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蒼茫，一個高大的身影穿過破曉前的寒氣，在幽靜的小道上行步如風。身著玄衣的他面無表情，整個人看起來凜若冰霜，就像鋒利冰冷的刀刃，不帶任何溫度?？沈嚾婚g，他停下腳步，凝視著某個角落，片刻后方才繼續前行。

    到達所念之處時，天色依舊昏暗，他進入屋內，與當值的同僚點頭示意后，便代替了對方的位置。

    隱藏在暗處的他，安靜地守著自己的主人。腦袋里卻不由自主想起剛剛匆匆瞥到的，同僚手中把玩著的紫色紗巾。

    他抬起手，不禁想去觸碰懷中之物，又在快碰到時，驟然頓住。

    許是被同僚那掩藏不住的笑意刺激到，他不帶一絲聲響地落到地上，慢慢靠近床榻上的人，在不到一丈處停下，默默注視著那熟睡的青年。

    年輕的莊主雖對他們四人不設防，可如果靠得太近，也還是會驚醒對方。這是床前這男人，絕對不允許自己做出的事情。

    在他看來，青年的睡姿一向端正，或許因為幼年的經歷，就連在睡夢中，他也相當克制，甚少翻來覆去。而此刻，青年平躺在床上，睡相乖巧，嘴唇微張，有著與清醒時不一樣的憨態。

    床前的男人眼神幽暗，他用目光細細描繪著青年的雙唇，撫過他的鬢角，在他的身上游走。只是青年微蹙的眉頭，并不會因為他這虛無的摩挲而得到緩解。

    這種滋生于黑暗，并只能在他的遐想中悄然生長的親密，從來都是單獨而虛無的。等到年輕的主人醒來時，他依舊只是對方座下那個沉默寡言、不茍言笑的侍衛。除了保護主人、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務外，他只能夠默默站在對方的身后，期盼著那個能替主人分憂，讓他敞開心扉的命定之人，不要這么早出現。

    他沒能像沐七那樣，成為第一個陪伴青年的侍衛；也不如沐十一那般，會哄人開心。就連替青年撫平眉頭的資格，他都沒有。

    男人就這樣癡癡佇立著，克制又放肆地凝睇著他的莊主，直到天邊泛起絲絲亮光，仍渾然不覺。

    床上青年的氣息有些微弱的變化，床前的他收回視線，輕聲問道：“莊主，醒了？”

    沐修鶴睜開雙眼時，有那么一瞬間的茫然，聽到對方的聲音，也沒有立即回應，而是呆呆地望著床頂的橫梁，良久才喚道：“沐五?！?/br>
    “嗯?！便逦逯狼嗄瓴⒉淮蛩泷R上起身洗漱，他上前幾步，半跪在沐修鶴床前，“來時見到它，”他小心地從懷中捧出一株嬌嫩清香的玉蘭花，打算別在床邊?！耙蚕虢o你看?！?/br>
    沐修鶴制止住沐五的動作，他抬起手，從對方的手中接過那朵小花。而沐五的視線正好由著他此時的動作，落在青年的手腕和露出的小臂處。

    完全沒察覺出男人視線的沐修鶴，把花拿到眼前端詳，仔細嗅聞了一番，“我很喜歡?！?/br>
    “嗯?！?/br>
    在玉蘭的香氣中，沐修鶴緩緩道：“我昨晚做了個夢，”他側過頭，與床前的沐五四目相對。男人專注地望著他，目光沉穩，在這短暫的停頓中沒有任何表情變化，耐心等待著他沒說出口的話。

    沐修鶴移開了目光，繼續道：“夢境的內容雖然沒有任何印象，但我醒來時，還能感受到當中的矛盾。這種感覺很奇怪?！?/br>
    “夢里找不到的結果，總會在現實中尋得?！便逦宓氖智那氖捌鹎嗄晟⒙湓诖策叺陌l絲，用指腹摩挲，“我會替你尋得?！?/br>
    “嗯?！便逍搡Q把那朵白玉色的小花，放入懷中。

