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男人的第六感情敵見面的時候最準
坐在大殿金刻雕龍屏前的女人身形消瘦,姿容清麗,身穿墨裙,頭戴紫金纏絲盤龍冠,一手拄著胳膊,托著腮,懶懶散散的掃視著玉案上的奏折。 ? 帶著墨玉扳指的纖細五指執起筆桿,揮揮灑灑的,不知是在寫些什么。 ? 歷鞍大腦轟鳴,看著面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啞口無言,半張著嘴,雙目圓瞪,不知該怎么形容此時此刻心中的所猜所想。 ? 眼角余光帶到,玉案一旁還站著一個人,正是前幾日才見過的那位尊貴無匹的青林王。 ? 那人清秀儒雅,周身氣質不容人忽視,面容如上天恩賜,睫羽輕抖都有一種扯人心魂的感覺,令人不敢吐言驚動。 ? 這樣一個人,此刻卻做著宮中俾子的工作,慢慢磨著硯臺專注的看著墨汁在硯臺中心被劃出的紋路,看上去如斯熟練,且甘之如飴。 ? 能讓聲名遠播,受人敬仰的青林王如此屈尊降貴的,還能有誰呢......歷鞍想了想,發現除了心中幾乎已經確定下來的那個身份之外,再無別的選項。 ? “卑職御林軍總督衛孔直,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歷鞍身后的孔直忽然單膝跪地,雙手抱拳于胸前,向上首那人行禮。 ? “起吧?!便宄鯇嵲趹械脧堊?,唇啟了一條縫吐出這么一個氣聲,孔直卻好似聆聽了圣音一般,字句鏗鏘:“謝陛下!” ? 得到確認的歷鞍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不見回神,眼睛反而比剛剛睜的更大了。 ? “陛下,逃奴四喜已被捉拿歸案,請您親自處置?!笨字闭酒鹕?,指了指地上的歷鞍說道,看他直視龍顏,蹙了蹙眉,上前一步一把把他的頭按了下去。 ? 歷鞍猝不及防,被他按的前撲在地上,激起一身從柴房帶來的塵土紛飛。沐允諾瞥了一眼,皺了皺眉,眼底的厭惡一閃,隨即低頭接著忙手里的事兒。 ? “嗯,還挺快的,下去領賞去吧?!便宄豕懋嫹曛?,才抬眸看了一眼艱難爬起來的歷鞍。這一看不要緊,她臟話差點沒彪出來。 ? 媽的王公公這個沒種的玩意下手也忒狠了!好好的一個帥哥,抽的都沒人樣了。 ? 只見歷鞍,右額角大片青紫,血一簇一簇的從傷處滑落,穿過高揚的眉滲進眼睛里,將瞳孔染成深紅。嘴角撕裂,左臉高高腫起,看上去要多慘有多慘。 ? 沐朝熙仔細端詳著他這張俊美的臉還有沒有救時,卻突然和歷鞍對視上了。那雙瞳孔不知悔改的仍舊直視龍顏,眼底的光芒復雜,震驚慢慢消退,剩下有活下去的竊喜,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憤。 ? 沐朝熙有點兒心虛,覺得自己騙了對方這件事好像對他傷害還挺大,以至于對方都已經知道自己是皇帝了,還敢這么明目張膽的瞪自己。 ? “是?!笨字毙南胱约阂蛔呔蜎]辦法幫王公公探聽這四喜的情況了,有點遺憾,但是皇命難違,他也只能下去領賞去,正打算要走,不曾想沐朝熙把他叫住了。 ? “等會,”沐朝熙伸出爾康手,“去把小皇子給我喊來,他要是還下不了床,把朕的轎攆借他。 ? 孔直被叫住時心中一喜,聽她后面的話卻被嚇得臉都白了,正要鞠躬說明情況,沐允諾卻先言。 ? “陛下?!便逶手Z嘴角抽了抽,心想你倒還真大方:“您的轎攆只有您能做,未經允許輕易觸碰者,以謀逆罪論處?!?/br> ? “咳,是么?!