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罪人vs丑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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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深秋一場雨,將大虞國都城洛陽城中的銀杏葉打落了滿地。清晨時分,霜露正濃,城中西南角的琵琶巷中,一個身著青袍小雜花公服,年紀約摸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邁著匆匆的腳步,在那黃緞子般層層疊疊的銀杏葉上踩過。七拐八彎的深巷盡頭是一堵爬滿了青苔的巍峨高墻,探出墻外的寥寥幾支枯枝上佇立著三兩只烏鴉,高墻正門匾額上用遒勁的筆鋒書寫著留臺二字。 留臺,又稱烏臺,形似大戶人家的深宅大院,實則為大虞國中一座特殊的牢獄,被囚禁在這里的不是普通犯人,也非犯了罪的朝廷重臣,而是被下了詔獄的皇親宗氏。 中年男子從懷中摸出一塊令牌,出示給把守在門前的兩名侍衛。 令牌上是敕令二字。 侍衛看過令牌,畢恭畢敬地將中年男子迎進了高墻之中。 中年男子跟隨著獄卒長穿過守衛森嚴的前廳與中堂,徑直向西北角的獄亭走去。推開笨重的大門,迎面照壁上白底黑字地寫著一個大大的獄字。照壁后方的院落中,一條陰暗潮濕的石階向下延伸,直通地下囚室。 一走入地下,中年男子便不由自主地蹙眉,這暗不見天日的地下囚室被一格格鐵欄分隔成一間間個室,個室里除了一張床以外空無一物,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霉味與鐵銹味。其中最大的一間囚室里的床上側躺著一人,那人雙目緊閉,單臂枕在腦袋下方,似在熟睡。中年男子走上前去,仔細打量起那男子的面孔,只見那人約摸二十多歲,是個青年的模樣,面容清瘦,下巴胡渣叢生,衣衫雖然臟兮兮的似乎很久沒洗,但料子倒是上好的絲綢。 “你就是淮南郡王世子,謝問?” 肅殺的聲音在石室中空洞地回響,壓抑的沉默幾乎令空氣凝固。過了半晌,躺在床上的青年緩緩抬起眼簾,露出一對如潭水般深邃的眼眸。 “是又怎樣?!泵麨橹x問的青年瞥了中年男子一眼,便又無動于衷地閉上眼睛,慵懶地答了一句。 中年男子沒有接話,而是俯首過去與獄卒長悉悉索索地說了些什么。謝問漠不關心地閉目養神,忽聽哐啷一聲,鐵門應聲而開。 “罪人謝問,起來,跟我走?!?/br> 雨后初晴的早晨,對于被囚禁了一年多的謝問來說,本應清冷柔和的陽光也顯得如此刺眼。他沒想到自己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帶出了留臺,中年男子沒有一句解釋,兩人一前一后地行走在洛陽城中。謝問并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中年男子是誰,要帶自己去哪兒,時值十一月初,秋風蕭瑟,謝問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錦袍,可他絲毫不覺得寒冷,反而貪婪地呼吸著許久沒有接觸過的新鮮空氣,享受著重見天日的愜意。 當兩人在洛陽南門被侍衛攔下時,中年男子再次出示了那枚敕令,走出城門后,滿腹疑問的謝問終于忍不住開口:“你要帶我去哪兒?” 中年男子轉過身來,一臉嚴肅地看著他:“從今天開始,你自由了?!?/br> 謝問微微睜大眼睛:“你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救我?” 中年男子頭也不回地道:“我是誰并不重要,我救你自然不是無緣無故,而是要你去保護一個人?!?/br> 謝問還要再問,忽聽身后馬蹄聲響,一隊禁軍裝束的人馬浩浩蕩蕩地直奔城門而來。中年男子臉色一沉,一把抓住謝問道:“不好,追兵來了,快跑!” 