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婭第一次走進了下城區，和卡斯帕一起。她戴上了厚重的防護面罩，還有一身略顯臃腫蓬松的半透明外套，看起來像是中世紀的鳥嘴醫生或者是其他什么和死亡相關的怪物。他們沒有借助什么交通工具，只是漫無目的的在下城區游走。

    卡斯帕不像以前那樣沉默，他偶爾會主動說兩句話，介紹下城區的建筑或是人，但絲毫不談及其他。他們倆安靜的并排走著，安西婭有時會對他的介紹回復單音節的聲音，她話變得很少，但神情并不冷漠，眼底反倒閃爍著一些罕見的光。

    卡斯帕對她總是毫無保留，當他們路過妓院時，他向她提起了維羅妮卡女士，當他走過教堂的門前，他向她說起以賽亞神父。他也談論自己的關系網，從黑醫瑞文·斯特林談到他那個姓基茨的妻子，從雇傭兵卡修斯談到瘋瘋癲癲的盲眼藥師伊萊先生。

    當他們路過卡斯帕的酒吧時，卡斯帕停住了腳步。

    他問道：“要進去看看嗎？”

    “你的地盤？”安西婭問他，“拉妮厄斯小姐告訴我這是下城區最大的地下酒吧，拐彎就是曼森街，你賬面下的流水應該很肥?！?/br>
    卡斯帕沒有回答她，他已經完成了酒吧大門的虹膜識別，正在輸入開門的指令。

    “如果你想要，這也可以是你的?！彼麑λf。

    卡斯帕打開酒吧的大門，酒吧所有的燈光在一瞬間全部亮起，他帶著安西婭走到吧臺前，小心翼翼的去看她的眼睛。

    “還沒到營業時間，可以隨便逛逛?！?/br>
    安西婭取下防護面罩打量四周，她的眼里并沒有其他什么帶著惡意的情緒，酒吧裝飾性的流光從她的臉頰上掃過，她的鼻子與顴骨間有一片小小的陰影，但這不妨礙她灰色的瞳仁里生出的神采——她依然是那么美麗。

    “看起來你這兩年過得很不錯?！卑参鲖I在他身后坐下，看著他挑紅酒的背影說。

    “有女人，還有錢?！卑参鲖I停頓了一會，繼續道，“我開始能理解為什么拉妮厄斯那個女人會呆在下城區不走了?！?/br>
    “這的確比千篇一律的虛偽生活要有趣的多?！彼u價道。

    “你可以留下?！笨ㄋ古量聪蛩?，他開始想使用一些他在基茨家學來的談判技巧來說服她，告訴她不必那么決絕的走向死亡，但他最終放棄了那些陳詞濫調，只是干巴巴的說道，“我能夠支付你的生活?！?/br>
    “別開玩笑了，卡斯帕?！彼α诵?，“就算父親死了，我也依然姓蘭伯特，蘭伯特家和基茨家不一樣，蘭伯特家沒有活在陰溝里的物種?！?/br>
    “況且我們倆之間本來就沒有什么關系了，你可以找你的維羅妮卡女士，或者其他什么人，總之你還有二十多年的日子可過?！?/br>
    “你發你的財，我下我的地獄?？ㄋ古?，你沒有勸阻我的理由?！?/br>
    卡斯帕拿著酒瓶，沉默的看著她。

    有的人凝視愛人的時候，目光傳遞著沉重的愛，那種足以溺死一個人人的愛意，在他們眼中泛濫。但卡斯帕沒有，他注視著安西婭時，他的目光沒有重量。

    他想起了維羅妮卡曾經坐在那個位置上嘲笑他，他偶爾跟那個女人談及他在蘭伯特家的日子，而維羅妮卡總是一針見血的對他的愛情表示鄙夷，好像吉普賽人在這方面天生敏銳。盡管他知道她說的沒錯，但他從不對她的觀點表示贊同。

    “你沒有將任何愛寄托在她的身上，所以她永遠輕浮浪蕩?！本S羅妮卡曾醉醺醺的對他說，“就像你不在鳥的腳腕上系上繩子，他們就會飛向你不知道的地方?！?/br>
    “眼睛不會騙人，但心也不會。你愛她，但這種愛真實而又飄渺?！?/br>
    “所以她也不會因你而停下?！?/br>
    那時卡斯帕剛剛聽聞上城區蘭伯特家族發生的一切，他不是沒有想過不顧一切去上城區將蘭伯特小姐帶走，他或許可以讓安西婭從此銷聲匿跡，上城區少一個人，下城區多一個人，這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他想她應當是不太愿意見他的，也斷然不會同他離去。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應當再去干預安西婭的人生軌跡，但這對他來說太難了，讓他無動于衷的看著她慢慢死去，這一點太難了。