便宄鯇擂瘟?,她哪記得這些雞毛蒜皮的“那要不咱們換地方去小皇子殿?”說著,沐朝熙便說風就是雨的就要走。 ? “不必,允恩他有轎攆?!便逶手Z伸手拉住她,借巧勁把她重新扔在了龍椅上?!翱讓④娦量??!彪S即抬首對孔直道。 ? 孔直連道不敢,飛也似的辦事兒去了,叫沐朝熙這么一打岔,他連處置一個奴才居然要叫小皇子來這件事兒都沒有去計較,生怕皇帝陛下接著語出驚人,把他嚇死。 ??。?/br> ??孔直一走,殿內便只剩沐朝熙,沐允諾和歷鞍三人了,一見沒了外人在場,歷鞍登時如被放了氣的氣球一樣,癱軟在地。 沐允諾皺了皺眉,眼底的厭惡就快要遮不住了。這個奴才已經不能只是用奇怪來概括了,甚至可以說是膽大包天。而沐允諾很清楚,他所表現的放肆和無所顧忌,全全都是自己身旁的這個女人給予的,一思及此,他眼底氤氳著一片暗沉的黑,濃得化不開。 “怎么樣干兒子,你干爹照顧你照顧的還好么?”沐朝熙托著腮,看著地上癱著的歷鞍,揶揄道。 歷鞍閉著眼緊皺眉頭,平復身體的疼痛和疲憊,聞言回頭看了她一眼,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這不還都得拜皇帝陛下所賜?!睔v鞍沒好氣兒的嗆到,顯然對沐朝熙一直瞞著他身份不告訴他這件事,自始至終憤怒。 “不客氣,都是朕應該做的?!便宄跹b聽不出來他話里的意思,就當他是在夸自己。 “皇兄,幫他看看吧?!便宄蹩礆v鞍一直像沙灘上的一尾魚一樣,出氣多進氣少,不免有些擔心,側頭看著沐允諾。 沐允諾拿著墨條的手稍緊,抬眼看了看地上的歷鞍,繼而繼續垂頭:“無礙,都是皮rou傷?!?/br> “……”沐朝熙抽了抽嘴角,覺得沐允諾敷衍的有點兒過分了,連走近幾步的樣子都不裝了。 一看就知道是又吃醋了,唉,泡醋缸里了。 沐朝熙嘆了口氣,覺得帝生艱難。 “那就好,那你簡單說說大概情況吧,朕也好想辦法保你?!便宄跛餍圆辉俸豌逶手Z糾結,眼見著孔直快帶著沐允恩回來了,時間緊迫。 躺在地上休息片刻的歷鞍身上逐漸有了些力氣,強撐著坐了起來,聽她自稱朕的時候眸色稍暗,不知為何心中惋惜,又覺得這個字被她說出口時無比相配。 “那日青林王爺去小皇子殿的時候我意識到不對,拔腿跑了出去,想著是先去找你還是先去救皇帝,”說著,歷鞍抬頭瞪了她一眼,沒想到這兩人是同一個人,只有他像個傻子似的被耍的團團轉。 沐朝熙被他瞪的摸摸鼻子,尷尬一笑。 “結果沒跑出去幾步便被敲暈了,再醒來就被綁在了一間柴房里。王公公問我姓甚名誰從哪兒來,我從他言語里聽出對你頗為不屑,便順著他說自己與你有仇,他興許半信半疑吧,倒是沒殺了我,只是不給我水喝不給我飯吃,就這么硬挺著?!?/br> 沐朝熙聽他簡單一說,心里有了底,只是有些啞然,王公公此人還真是個主意正的,抓到了與皇帝牽扯如此深的一個人,竟也沒有想著和大司馬通通氣。反而是今日人都被她抓回來了,也不曾露過面,相當沉得住氣。 “你就這么被孔直抓來了,那王公公也沒露面?”按理說不該啊,這人都被抓去了這么久,啥都沒做,又放回來了?王公公致使之中連點兒態度都沒有?怎么想怎么不對勁。 “怎么沒露面”歷鞍大白眼一翻,絲毫不覺的道:“沒王公公首肯,你以為孔直會帶著我來見你?” “……”此言一出,沐朝熙和沐允諾齊齊沉默。 “……”歷鞍見兩人都不說話了,抬頭看了看他們:“怎么,”歷鞍反問:“你們不會不知道孔直和王公公是一伙的吧?!?/br> 此言一出,沐允諾登時覺得有些難堪。 名號上,他青林王擔著宮內宮外大小事宜的責任,自然也包括了宮中御林軍的調度,孔直身為御林軍統領自然也就是他手底下的兵??