了我?!?/br> 梁玉梅大概明白了什么,這個年紀的男同學,總愛做那種英雄救美的美夢,大概是見蘇軟看不見有點可憐,所以想逞英雄,替她出頭。 “他說你后桌的男同學在剪你頭發,你知道這事嗎?” 蘇軟停住腳,她把臉轉向梁玉梅的方向。 “老師,你看不見嗎?” 她開口,聲音很軟,卻沒什么情緒,細聽似乎能聽出一股淡淡的嘲弄。 梁玉梅愣了一下,這才注意到她頭發后面確確實實少了一小截。 “老師會給你做主,到時候讓那幾個同學給你道歉……” 她話沒說完,就聽蘇軟說,“不用了,我不需要?!?/br> 梁玉梅還想再說什么,蘇軟又開口了,她聲音很輕,卻讓梁玉梅啞口無言。 “老師,道歉能把我的頭發還回來嗎?” 辦公室里,柯樅應吊兒郎當地站在那,邊上是三個被打得面部青紫的男生。 教導主任還在教訓柯樅應,“別以為你爸媽離了婚就沒人管你!你都多大人了?!???!明年就高考了,你不為你爸媽努力,你總該為你自己努力吧?!???!你那么聰明,但凡努力那么一點,也不至于混成現在這個德行!你看看你初中的成績,再看看你現在的成績!你當初在初中部那是第一名!你看看你現在!全校倒數第一!” 看見蘇軟進來,教導主任停下話頭,喝了口茶水,沖柯樅應揮手,“去,回家叫你爸來,或者叫你媽來,不管是誰來,今天這事總要解決?!?/br> “我沒做錯,沒必要喊他們來?!笨聵簯劬吡搜圻吷夏侨齻€鼻青臉腫的男生,又把目光落在門口的蘇軟身上。 她穿著校服,被班主任扶著進來,找了椅子,給她坐下了。 “你沒做錯???”教導主任氣得拍桌子,“打人就是錯了!你還不承認錯誤!” “那他們呢?剪頭發是對的?”柯樅應扯起唇嘲弄地笑了,“欺負一個小瞎子算什么本事?” 蘇軟手指動了動。 班里很多人喊她小瞎子,輕蔑的,嘲笑的,或者隨大流純屬為了起哄好玩。 這是第一次,她從男生口中聽到小瞎子三個字時。 心底沒有反感和憎惡。 反倒是一瞬間涌出的委屈幾乎要把她淹沒。 她眼眶熱得厲害,只能低著頭,強制壓住那股酸澀。 “主任,她頭發確實被他們剪了?!卑嘀魅瘟河衩分噶酥柑K軟腦后的長發。 教導主任登時目光轉向那三個被打的學生,“你們誰剪的?主動點!站出來!” “主任……是我……但是,是彭海遞的剪刀,王晨出的主意?!币粋€男同學站出來,聲音有點小。 “哦,所以是你們三個合伙剪了她的頭發?!苯虒е魅伟逯樲D了一圈,“去,你們也把你們的家長叫來?!?/br> 那三個男生登時一臉苦相。 “主任,我有個好主意?!笨聵簯_口,也不等主任反應,直接走到那三個被打的男生跟前說,“你們呢,把自己頭發也剪一塊,然后跟蘇軟道個歉,這事兒就了了?!?/br> 那三個被打的學生看到他就一肚子氣,礙于邊上都是老師,不敢造次,只瞪著他問,“那你呢?你打了我們,也要被我們打回來嗎?” “來啊,你打得過你就打?!笨聵簯獢傞_手,一副混不吝的模樣。 那三個被打的學生氣得直咬牙。 主任更是氣得拍桌子,“柯樅應!你給我站好!” 柯樅應翻著白眼往那一站,目光穿過眾人,又去看坐在那的蘇軟。 明明站起來就小小一只,坐在那更顯小巧玲瓏,姿態端正,兩只手乖巧地放在腿上,臉就對著他的方向。 一張臉沒什么表情。 偏偏柯樅應卻讀出她臉上的絕望。 她早就習慣了這種場景,也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可以說對現下的一切都習以為常,所以……只能接受。 在沉默中絕望,在絕望中沉默。 柯樅應盯著她看了許久,才轉開視線,只是垂在兩側的手攥成了拳頭。 最后的處理結果是叫家長過來,然后道歉的道歉,寫檢討的寫檢討。 柯樅應又道歉又要寫檢討,下了課還要去掃廁所。 他一臉無謂,儼然早就被罰慣了。 