    他不在鳥的腳腕上拴繩子，只是因為他知道有的鳥兒不應該被任何重量牽扯，那些鳥兒從不肯降落，它的宿命就是撞向荊棘。

    他開始坐下來和安西婭一起喝酒，現在市面上有很多新式酒精或者精神麻醉劑，那些酒可以讓人變得更加快樂，他想安西婭現在或許需要這樣的快樂。但他選了一個古老的品種——兩杯龍舌蘭，過分老派的酒類，適合那些流浪的人。

    安西婭笑著瞇了瞇眼，小飲一口酒杯中的酒，她露出一副很滿足的表情，但她沒有說話。

    “最近你有什么特別想干的事嗎？”卡斯帕主動開口問她。

    “本來是有的，但現在沒有了?！卑参鲖I嘆了口氣說道。

    “你知道其實我并不是那么想遇見你，我來下城區只是想看看教堂，然后找一個不那么糟糕的地方去死?！?/br>
    “好吧，我承認，下城區哪里都不適合去死，如果可以我還是想死在上城區?！彼灶欁缘恼f，“他們說上城區的死者會成為人造天空的一顆星星?！?/br>
    卡斯帕不想同她談及死，因為她面對死亡的態度總是令人傷心，他抓住了另一個關鍵詞：“教堂?！?/br>
    “你剛才可以進教堂里去看看，我們路過了那邊?！彼麑λf。

    “我知道，可我忽然又不想進去了?！彼唤浶牡恼f，“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東西?！?/br>
    “我看到了你說的那個神父，以賽亞，我知道他?！?/br>
    “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好看，像一只在番茄醬里打滾的老鼠，我真不明白我的母親為什么愛上這樣的人?！?/br>
    安西婭嘆了口氣，但她并沒有憂傷的神色，只是像單純的評價某個姑娘失敗的擇偶標準。

    “那個女人怎么會為了這種男人去死？”

    “或許她只是不想和你父親生活在一起?！笨ㄋ古链驍嗔怂淖匝宰哉Z。

    “或許你是對的，卡斯帕，她或許只是無法忍受婚姻，但這又不是她的錯?！?/br>
    她安靜的垂下了頭，亞麻色的卷發伏在她的側臉上，她或許在思考些什么，畢竟人總要學會自己同自己和解。

    “下城區的晚上可以看見月亮嗎？”她問卡斯帕，“以前斯圖爾特小姐總說月亮是紅色的，紅色的月亮，像一顆破碎的心?！?/br>
    安西婭說著毫無邏輯的話，她的眼里亮晶晶的，像是在說著什么甜蜜的話語。

    “只是一顆破碎的心?！笨ㄋ古林貜椭脑?。

    “安西婭?！彼辛怂拿?，沒有用任何敬語，他第一次這么叫她。

    “安－西－婭?！彼纳嗉獾肿∩项€，再一次這樣稱呼她。他的語調纏倦而莊嚴，仿佛在念一封夾在圣經中的情書。

    “別這樣念叨，卡斯帕，我一直都不太喜歡我的名字?！?/br>
    安西婭喝了口酒，她的腦袋靠在自己的手臂上，隨意的對他說道：“安西婭·蘭伯特，前者聽起來像一顆劣質寶石，后者聽起來像是蘭伯特家的一個附屬品?！?/br>
    “安西婭的意思，是繁花?！笨ㄋ古翆λf。

    安西婭對他笑了笑：“你喜歡它嗎？”

    卡斯帕的目光與安西婭對視，他再一次注視著那雙灰色的眼睛，他忽然發現她的眼睛并不是純粹的灰色，它有一些極不明顯的藍色雜質。

    “喜歡?！彼f，“我喜歡它?！?/br>
    “別騙人了，卡斯帕?！卑参鲖I像聽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樣，她舉杯喝了大半的酒，然后撐起腦袋來，笑的更加燦爛，灰色的眼睛被眼瞼遮住了大半，“你從來沒這樣稱呼我，一次沒有，今天是第一次?！?/br>
    卡斯帕想說，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幻想了無數次這六個字母改如何發音。安西婭，這個名字一點都不像劣質寶石，它應該像蝴蝶或是某些稀有的花朵，在每一個時辰都有無與倫比的美麗。

    “是真的?！彼麤]頭沒尾說了一句。

    “這不重要?！彼f。

    “我一直分不清這些，但我現在明白了?！卑参鲖I對他說，“這不重要?！?/br>
    她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潮紅，卡斯帕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酒精味：“你喝醉了?！?/br>
    安西婭嗯了一句，似乎對他的說法表示贊同。

    “親愛的，”她說，“我想回家了?！?/br>
    “隨便哪個地方都可以，我想要一張床，一張可以zuoai的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