扇缃褡约菏窒碌谋垢?,自己不知道,卻被別人點出來的感覺,實在是比吃了蒼蠅還令他惡心。 沐朝熙撐著頭睫毛輕眨,對這個消息不予置評,見他不說話,便回過頭來看了看他。 “是臣疏忽,”沐允諾撩袍單膝跪地,緊皺眉頭面露懊惱:“孔直之事,是臣沒有嚴加察看,才致使手下人倒戈而不自知,導致今日之局面,甚至險些令陛下陷入危險當中,臣罪該萬死,還望陛下降罪?!?/br> 沐允諾難以想象,假如今日這個奴才沒有將這一切捅破,將孔直的身份暴露出來的話,那么御林軍便一直在他人手中掌管,皇帝的安危一直被敵人所掌控,他日,真到了大司馬起兵造反的那一天,他們還有什么還手的余地。 思及此,沐允諾簡直瞬間便冒了一后背冷汗。才發現自己心心念念想護熙兒周全,卻全然不過是嘴上說說,這么大的紕漏和疏忽,他簡直恨不得揮刀自刎。 “倒也不至于太嚴重,”沐朝熙看上去倒是很淡定,“到底是朕樹敵太多給你添了太多的麻煩,一時不察倒也正常,更何況誰能想到看上去這么正直的一個人肚子里的花花腸子那么多呢,你說是吧?!?/br> 沐朝熙說著,伸手拽了拽沐允諾的衣袖,示意他站起來。 沐允諾倒是站起來了,但是面上的表情一點兒不見輕松,眉目皺緊,看得出心中仍舊無法平復。 “如此想來便通了,呵,這位王公公倒真是個狡猾的老狐貍?!便宄豕戳斯创?,想來這宮中的奴才們經歷了這么多改朝換代,風風雨雨,心眼兒是多了,不是那么容易就叫人小看的。 “如今看來反倒是我們弱勢了,他在暗處將你這塊煉金石放在朕手心里試驗真假,實則是在觀望,朕與那戚長庚勢均力敵,誰又能更勝一籌?!?/br> 沐朝熙瞇了瞇眼,右手伸出去生動形象的握住一塊虛空捏緊,歷鞍看著她的手喉嚨一緊,下意識已經把自己的小命帶入進去了。 沐允諾略微一思慮,隨即明白。王公公此人,在宮中混跡已久,改朝換代了這么多主子,早就練得一手見風使舵的本事,如今申河水患,國庫空虛,皇帝的這場盛大的生日宴更像是風雨欲來的預告,無數人踏進渾水,攪弄這一鍋腥,王公公這樣的浮木自然要先做打算,看看哪棵大樹值得他???,以求余生安度。 “倒是要謝謝王公公抬舉了,看上了朕這么一塊兒朽木?!便宄跏钦娌簧鷼饷??說實話沒什么好生氣的。在這宮里活下去如此不易,她也理解對方的難處?!???????????? 只是一想到對方偏頗許多,明目張膽的偏幫戚長庚,先后又是將沐允恩送到自己床上又是派人假扮承哥刺殺她的,她就覺得自己好脾氣的有點兒任人可欺了。 哦豁,想當個裁判我不攔著你,你幫對面的打壓我還想讓我忍?那我只能干死你了。 “陛下,要不要臣派人,先將王公公帶過來?!便逶手Z自然看得出她眼底漫不經心里含著的狠意,低聲問她。 “應該用不著吧,等著吧,等看見允恩還弄不死四喜的時候,孔直應該就直接通知他了。不用你的人再費勁跑一趟?!?/br> 歷鞍坐在下面聽著兩人一人一句的說著,時而默契的閉口不言,神色微暗。早傳聞皇帝與青林王雖是親兄弟,卻彼此愛慕對方,相伴三年,簡直情比金堅。他還以為是段狗血的男同的故事呢,如今看到兩人的相處模式,心里不知道為啥有點兒難受。 雖然以為她是公主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那時候還有點兒機會努力努力,萬一搏個仕途能被皇帝看上將她賜予自己呢,也不是沒可能。 可現在知道對方就是皇帝之后,之前那點兒幻想是半點沒有了,甚至還有點兒無地自容。 那可是皇帝啊,他以前做夢都沒敢有這個膽子夢見這么離譜的劇情,算了算了還是算了。 “歷醫生,”歷鞍被這個名字喚的有點兒怔愣,下意識抬頭?!把莩鰬騿h?!