    副莊主手持一沓紙張，大步流星地走進沐修鶴所居住的院子時，第一眼就見到某個長相稍顯稚嫩的高大青年抱著劍，站在門前，眼睛卻眺望著天際。

    “喲，小十四，莊主現在有空不？”他笑嘻嘻地走向沐十四。

    沐十四把劍放回原處，“莊主剛練武回來?！?/br>
    “怎么，今天起晚啦？”他眼珠轉了轉，不知想到什么，咧嘴一笑。

    可這份笑意絲毫沒傳給一旁的沐十四，“不清楚?！?/br>
    “我說小十四啊，你比莊主還小那么兩歲，莊主沉靜這還能說是天生的，可你怎么就長成這種性子了？”他撇嘴，“雖然你這種冷漠型的還很受小姑娘的歡迎，但現在可是有越來越多青年人，喜歡那些溫柔爽朗的男子了?！?/br>
    沐十四不為所動，“是嗎?！?/br>
    “當然啦，特別是很多上位者，就偏愛這類爽朗又容易掌控的男子?！备鼻f主滿是篤定地點著頭，很快就換了話題：“別老緊繃著臉，哥哥我說件事，讓你也樂一樂?！?/br>
    沐十一表情不變地看向他。

    “你還記得清羽幫的少幫主不？”副莊主一臉神秘。

    “嗯。三年前因為自家師兄敗在莊主劍下，于是暗地召集同門，圍攻莊主的廢物?！?/br>
    “對，就是他?！备鼻f主歪嘴笑，“景仰多年的大師兄，敗在一個近乎沒落的門派掌門手中，于是因為年輕氣盛，聽信讒言，為了敬愛的大師兄才會一時糊涂去報復對方。真是個感人的理由?！?/br>
    “呵?！?/br>
    “沒想到啊，”副莊主挨著木柱，“這個重情重義，與自家師兄感情深厚的少幫主，兩天前為了一個才認識一個月的紅顏知己，就義無反顧地往最敬愛的大師兄酒里下藥，讓對方至今昏迷?！?/br>
    他向沐十四擠眼，“所以說啊，再深厚的情感，再長久的陪伴，總抵不過外界的誘惑呢。有時候不背叛，只是因為暫時沒遇到一個值得為其去背叛的原因而已?！?/br>
    “是嗎?！便迨牟粸樗鶆?。

    “再說，少年人嘴里的情愛啊，來得快去得也快，哪有什么長久的，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备鼻f主聳肩，繼續道：“因為一個眼神，一次過招就說愛慕，然后就為了這所謂的情愛，別說忠誠了，連從小相伴的情誼都能輕易舍棄呢。你說對吧，小十四？”

    “不知道?！?/br>
    副莊主拍拍他的肩膀，“哎，還想著說出來讓你高興一下，怎么反而更嚴肅啦？”可拍了幾下，就被對方避開了，“話又說回來，年輕真好啊，想喜歡就喜歡，從來不考慮后果?！?/br>
    他側耳聽了聽屋內的聲音，“莊主好啦？那我也進去跟他分享一下這個八卦?！?/br>
    沐十四微微點頭，聽著對方遠去的腳步，右手摩挲著劍柄。

    我不知道，因為我永遠不會如此待他。

    “你不該如此擠兌十四?！?/br>
    副莊主一進屋，就聽沐修鶴這樣淡淡說道，卻聽不出他語氣中的情緒。

    “知道你護著他們，我就那么隨便一說?！备鼻f主大搖大擺地走向他，“喲，哪來的花？這么香?！?/br>
    沐修鶴將一直放在手中把玩的玉蘭花，置于衣內?！般逦鍘淼??！?/br>
    身后沐五眼神微動，垂放在兩側的雙手微微握了握拳。

    “還是那句，莊主您真是寵愛他們啊?！备鼻f主嬉皮笑臉地繼續說道：“話說十四那次對決可真謂是出盡風頭，不少人還說仿佛看到當年莊主您的氣勢呢?！?/br>
    沐修鶴靜靜望著副莊主，一副“這有什么問題嗎”的困惑表情。