謝問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就被中年男子拽著躲進路邊的樹林中,謝問一頭霧水,小聲道:“喂!什么追兵,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捂住他的嘴,壓低聲音道:“別問這么多!你只需記住一件事,你要保護的人在廣化寺,名叫阿朔,你的任務就是保護好他,找到一個安全的藏身之處,切記千萬不要回洛陽?!?/br> 說話間,禁軍隊伍已闖進樹林,兩人藏身之處身后是一條隱蔽的山溝,山溝底部長滿了雜木亂枝,耳聽馬蹄聲越來越近,中年男子不由分說地雙掌齊出,將謝問從斜坡上推了下去,他居高臨下地看了溝底一眼,隨后扭頭離去。 謝問狼狽不堪地從溝底爬起來,剛要罵人便聽到上方兵器相交之聲驟起,廝殺聲中依稀能聽到中年男子的怒吼。 謝問搖搖頭,心想這男人必死無疑,果然,廝殺聲很快便平息了下去,隨之而來的是一個低沉的聲音:“還有一個人!給我搜!” 若是在以往,區區禁軍謝問自然是無所畏懼,不過此時對方全副武裝,人多勢眾,而自己卻孤身一人,手上連一把像樣的武器也沒有,這時候沖出去無異于以卵擊石。自己好不容易出了大牢,可不能就這樣自投羅網。于是謝問趕緊在灌木叢中躲起來,屏息凝神地觀察著上方的動靜。 大約過了一刻鐘,在附近搜索了一番卻一無所獲的禁軍終于離去。寂靜的樹林之中只剩下凄冷肅殺的風聲,謝問又等了一刻鐘,確定四下再無動靜之后才躡手躡腳地爬了出來。 斜坡上方不遠處,一人面朝下地倒在血泊之中,一動不動。謝問走上前去將那人身體翻過來,赫然正是那救他出獄的中年男子。 謝問心情沉重地伸出手去,探了探男子的鼻息,果然已經沒了出來的氣。謝問在那人身上摸了摸,想從他身上搜出什么能夠辨明身份的物事,摸了半天只搜出一枚腰牌,從形制上來看似乎是宮中之物,除此之外便沒有更多線索了。 面對著無名男子的尸體,謝問心中忽然升起一絲愧疚。雖然他與此人素不相識,也不知道此人救他到底有何目的,但是此人將他帶出留臺,并且為了掩護他而死也是不爭的事實。滴水之恩也應涌泉相報,更何況是救命之恩。 謝問將男子就地掩埋,雙手合十地在那隆起的土堆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秋風颯颯,席卷著殘葉揚起謝問的衣角,此時的他并不知道,無名男子就像一顆投入寧靜湖面的石子,打破了他本被注定的人生,更不會想到這毫不起眼的漣漪最終會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將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一切卷入波譎云詭的漩渦中去。 出了樹林,往南走出幾里地,便能看到一個小小的村落,四五間農舍散落于阡陌之間,一條清澈的河流從村中潺潺流過。 剛一進村,謝問便隨便逮了一個路人問廣化寺怎么走。被他逮住問路的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一看到謝問便嚇得花容失色,謝問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出獄,光看外表估計跟山里跑出來的野人沒什么兩樣,當下畢恭畢敬地對那少女鞠躬賠了一禮,稱自己是從他鄉逃難過來的難民,問是否可以借地稍作休整。 少女起初確實害怕,但她見謝問說話條理清晰,似乎是個知書達理之人,況且此時天下初定,戰火未歇,加之天災連綿,流民難民的確不盡其數,這少女心地淳樸,便也不疑有他,爽快地收留了謝問。 總算找到了落腳之地的謝問先是跳進村旁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澡,搓盡滿身滿臉的臟泥,隨后來到少女家中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刮掉亂糟糟的胡渣,將一頭散發打理干凈,整整齊齊地束了起來。