便宄跆籼裘?,對歷鞍拋了個媚眼,不正經的道。 * 京城都御身處天安腹地,位于天安皇朝遼闊土地偏北偏東的方向,四周群山林立,一面臨海,似被天然的關卡層層環繞所守護的心臟。 申河地處天安偏東偏南的方向,彎彎繞繞貫穿于整片天安疆土,河道最寬的地方,建立堤壩水庫,以作儲備和節流之用,此處注明申河隘,便是此次梅雨季發大水的地方,也是費律明此行的目的地。 不知是為了搶險救災還是為了早日返程,費律明這一路幾乎風雨無阻日夜兼程,終是在四日凌晨趕到了申河。路上流民四起,無數人拖家帶口,灰頭土臉,離開自己的家鄉,向著不知前路為何的地方緩步走著,滿臉都是悲觀和疲憊,絕望不必細看,壓抑的貫穿在整只流民隊伍中。壓得人喘不過氣。 臨行前沐朝熙特意交代,搶險救災,救得不是申河的關隘,救得不是申河的兩岸建筑,而是那些流離失所,本就不該受此劫難的百姓們。因此,無論路上見到多少難民,第一時間伸出援手,才該是他們此行的真正目的。 費律明深以為然,將所有難民集中起來,帶著眾人一起返鄉,將物資和藥物分配,救助重傷和輕傷的群眾,盡量為接下來的繁重救災任務積累人手。 若非活不下去,幾乎沒人會離開自己賴以生存的家鄉去到陌生的地方,更何況天安對各地人口有著嚴格的管控制度,丞相提議以此盡極大努力減少變數,這些流民去了新的城池,估么著也得不到什么太好的饋贈,可能還會被轟出去,因此,幾乎是自發自的,所有人都放棄了原有的計劃,跟隨官兵返鄉。 費律明到達申河前,已經做了些心理準備,即將面臨的會是什么樣的場景,可就當他看到那一幕時,還是會忍不住的皺緊眉頭,面露不忍。 滿目泥濘,遍地餓殍。細細的雨將斷未斷的下著,四處都是被沖垮的房屋和斷壁殘垣。堤壩中央被破開一個大洞,此時已經不再有水流出,但潮濕的水汽帶著發霉的氣味,像是死神一般經久不散,環繞在申河兩岸。 哭泣聲,呻吟聲,甚至還有咳嗽聲,像被空氣擠壓了一般,壓抑又綿長。死氣沉沉,在黑云下蔓延。 “蒼天不仁,蒼天不仁??!”樓明踉蹌著下了馬,搖搖晃晃的伸著手接著還未停止的如同天怒的雨水,滿眼盈淚,痛哭流涕。 “樓大人,”費律明見他快倒了,雖然有些受不了他一個蓄滿胡須的大老爺們哭,但也體貼的過去扶了扶:“現在不是悲愴之時,眼下我們要做的事情很多,還望樓大人多費心思?!?/br> 樓明哭著看了看費律明,鄭重且哆嗦的點了點頭。 費律明目光肅穆,向遠處眺望,災情一望無際似乎看不到頭,他們早就注意到了來臨的救災隊伍,向這邊伸出滿是創傷,臟兮兮的胳膊,臉上是熱切的,期盼的,貪婪的,對生命得以延續的渴求。 費律明將兩萬精兵分批次派出,搭建緊急救援營帳,收拾出干凈的能方便救治災民的醫所,施粥的涼棚和商討重建堤壩的大營,兵分四路,一路跟隨醫者,救助傷員,一路搭好干燥的簡易糧倉存放糧食,便于施粥,一路跟隨樓明沿著堤壩觀察,實施重建。還有一路就屬于后勤部隊,大概四五百人左右,由他帶領,一部分人分成小隊,前往申河附近其他百姓更有可能去的城池,勸諫那些離鄉的流民,將其救治并帶回。另一部分留在本部四處游走,看到哪里缺人手,便上前幫襯一二,三日過去,也算大局穩定下來了一些。 這日夜半,蟬鳴和篝火噼啪聲中,眾人疲憊且不堪,沒人愿意多說什么話,沿河兩岸的百姓加上士兵數以萬眾,竟安靜到死寂。費律明滿眼悲痛,無奈的嘆口氣。 靠天吃飯的百姓經此災難,找不到怨懟的對象,找不到受苦的原因,心中那團活下去的火都被沖刷的將息未息,不知到何時才能重新燃起對生的希望。 費律明邊想著,邊到營帳把樓明拉了出來,彼時樓明還沒有睡,殘破的桌案上擺著一張牛皮紙地圖,不少地方仍是空缺,他拿著炭筆在上面寫寫畫畫,時不時地搖頭嘆氣。 “樓大人已許久未睡,再這樣下去身體可就吃不消了?!?/br> 費律明的聲音將正在沉思的樓明驚醒,滿是紅血絲的雙眼望了望他,隨即拱手一禮,道一句:“費侍郎?!?/br> 初初來到這申河,路上他的心思一直是沉重的,他一直以為在,整個行軍隊伍中,官兵聽從將領,將領聽從費侍郎,費侍郎臨危受命,毫無準備的被陛下派遣來申河,卻到底是個京城侯府的公子哥,對申河百姓大抵連所謂關心都無,又怎能盼著他派遣下屬好好辦事,唉,這么一支隊伍,約莫也只有他是真正憂心。 可來了申河幾日,他卻對這位費小侯爺全然改觀。 行事做事雷霆手段,做事果決,考慮的面面俱到,迅速為百姓解決了居住和食物這兩大剛需,且有條不裹,哪里還見得到當初朝堂之上那輕佻的,與當今圣上調笑的樣子。 唉,彌丞相說得對啊,他看人還是太表象,這京中之人,哪里會如他所想的那般簡單。費侍郎尚且如是,更遑論身居更高位的陛下呢。 “侍郎明日還要坐船去臨岸送物資,比在下辛苦,更應該好好休息才是?!?/br> 申河隘兩岸相距甚遠,堤壩之上原本是可以供人行走的橋,如今堤壩被毀,橋梁塌毀,自然是過不去的,河對岸還有無數等著被救得百姓,費律明也顧不得許多,臨時扎了幾個竹筏帶著人往來漂流運送糧草和藥物,有時候閑不下來,一日可能都要待在竹筏上。 “樓大人與在下比不得,大人年紀大了,不好好休息明日非暈倒不可,在下就不一樣了,身強體壯扛得住扛得住?!?/br> 說完,費律明還拍了拍身上的鎧甲,浮夸到不行。 樓明“……”他才四十來歲就尼瑪年紀大了?這話說得屬實不是很中聽。 “既然樓大人不肯睡,不如與在下一同去個地方?!?/br> 樓明聞言皺皺眉,這大半夜的外面齁兒黑的啥都看不見,去哪兒啊。 * 官家宅邸就是好,不僅是申河附近最氣派的,更是當初申河官府花了大價錢考慮的水災情況修繕的,如今就算是方圓百里幾乎沒什么好房子了,申河衙門也幾乎沒什么殘破的地方。 樓明和費律明各乘一驥,從空曠的難民營來到申河衙門,不過半柱香的時間。 申河衙門的門口兩端,掛著兩盞紅燈籠,橘紅的光照在府衙門口的大鼓上,忽明忽暗。 費律明下了馬,看了看沉重且破舊的大門,伸手推了推,果不其然門被從里面拴上了。 費律明不以為意,回頭看樓明。 “樓大人,多有得罪,記得捂好嘴啊?!?/br> 樓明正奇怪他要干嘛,卻見他突然離近幾步,拎起自己的腰封,騰空而起。 樓明嚇得膽都快碎了,從府衙圍墻跳進去之后,整張臉犯綠,嘴唇都是紫的。 費律明放下他,見他踉踉蹌蹌的連忙扶了扶,樓明卻是敬謝不敏,后遺癥似的一邊瘋狂擺手一邊后退,卻是不敢說一句話。 費律明眼底劃過一絲好笑,隨即等著他自己緩過來,回身看仍舊燈火通明的府衙大堂。 大堂寂靜無聲,正中掛著高堂明鏡的匾,墻上繪著初升的紅日和浪濤不斷的海。 下首本是坐著記錄官員的地方坐著一人,身穿褐色粗布長衫,腰間掛著一把短刃,長發用木簪高冠,發絲靜悄悄垂于身后。骨節分明的長指端著一杯淡藍色彩繪茶杯,清撇上面的茶末,時不時抿一口。 見他們隨著獵獵風聲而來,轉頭看著他們,卻是坐在那里沒有動。 費律明看見他那張臉,忽而窒了一窒,一股強烈的危機感自后背騰起,直沖大腦。 那人五官生的極好,雖不是頂出挑的,但是勝在五官周正,顎角分明,皮膚透著些淺淡的白,眉有些濃,但好在眉眼細膩,不會顯得這個人莽撞無禮,反而透著一股不自覺帶出的鐵血英氣。 明明身穿褐色粗麻,費律明卻總覺得,這樣的人絕對不凡,無論是武功身手,還是謀算策略,都將是位強大的對手。 “先生深夜坐在審核府衙,不知所為何事?!?