蘇軟爸媽在上班,接到電話就趕了過來,那三個學生的母親態度友好地道了歉,他們也沒法說什么,只再三叮囑,以后不可以再剪她頭發。 一遍又一遍。 蘇軟坐在那發呆,腦子里想的是那個男生臨走前塞到她手里的東西。 她怕被父母發現,一直牢牢攥在掌心。 很硬,有點硌手。 是一塊糖。 還是教導主任桌上的,柯樅應當著主任的面就拿了一塊剝開丟進嘴里,嚼得嘎嘣脆,吃完了,又去拿了一顆。 主任臉都黑了。 蘇軟被父母帶回去,去了理發店給她修了修頭發,洗頭發時,她頭低在那,把手里的糖撕開包裝,放進了嘴里。 草莓味。 很甜。 修完頭發,蘇軟被父母帶回家。 她其實也不愿意呆在家里。 雖然家里很安全。 可是…… 她輕輕拉開門,聽見客廳里傳來父母壓抑著的吵聲: “把她送到哪兒?!哪個地方會對她好???蘇勇軍你在跟我開玩笑嗎???她要不是眼睛看不見,會被人這么欺負嗎??????!” “她一個瞎子能送到哪兒去???” “你小點聲!” “難道要我辭了職每天守在教室里嗎?!???!你賺的那點錢夠養活我們嗎?!” “我當初就不應該……” 蘇軟手指一顫,把門關上,蹲在地上捂住耳朵。 眼淚卻很快濡濕眼睛上的那塊布條。 “老板!來瓶冰可樂!” 熟悉的聲音驚得蘇軟從半蹲狀態起身,她摸索著去開窗戶,她住在二樓,向陽的房間,只是窗戶很少打開。 窗戶只打開一小半,那熟悉的嗓音更清晰了。 “怎么渾身都是濕的?”店老板問。 “剛被老師罰打掃廁所了……”柯樅應的聲音,“洗過澡了,現在身上香噴噴的,不信你聞……” “你犯什么錯了?”店老板笑呵呵地問。 “調戲女同學?!?/br> “哈哈哈哈哈……” 蘇軟躲在窗戶底下聽著外面的聲音,情緒緩緩平復下來,她擦了擦臉上的淚,隨后將眼睛上濕透的軟布摘下來。 “軟軟!我們走了!門被我們鎖了!”底下傳來父母的聲音。 蘇軟打開門應聲,“好!” 她轉身進屋,坐到書桌前找出一張白紙,隨后拿了一支筆,把矯正尺壓在紙上,這才在尺子里開始寫字: 對不起,爸爸mama。 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在了。 很抱歉做出這種決定。 但是,我已經撐不下去了…… 這樣的信,在這些年,她寫過很多封,每次都是寫完之后又被自己撕了個干凈。 她不甘心。 她很努力地在活著。 不甘心因為這樣的事,被束縛了腳步,從此結束。 她渴望著長大,或許長大懂事了,那些嘲弄和玩笑就會離她遠一些。 窗戶上被人砸了石頭。 她頓了一下,以為聽錯了,繼續寫,第二顆石頭砸進來,有東西落在桌上,她伸手去摸。 摸到了,指腹去摩挲。 不是石頭,是一顆硬糖。 她推開窗戶。 陽光那樣好,伴著鳥語花香,一剎那透過那狹小的窗戶擠進來,她辨不清方向,只是站在窗口問,“誰?” 底下傳來柯樅應的聲音,“我?!?/br> 她知道是他。 “你干什么?”她問。 “你在干什么?”他不答反問。 蘇軟抿了抿唇。 她在寫遺書。 她吸著氣平復心情,隨后才沖他說,“今天的事,謝謝你?!?/br> 柯樅應看出她表情不對,來不及想她剛剛在房間里做什么,見她要關窗戶,趕緊揚聲喊,“請我喝飲料!” 蘇軟手指擱在窗上,頓了片刻,去柜子里找自己的錢包。 “下來請我喝!”柯樅應補充道。 蘇軟找到錢包捏在手里,對著窗外說,“門鎖了,我沒法出去?!?/br> “沒鑰匙?”柯樅應問。 有,就在門口墻上。 蘇軟猶豫了一瞬,沖他道,“你等一下?!?/br> 她把紙筆收起來,隨后扶著樓梯下樓,從墻上摸到鑰匙后,又再次上樓,把鑰匙裝在錢包里丟了下去。 “撿到了嗎?”她問。 “沒有——” 蘇軟正要說話,聽到門鎖咔噠的聲響。 她知道他拿到了鑰匙,這才關上窗戶,重新找了干凈的布條戴上,這才下樓。 