    副莊主瞥了沐五一眼，表情夸張地問道：“沐五啊，你們是怎么習慣莊主這淡定到極點的性子的？”

    “莊主很好?！便逦宓?。

    但在某一瞬間，與男人有眼神交匯的副莊主感覺自己面對著一頭即將被惹怒的獵犬。

    “咳咳，”他趕緊回到原話題：“不少有心人在重新估量你麾下這四人的價值嘛，雖說十四只在擂臺上出了幾招，可還是入了不少人的眼啊?！彼D了頓，又恢復成平時那副隨意的模樣，“而且據說啊，崆峒派那個心高氣傲的小子，輸了之后一反常態，極力維護我們十四。有次碰見同門師兄弟用那些陳年舊聞詆毀十四，便出手教訓了他們，還放下話說什么‘他值得更好的地位’?！?/br>
    副莊主咧嘴一笑，“莊主啊，咱們十四該不會又俘獲了一顆少年心吧？”

    沐修鶴依然很平靜，“足夠優秀，自是會有追隨者?！?/br>
    他反而不明白，這種平常的事情，怎么會讓對方笑得如此曖昧？

    “莊主，”沐五上前幾步，替沐修鶴添上茶水，“無需將心神花費在他身上?！?/br>
    沐修鶴的視線順著衣袍往上，只見沐五垂眉斂目，表情與語氣一樣淡漠。

    而從副莊主的角度來看，身材高大健碩的玄衣男人正低頭，與座椅上的美人四目相對。因為身高的緣故，男人微微彎下身，輕柔細致地服侍著對方，一舉一動所透露出的，盡是溫順。就像一只被馴服的獵犬，俯首貼耳，只為讓主人多看它幾眼。

    副莊主覺得，半個月前目睹沐五替沐修鶴擦手時的那種感覺，此刻又涌了上來。

    只不過眼前兩人的神態似乎有所不同，是情感更加外放了？

    “咳咳，那啥，”副莊主不自然地咳了聲，“關于半個月前的事，莊主身體已痊愈了吧？”

    雖然下藥之人仍在緊密追查中，可是在只知道大概情況的副莊主看來，這半個月中有印光大師在旁醫治，而且沐修鶴的整體氣色只稍遜于中毒前，應該是接近痊愈了。

    這個最懂得察言觀色的副莊主怕是一輩子都不會想到，沐修鶴的癥狀只能在床上展現，而他現在所需要的，只有麾下這幾個護衛的精水。

    “嗯，差不多了?！便逦逋嘶刈约旱奈恢?，而沐修鶴也恢復了之前的神態?！笆虑椴榈萌绾?？”

    剛剛那瞬間好像有什么事情發生了，又似乎沒有。

    作為一個完全擠不進那兩人的氛圍里的旁觀者，副莊主只能后知后覺地想：真是……真是主仆情深啊。但這樣說又好像不夠準確，總覺得怪怪的。

    “先前我們普遍認為有問題的那幾個人里，”副莊主鋪開紙張，指向一個滿面胡須的壯漢，“除了這人還沒有任何蹤跡外，其余四個確如我們所料，一個前往西域，另外三人分別以不同的路徑去往關中?！彼赶蜃詈笠粋€面容平凡、中等身材的男人，“可這個，當初曾在途中與五雷幫那慫貨把酒言歡的男人，卻突然南下，往江南方向走?！?/br>
    “江南，”沐修鶴仔細紙張上的文字，“再跟著吧。若真是我們所想之人，”他撫摸著茶盞上的紋路，“當初我們能斷他們財路，如今也敢斷他們的生路?！?/br>
    “嘿嘿，就知道莊主會這樣說。那邊我們也找人去盯著了，有什么風吹草動會第一時間報回來?！备鼻f主也拿起面前的茶盞，見水都涼了，又放下?！斑€有五雷幫那孫子，這段時間依然渾渾噩噩地過著，可脾氣越來越暴戾，看著像是被人下了藥。我們的人沒打算動，只將這猜想透露給他老子，后續情況也會繼續匯報?！?/br>
    “好，盯著吧?！?/br>
    語畢，屋內一下子陷入平靜，三個人都沒說話。