/br> 費律明見那人不語,淡淡提問。 “該是與將軍翻墻而來所為一事?!蹦侨寺曇粲行┯?,帶著淡淡的顆粒感,明明不是什么有趣的句子,費律明卻在其中聽出了深情,不知是不是他腦子出毛病了。 “哦?”費律明嘴角微翹笑了笑,大跨步進了大堂,對其躬身一禮:“看來先生也是受人所托才會來此,在下費律明,敢問先生雅號?!?/br> 離近了之后,費律明又是一震,那人同樣起身還禮,抬眸時被他將剛剛還忽明忽暗的整張臉看了個全面。 只見那人左眼眼角下,偏靠后的地方,赫然印著一個鼓起的,清晰可見的“奴”字! 這是只有天安連坐之罰,罪臣族譜上的人才會有的印記??! “不敢當,”那人道:“草民贏風?!?/br> * “咳……咳咳……咳……”沐朝熙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聽著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便皺緊了眉頭。沐允諾有些不忍,上前幾步從孔直手里扶過他,便要朝地上跪去。 “行了,找個地兒坐吧?!便宄鯏[擺手,看著他那副弱雞樣子想吐槽又怕刺激到他,忍了忍什么也沒說。 “允恩,皇姐還算爭氣,將這下毒害你的奴才給你抓來了,你說說看,該怎么處置?!便宄趼唤浶闹钢蛟诘厣系乃南驳?,言語里頗有些安撫對方的意思。 “皇上,皇上!奴才冤枉啊皇上!”那方歷鞍還沒等沐允恩咳嗽完說出話來,先石破天驚的大喊了一聲,把在場的人全都嚇了一跳,尤其是沐允恩,嚇得咳嗽到半截兒又吸回去了,差點兒沒嗆著。 “媽的嚇死了,住口!”沐朝熙被嚇得一哆嗦,覺得這貨果真是個戲精,還沒等她給信號兒從哪兒開始演呢,自己就開始加戲。 歷鞍才不聽她的呢,正是他爭取活命的時候,不好好表現表現以后沒機會了。這女人這么不靠譜,外加又是個皇上,誰知說的話能不能信,說保他命就保他命,要是中途來個什么人一打岔,見他一聲不吭欺他,估計她看著不影響大局他這小命說犧牲就犧牲掉了呢。 “陛下,奴才只不過就是個小太監,在這宮中一直老實本分的伺候著小皇子,奴才可從來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啊,更況論殺害小皇子,奴才是想都不敢想??!” “住口!”沐允恩顯然極討厭這個四喜,脾氣抑制不住的蹭蹭往上冒,不顧及嘶啞的嗓子和體面也要和他對著吼?!氨净首拥娘埐艘恢倍际怯赡銇砉?,不是你下的毒還能有誰?!” ?“你有證據嗎!你哪只眼睛看見我下毒了!”歷鞍也急了,按奈不住的跟這個他一直就看不慣的小子互懟,他娘的這么大個臭小子毛兒還沒長齊呢就跟他叫囂,真是給他臉了。 ?沐朝熙看著歷鞍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沐允恩,潑婦罵街似的跪在那里叭叭,嘴角抽搐到不行,又無力吐槽。 “放肆!你這個小太監,真是不知死活,皇姐,還不殺了他,就這么看著他欺負臣弟嗎???” “說不過就找大人,呸!看不起你!” ?? “你!” ??“啪!” ?? “……” ?? “……” 紙鎮一出,寂靜無聲。 ? 沐朝熙是真沒想到有一天看男人罵架能比女人還精彩,要不是沐允恩那破鑼嗓子實在刺耳,她估計還能再聽一會兒。 沐朝熙的一聲紙鎮響,滿屋寂靜。無論是殿外站崗的士兵,宮婢,還是屋內站著的孔直,沐允諾,就連坐在那搖搖晃晃的沐允恩,都再不敢坐在那里,哆哆嗦嗦的跪到了地上,像個鵪鶉一樣縮著脖子。 