柯樅應沒進來,就站在門口,等她換好鞋出來,這才把錢包還給她。 蘇軟拿著導盲桿走進小超市,老板認得她,正要招呼她,就見柯樅應跟在小姑娘身后。 老板趕緊沖他使眼色,小聲說,“去去去,人這兒好姑娘,不能調戲人家?!?/br> 柯樅應:“……” 他黑著臉說,“哥,我那逗你玩呢,我這樣的人看起來像調戲女生的人?” 老板掃了他一眼,“像?!?/br> 柯樅應:“……cao!” 正在買東西的蘇軟,忍不住彎了腰,假裝去整理鞋子,等笑夠了才直起身。 她零錢很多,都是過年時親戚給的壓歲錢攢下來的,一直沒怎么用,父母有時候也會零散給一點,她全都攢起來。 因為不怎么吃零食,也不怎么亂買東西,所以她分不清哪邊貨架賣的是零食,一路都在用手去摸。 直到一只手覆過來,壓著她的手背,抓住她整個小巧的手。 將她扣著拉到賣零食的區域,將她那只手罩在一包脆脆角上,這才松開。 “哎我說!你怎么回事??!”店老板急了,“你怎么能占人便宜呢!” “這怎么能是占便宜呢?我這是做好事不留名??!”柯樅應走到蘇軟邊上,抵了抵她的胳膊,沖她道,“是不是啊小姑娘,你該謝謝我?!?/br> 蘇軟:“……謝謝?!?/br> 店老板:“……” 等到結了賬,店老板才發現蘇軟是認識柯樅應的,登時氣得要去打他,“我說你這小子真的是嘴里沒半句實話!我剛剛差點把你當流氓給你扣下了!” 柯樅應正在吃蘇軟買的一包辣條,辣得斯哈斯哈,又使喚蘇軟給他擰瓶蓋,看得店老板都看不過去,“人家看不見,你還使喚她!” 蘇軟用力擰了幾下,發現擰不開,小臉憋得通紅。 店老板要來幫忙,柯樅應直接搶了過來,沖蘇軟說,“聽好了?!?/br> 他將瓶蓋放在蘇軟耳邊,隨后用力擰開。 “呲——”的一聲。 “剛剛什么聲音?”柯樅應問。 蘇軟說,“呲?!?/br> “不對?!笨聵簯帽蓸焚N在她臉上,凍得她往后縮了一下,才說,“它說,快親我!” 蘇軟:“……” 店老板一言難盡地問蘇軟,“他真的是你同學?” 蘇軟紅著耳根往門口走。 柯樅應拿上其他東西跟了出去,超市門口有納涼的小板凳,柯樅應占了一個,又給蘇軟拿了一個,她摸著板凳坐了上去。 柯樅應一口辣條一口可樂地吃著,斯哈斯哈地好像在吃什么絕世美味,邊上的蘇軟明明根本不餓,可聽著聽著,忍不住咽口水。 “想吃?”他伸過來,把嘴里咬了一半的辣條遞過去。 蘇軟搖搖頭,又小聲問,“你受傷了嗎?” 柯樅應這兩年打了不知道多少次架,受的傷根本不計其數,早上那場架,打的是最不爽的,因為對方毫無還手之力,他也就背上挨了兩腳。 但是聽到蘇軟這么問,他就咋咋呼呼地叫了起來,“有啊,眼睛這,頭上,啊呀嘴巴這兒也有,好幾個地方呢,哎呀,疼死了?!?/br> 店老板坐在店里一邊嗑瓜子一邊翻白眼。 蘇軟下樓時口袋里裝了幾個創可貼,聽他這么說,當即拿了出來,往他的方向遞過去,“……給你這個?!?/br> “我看不見怎么貼?!?/br> “……我也看不見?!碧K軟小聲說。 “那我指著你貼?!?/br> “……” 店老板看不過去正要轉身出來,就見蘇軟拿著創可貼湊近了柯樅應。 暖黃的余暉灑過來,落在門口那兩張年輕的臉上,蘇軟腦后的軟布條柔柔地被風吹了起來,隨著發絲輕輕地刮蹭著臉頰,她微微側著臉,用耳朵去感知柯樅應的方向,手指探出去。 才剛伸出指尖。 就被男生的手指抓握住。 干燥的力道,炙熱的溫度。 屬于男性的手。 骨節分明,異常有力。 蘇軟想抽回來,卻被那只手帶著,摸到了他的臉。 柯樅應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眉眼上,仰著臉看她,聲音很低。 “摸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