此時少女已經為謝問熱好了一籠包子和一碗小米粥,端著碗筷剛走進來,一見謝問便怔住了。 “公、公子……你,你……”少女盯著謝問的臉,瞠目結舌起來。 謝問揚了揚清逸的眉梢,微微一笑:“姑娘有何吩咐?” “不,沒什么……你,你請便?!鄙倥疂M臉通紅地放下包子和小米粥,竟扭頭跑走了。 謝問對這種場面早已司空見慣,他不以為意地坐下,抓起包子就著小米粥大口大口吃起來。 吃飽喝足后,謝問向少女表達了謝意,順便請教了廣化寺的方位,得知廣化寺就在村口西邊的山上之后便告辭而去。少女與他說話時一直不敢用正眼瞧他,臨別時卻又依依不舍地把送他到村口,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間小路之中。 謝問沒有花太大工夫便找到了廣化寺。然而他并不知道幾十年前的一場滅佛運動把廣化寺毀去了大半,寺廟中的佛像被盡數搗毀,如今只剩下殘垣斷壁和一間破敗不堪,滿是灰塵與蜘蛛網的偏殿。 這樣的地方會有他要保護的人?謝問將信將疑地推開偏殿的大門,一個人影嗖地從他面前一閃而過。謝問警惕地邁步走了進去,環視一圈,整個偏殿里空空如也,只有角落里雜七雜八地堆著一些桌椅雜物。 “有人嗎?” 謝問響亮的聲音回蕩在空蕩蕩的殿內,但并沒有人回答。 (那男子叫我保護的人叫什么來著,對了,好像是叫阿朔?) 想到這里,謝問開口道:“阿朔?你在嗎?有人告訴我你在這兒,讓我來這兒找你?!?/br> 話音剛落,雜物堆里一個腦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來,一雙如墨似漆的剪水明眸滴溜溜地盯著這邊,目光中滿是好奇。 想必此人就是那個阿朔吧。謝問不自覺地被這雙眼睛吸引住,他沒有走過去,而是蹲了下來,像逗小貓小狗一樣沖那人揮了揮手:“你就是阿朔?” “我是阿朔,你又是誰?” 一個有些稚氣,但又如同山泉般澄澈通透的嗓音從雜物堆中傳來。 謝問一愣,半晌才回過神來,回答道:“我叫謝問?!?/br> “你是壞人還是好人?”對方又拋出了一個天真的問題。 謝問不覺失笑,心想也不知這名叫阿朔的人多大年紀,說話如此稚氣,怕不是個孩子,于是笑道:“我是來保護你的,當然是好人?!?/br> 這么說完,角落里便傳來悉悉索索的響聲,雜物堆里爬出一個人,那人笨手笨腳,整個身子還沒完全出來,就聽到哐啷一聲巨響,堆積如山的雜物轟然倒塌,那人“哎喲”一聲被壓在底下動彈不得。 謝問趕緊上前搬開倒塌的雜物,拽著那人的胳膊把他拖了出來。名叫阿朔的男子一邊嗚嗚叫痛一邊抬起頭來。他不抬頭還好,這一抬頭可把謝問嚇了一跳。 枯黃的臉上坑坑洼洼沒有一處好皮,塌陷的鼻梁下兩個鼻孔朝天翻著,雜亂的八字眉下兩只眼窩深深凹進去,顴骨卻不自然地凸起,活像一只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癩皮狗。饒是謝問見多識廣,也從來沒見過長得如此丑陋不堪的人。這要是夜晚尋到此處,謝問絕對會以為自己活見鬼了。 即便如此,謝問還是很有涵養地保持了處變不驚的態度,他定了定神,拍拍阿朔身上的灰塵:“阿朔,你沒事吧?” 阿朔捂著后腦勺,眼角溢出淚花,咧著嘴巴哭道:“阿朔的頭破了,阿朔要死了?!?/br> 謝問大吃一驚,連忙拿開他按在后腦勺上的手一看,哪里有什么血,不過是腫起了一個大包。謝問松了口氣,把手按在那包上揉了揉:“沒事,頭沒破,死不了?!?/br> 阿朔只覺得腦殼痛,哪里信他,依然扯著嘴角哭。謝問有些不耐煩:“別哭了,你本來長得就丑,再哭更加像癩皮狗了?!?/br> 阿朔更委屈了,抬起一雙淚汪汪的眼睛望著謝問:“你胡說,阿朔才不是癩皮狗!” 說來也奇怪,阿朔雖然人長得丑是丑,但那一雙眼睛卻是澄澈透亮,目中似有星辰。再加上那一副高山清泉般輕盈動聽的嗓音,若是給他戴上一副面具,只露出一雙眼睛,絕對沒人能想象得到他會是一個丑八怪。老天爺實在奇怪,怎么偏生就把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睛和一把仙音似的嗓子給了這樣一個丑八怪呢? “好了好了,你不是癩皮狗,你是阿朔??