歷鞍約莫是這群人里面最大膽的那個,被嚇了一跳之后下意識抬頭去看,卻見沐朝熙閑閑散散的看著那塊被拍碎了的紙鎮,隨即將視線慢悠悠的移向他們。 歷鞍下意識移開了視線不敢與其對視,喉嚨滾動,突然想到剛到小皇子殿時,見到小皇子時的場景。 宮中之人倒真的是繽紛多彩一個人一個樣,同樣是皇族,有的人強裝威嚴,全靠舔狗撐起排場,有的人內斂氣場看似平易近人,卻是處處壓人一頭,令人呼吸不順。 “翻了天了?”沐朝熙淡淡道,隨即把手里的碎紙鎮扔下去,砸在沐允恩的面前。 “孔直,”孔直突然被點名,嚇得一激靈,回話時沒忍住抖了抖:“臣在?!?/br> “可有查過允恩的飯菜,有毒么?!?/br> “回陛下,屬下查過,是的?!?/br> “怎么可能!”歷鞍下意識回懟,隨即在看到沐朝熙瞪他時又緘口不言,憋憋屈屈的回身跪好,等著皇帝讓他說的時候再說。 “毒藥是下在茶水里,粘在杯壁上?!便逶手Z說道,孔直看了看單膝跪在那里拱手發言的青林王殿下,皺了皺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原本想著,按照王公公所想無論是哪條道這個四喜都是死路一條了,倒不如讓他親手送他一程,可誰能想到,青林王大人竟是不愿。 沐朝熙這才看見沐允諾還在那跪著,招了招手讓他起來,順便隨后道:“哦?那這四喜辦事兒夠穩妥的,所有進食的可能都想到了,允恩,你倆有什么大仇呢,他這么想至你于死地?” “皇姐,還望皇姐給允恩一個公道!”沐允恩根本不顧沐朝熙的調笑,一個頭磕下去,便是要讓歷鞍認了這條歸途。 沐允恩心中是憋屈的。 一個奴才罷了,若他不受宮中人排擠,若他得受人庇佑,若是他手中有實權,哪里還用這么費勁,早一句話便打殺了他。 終究是他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才會被人如此欺辱! “好,那既然證據確鑿,朕也就沒什么可說得了,拖下去砍了吧?!便宄鯓O無所謂的揮了揮手,好像死的不過是只螞蟻。 歷鞍有一瞬間反應不過來,她下達了這樣的命令之后,他抬起頭,感覺瞬間血液便冰凍了。 此刻的一切仿佛虛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背叛了。 明明剛剛他還毫無保留的將自己打探到的全都告訴了這個女人,可此刻,她卻這么輕描淡寫的宣布了他的命運。 是了,人家是九五之尊,這個遼闊天安的皇帝,又哪里會在乎他這么一條小小的人命。見沒有了利用價值,也就沒了活下去的必要。 * 費律明聽著這個名字,突然覺得有點兒熟悉。贏這個姓氏可并不多見,哪怕是在朝臣中都是少有,他雖斷定面前這人比不簡單,但一時間也猜不出來對方是什么身份。 “贏先生,長話短說,陛下叫我來,是要將這個交給你,她說此物交由你來看,自然會明白?!?/br> 贏風此次前來,是因為沐朝熙的傳信。 他雖然一直在世間各處游走,居無定所,但實則一直在身邊留了和沐朝熙聯絡的人的。 那人未曾多言些什么,只是說陛下下達了旨意,要他火速趕往申河,在申河府衙靜候。 往日聯絡時,沐朝熙從未如此強硬的命令過他什么,甚至傳訊都很少,大多數時候都是他托人將手里的東西帶回去,附上兩句酸詩,聊表心意,卻未曾收到過任何回應。 他也曾想過就此作罷,遣了那聯絡之人回去,自此再無瓜葛,可大多時間只是想想,再遇見什么新鮮玩意,便又眼巴巴的讓對方送去,隨即又后悔。 如今突然有任務,贏風也顧不得自己那些別扭的心思,日夜兼程的趕了來,報了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陛下會親臨,親自解救這沿河的百姓,可終究是讓他失望了。 