    沐修鶴手指微動，似在思慮著什么，隨后淡淡道：“齊珞的事，查得如何？”

    “??？”副莊主沒想到自家莊主的思維竟然跳到那里去了，就連身后的沐五也微微抬眼。

    “齊少俠要找的人，如果真是昨天您老人家告訴我的那名女子，怕還是有些難度?！彼吭谀疽紊?，“按下面稟報的消息來看，這個姑娘的行蹤十分隱秘，我們的人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繪出她的模樣。幾個人里，就只有她，最不像齊少俠那個較弱得跟花兒一樣的未婚妻了?！?/br>
    “人總是有許多面的?！便逍搡Q換了個坐姿，眼神微動。

    “這倒也是啊。不過莊主你怎么忽然這么關心他了？”副莊主像遇到什么新鮮事一樣，語氣里充滿著好奇?！皼]想到啊，人家的小師弟垂涎我們小十四，我們的莊主就惦記著他?！?/br>
    副莊主本來還想接著調笑，卻忽然覺得背后有些涼意。他忽然想起當年被沐五教訓，倒吊在樹上大哭的事，一時間不敢說下去。

    “我有些好奇?！便逍搡Q從來都把對方的調笑當耳邊風。

    副莊主有些驚訝，“莊主啊，我認識你這么多年，還真是第一次見你對這種事情好奇。比起好奇的內容，我覺得你會好奇的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足夠讓人驚訝了啊?！彼^續道：“而且，這種小情人之間的分分合合，有什么地方讓你好奇啦？”

    沐修鶴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道：“在你看來，齊珞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啊，”副莊主歪著腦袋，“崆峒派掌門的首徒，武藝高強，溫柔體貼，待每個人都充滿善意和尊重，簡直如春風般溫暖。多少小姑娘眼中的如意佳婿啊，就算知道他早已定親，也擋不住那些狂蜂浪蝶?！彼戳算逍搡Q一眼，“當然啦，莊主你也是不少姑娘悄悄傾慕的對象呢?！?/br>
    “是嗎?！逼鋵嶃逍搡Q想問，如果齊珞真如他所表現的，對那位未婚妻有如此深厚的情感，為何他與另一個姑娘偶有相會，甚至被人傳言有著不明不白的關系？

    副莊主接著道：“雖說齊珞這人平時潔身自好，可紅顏知己也不少啊。不過也怪不得他，他那種性格，紅顏藍顏都很多，只不過漂亮的美人，總是能得到更多的關注罷了?！?/br>
    “大大咧咧，還是有意為之，只有他本人知道?！便逍搡Q還是有些不習慣去討論他人的私事。

    可副莊主倒說得興起：“可不就是嘛，說不定傳出這些事，還是其中某個美人的手筆呢?！彼ξ赝逍搡Q，“可不是每一個美人，都像我們莊主這么正派，跟謫仙似的啊。對吧，沐五？”

    沐五毫不理會，凝視著沐修鶴的衣擺，連個眼神都沒分給另一個人。

    副莊主重重地嘆了口氣，“莊主啊，你看沐五這幅冷冰冰的模樣，以后還怎么找老婆啊?！闭Z氣很是憂慮。

    也不知道是單純的不記得，還是報復，余下的時間里，副莊主杯中的茶水一直都沒被更換，他強忍著喝了口，不多時便起身告辭了。

    感受到對方漸行漸遠的氣息，沐五抿了抿唇，走至沐修鶴身前，在對方疑問的眼神中，驀然單膝跪下。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注視著面前的主人，雙手微動，最終卻還是克制地放在自己膝上。

    “少爺，”低沉的聲音暗含著濃烈的情緒，“沐五也同樣傾慕你多年?！蹦腥嗽趯Ψ轿埖耐手?，緩慢卻又堅定地繼續表明自己的情意，“自薦枕席的話語，永遠都有效。只要是你，任何事我都肯做?！?/br>
    男人緩緩低下頭，輕觸沐修鶴的膝頭，“即便只是一只搖尾乞憐的家犬，我也甘之若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