梢粤藛??”謝問拉著他站起來,“你先告訴我,你是什么人,為什么會在這里?” 阿朔抽抽搭搭地吸著鼻涕,一臉懵逼地看著謝問。 謝問一看不行,便掏出從中年男子身上搜出來的腰牌,對阿朔道:“有人要我來保護你,這是他身上的腰牌,你可認得此物?知不知道那人是誰?” 阿朔呆呆地看了那腰牌半晌,忽然伸手抓住,把腰牌湊到嘴邊啃了啃。 謝問看他一問三不知的模樣,心中有點著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晃了晃:“那你至少告訴我,是誰要害你?我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要怎么保護你?” 阿朔被一臉兇相的謝問嚇到,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力氣,猛地推開他,跑到角落里躲起來,抱著膝蓋瑟瑟發抖:“壞人!壞人要殺我!” 謝問無力地嘆了口氣。這阿朔看上去年紀與自己差不多大,身上錦衣玉帶,一看就是富家公子,可是行為口吻卻如同癡兒,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竟是對什么事都一無所知,如果不是天生智力有問題,就是腦子受了什么刺激,成了傻子,搞不好還有失憶的可能。 聯系到今天禁軍搜捕那中年男子的情形,謝問不由得暗暗叫苦,自己怕不是牽扯進了什么天大的麻煩之中。本以為好不容易逃過了牢獄之災,誰知又一腳踏進了一個未知的泥沼。 一想到這里,謝問不禁心亂如麻,一個轉身走出了殿外。走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這癡兒又不認得他,更與他無親無故,是死是活與他何干。 然而走出幾步之后,他又停了下來。自己真能這樣一走了之嗎?中年男子臨死前的殷切囑托猶在耳邊,他真的要做他最為不齒的背棄棄義之人,丟下這傻子丑八怪,一個人逃之夭夭么? 就在這時,謝問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似的俯下身去,把耳朵貼在地上。由于長期跟隨父親淮南郡王征戰四方的緣故,他練就了絕不遜色于斥候的靈敏聽力,把耳朵貼在地上就能聽出多遠距離外來了多少人馬。從他所聽到的聲音來判斷,禁軍似乎又來了一批追兵,而且已經到了山下村落,這廣化寺只剩殘垣一片,根本不是藏身之地,再加上他依然手無寸鐵,這種時候若是遇上了禁軍的追兵,不要說阿朔,恐怕連他都是插翅難飛。 當下謝問也不再多想,推開殿門闖了進去,沖到角落里一把抓住阿朔的胳膊。阿朔剛剛平靜了些許,乍見謝問突然撞開門兇神惡煞地沖進來,又嚇得屁滾尿流,手腳并用地便要逃跑,一邊爬一邊叫道:“小凳子,小凳子!” “什么小凳子?”謝問滿頭問號,不過他沒空跟這傻子廢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撲上去伸手一拽,將阿朔的一條腿扯住,阿朔被他拖住,只能手舞足蹈地在地面上亂爬,謝問看得只想笑,心想這癩皮狗難道是屬烏龜的么,怎么這么喜歡滿地亂爬。他大手一伸,啪啪啪地在阿朔身上點了幾處xue道,阿朔立馬全身酥麻,漸漸停止了掙扎。 謝問二話不說地將阿朔攔腰抱起,走出偏殿,向寺外走去。阿朔在他懷中無法動彈,只能滿眼驚恐地望著他,一張丑臉被近距離放大之后顯得更加扭曲了。 謝問實在不想看他那張臉,只能把視線專注在那雙明眸上,故意惡狠狠地道:“你給我乖乖聽話,否則我把你扔在那破廟里,一會兒壞人進來就把你剁成rou泥?!?/br> 阿朔嚇得胳膊一伸,緊緊摟住了謝問的脖子:“阿朔不要變成rou泥!” 謝問嘆了口氣,心道自己欺負一個傻子算什么事,于是輕輕拍了拍阿朔的腦袋權當安慰,提起一口氣向山下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