費候府上的小公子,久聞大名卻未曾一見,傳聞對方花天酒地在京城一眾公子哥里玩兒的極開,如今見面,卻應了那句百聞不如一見。京城盡是些城府極深之人,倒也不曾想過,這樣一個表面功夫做足了的紈绔,竟討得了陛下的歡心。 費律明遞出沐朝熙曾交給他的荷包,摸了摸上面細密的針腳,有些不舍。 就算不是陛下親手縫制,就這么送一個荷包給對面這個男人這一個寓意,就已經夠他自己被醋酸死了。 贏風拱手接過,以示尊敬,隨即打開了荷包,將沐朝熙當初在費律明眼皮子底下寫的那紙“情書”看了又看。 費律明不知內容,只不過觀對方眼睫輕眨,通讀下來,最終竟彎唇而笑的表情,便知對方欣喜的心情。 兩紙情書一讀完,贏風登時便將其又塞回荷包里,放入自己的衣襟中,貼近心臟的位置,臉上的笑意隨即泯滅,拱手道: “陛下旨意,草民已知曉,兩位大人此次申河搶險,草民會全力配合。以求盡快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br> “陛下旨意,本將軍自然是信的,只是閣下與在下今日初見,還不知給閣下按個什么身份合適?!?/br> 費律明心里不爽,說話多少帶了點兒刺,雖然話說的冠冕堂皇,但是那意思明明白白就是:你說你幫你就能幫?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不然你想幫我還不讓你幫了。 贏風聞言連表情都沒變,似乎覺得對方說的在理,略一點頭,隨后便回身從桌子后面翻出了一個竹編的書箱。此物一出,襯的他整個人更加人畜無害了。 他從書箱中拿出一卷羊皮紙,卻未交與費律明手中,反而拿給了剛剛就一直未吱聲的樓明。 “這是申河境內的地圖,河岸堤壩,橋梁村莊,延河岸直至下一處關隘姚城,事無巨細,全部都按照比例繪制,應該可以幫得上大人?!?/br> 樓明聽他所說,接過羊皮卷的手都是抖的,打開一看,瞬間老累縱橫。 “真的是,真的是!”天曉得樓明這幾日飯不吃覺不睡的是在干什么,還不是想設計出最省時省力又堅固的關隘,以便推進搶險救災進程,可沿岸繪制地圖就像是天方夜譚,哪里是幾日的功夫,愁的他頭皮都快撓破了,也不見有任何辦法。 如今這位贏先生初見就送他這么一份大禮,他簡直就想跪下給對方磕一個。 “謝謝,謝謝贏先生,先生大恩,樓明替申河百姓先謝過了?!毖垡娭鴺敲髡娴目旃蛳铝?,贏風連忙扶起對方,忙擺手說不用。隨即引了他去燈光下細看,自己則回身與費律明細談。 “草民知將軍對搶險救災定有自己的一翻安排,便不多言什么,只是今后有用得上的地方,還望將軍直言,草民必傾囊相助?!?/br> “先生嚴重,律明先替申河百姓謝過先生了?!庇辛藰敲髟谝慌酝纯蘖魈?,費律明反倒不好意思不裝的大度些,雖然他猜到這個男人和宮里那個讓人不省心的女人肯定有什么,可他又不便問,也不便將自己的兒女情長混雜在緊急的救災搶險當中,只得就此作罷,改到來日情況好些再做打算。 哼,只是背后里他查這男人卻是少不了的,一個青林王就已經夠令他惡心的了,再來一個和青林王看上去不相上下,甚至城府上更勝一籌的男人,那他還活不活了。 沐朝熙那個女人,人在宮中坐,彩旗滿天飄!親了他也不知道表達心意,問也不說,逼急了就拿身份壓他,真真是令人恨不得扒了褲子打屁股。 等著,等他回了都御再說,他非要狠狠的逼上一逼,將那天沒表達的心意和今天這個男人的帳新賬舊賬一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