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
夜場的道路錯綜復雜,塞維爾只好靠夜場外矗立的高樓辨認方向。他感到沮喪、焦慮與饑餓,又想要拼命將這些感受壓制下去,好將注意力集中在腳下——他獨自穿過數不清的帳篷、移動商鋪和掛著骷髏裝飾物的路標,不知花了多長時間,終于找到了夜場出口。 但他站在角落里觀察了好半天,發現連離開夜場都需要交一輪錢,而他身無分文,只能看著進進出出的人流干著急。 該怎么辦才好呢?塞維爾想,要去找之前埃爾溫帶他走過的鐵網通道嗎?雖然那個地方藏在夜場最隱秘的地帶,他也幾乎忘干凈了路線,但那好像是他唯一的出路了。 他不知道現在距離清除夜結束還有幾個小時。每個來到夜場的人都是興致高漲、快樂異常的,仿佛置身面具之后便不需要在乎明天。只有塞維爾希望清除夜盡快過去,最好就在幾分鐘后結束——他覺得逼仄垂危的夜幕活像一只guntang的、堅硬的熔爐,將他們圍困其中,像烤架上的嫩rou那樣遭受著熱病的炙烤與焚燒,熬煮出陰郁的、汗液、血漿、信息素與香辛料的粘稠味道。 塞維爾咬緊了嘴唇,躊躇著轉過身去。他打算沿著夜場外圍繞一圈,這樣好歹能夠節約些時間,哪知道一轉身便迎面撞上了一堵人墻,讓他不由得往后倒退幾步,下意識地想要說一聲抱歉。 “……你和你的同伴走散了嗎?”但對方搶先開口了,嗓音濃而沉郁得像是被煙熏過。 塞維爾猝然瞪大眼睛,逆著光看見了對方覆蓋著象牙白面具的臉龐——撞上他的正是在拍賣會上與他競價的神秘買家,也是那個讓蓋布里奇血濺當場的尋仇者。 蓋布里奇慘死的模樣還烙印在塞維爾腦海里。他不寒而栗,條件反射地搖搖頭,當即想要往后躲,卻發現身后不知何時也有幾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圍了上來,將他徹底包圍住,活像一只被獵狗驅趕到陷阱里的倒霉兔子。 “你們……你們搞錯人了,”塞維爾聽見自己牙齒哆嗦時發出的磕碰聲,“我沒有什么同伴?!?/br> 神秘人笑起來:“找沒找錯人還得我說了算?!彪S后,他抬手打了個響指,戽斗下巴像是在咀嚼什么似的抖動:“帶走他?!?/br> 話音剛落,塞維爾便感到身后有勁風朝他猛撲過來! 他渾身激顫,頭腦尚未做出決斷,身體已經做出了應急響應——幾乎是感到風聲的同時,他猛地矮下身去,兩腿一蹬,眨眼間鉆進了隔壁商鋪支起的矮攤子下,快得如同一只竄進灌木叢的瘋兔子。 “媽的!抓住他!” 他聽見身后傳來怒罵與嘶吼,隨之而來的店鋪招牌被撞翻的轟然巨響。他頓時嚇得鞋底打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攤位下橫七豎八的支架間穿過,然后在老板娘的怒斥中掀開帳篷簾子,一頭栽進了商鋪另一側的人群堆里。 他不敢停下,因為那些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很快緊跟上來,擠開人群時活像撕開冰面的破冰船,又像追逐獵物的狼群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塞維爾渾身都開始冒汗,可能是因為緊張,也可能是因為人群擁擠得像聚集的沙丁魚,讓他幾乎邁不動腿,又喘得像是犯了哮喘。 除了自己劇烈的喘息聲,他還能清晰地聽見尾隨者推開人群的聲響——人們先是發出憤慨的叫罵聲,然后逐漸變成幾聲含糊的嘟囔,接著,接著就是成串的、緊逼的腳步聲,就落在距離他半臂遠的后方—— “抓到你了!”那是一聲咬牙切齒的男聲。 塞維爾驚叫一聲,隨后被男人粗暴地鉗住了胳膊肘。他瘋狂掙扎,想甩開男人繼續往前逃,卻被那股蠻力死死拽住屈起的手肘,像拖行一團死rou般猛地往后拽過去。 “……放開我!” 在致命的威脅前,塞維爾幾乎忘掉了恐懼。他無法掙脫男人遒勁的臂膀,急得轉身一口咬在了男人的手臂上,齒關咬合的瞬間有一股濃郁惡心的血腥味充溢了他的口腔。而后,他感到臉頰上一麻,接著是火燒般的疼痛——氣急敗壞的男人狠狠給了他一個掌箍,力道大得讓他眼前發暈,耳邊響起重重疊疊的蜂鳴。 他眼框腫脹,顴骨滋滋地發痛,因為疼痛而下意識地松開了牙,然后感受到男人的虎口靠近了自己的咽喉,仿佛即將擰斷他脆弱的脖頸。他不由得閉上眼睛,絕望地喘氣,像等待屠刀落下的死囚,渾身都在顫栗。 然而窒息的疼痛并沒有如期而至。他首先聽見的是一道尖銳的破空聲,利刃穿透皮rou出發清晰的噗嗤聲,接著是氣管里灌入血沫的咕嚕聲—— 塞維爾陡然一顫,睜開眼睛,悚然地發現身前的男人兩眼翻白,眼珠暴張,正用那雙血淋淋的手去拼命捂住自己飆射著血漿的脖頸——但他怎么都捂不住頸動脈里噴濺而出的漫天血霧,因為他那粗大的脖子被一箭貫穿了,沾血的箭矢從皮rou另一側穿透出去,卡在他嗬嗬作響的喉嚨里,箭鏃在昏暗的環境光下閃爍著猙獰的猩紅色。 塞維爾看著他頹然倒地,然后慌忙抬頭往男人身后望去——在山巒般起伏的帳篷頂與夜場上空縱橫交錯的鋼鐵支架間,埃爾溫與他猝然對上了視線。 埃爾溫就站在冰冷的鋼筋與鐵架之間,從至高點俯瞰著包括他在內的整個夜場,被暮色渲染成暗金色的鬈發在風中飄揚。這個大男孩兒仍然維持著搭弓的姿勢,但不知為何,他揭下了口罩,將那張冷硬而英俊的臉龐坦坦蕩蕩地暴露出來,蒼白的皮膚和臉頰處橫亙的劃傷在飄搖的光影下顯現出某種陰郁狠戾的氣勢來。 塞維爾與他的視線相交不過一瞬間,便看見他的嘴唇緊繃起來,再次抬手拉弓,離弦的箭矢在燈影下劃過一道流暢的弧線,箭羽在空中留下白色殘影,隨后響起的是軀體倒地的悶響與哀嚎。 塞維爾發起抖來,不知道是因為劫后余生的喜悅,還是因為看見那些原本追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們紛紛掉轉方向,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般朝著埃爾溫蜂擁而去。 他能做什么呢?塞維爾想,埃爾溫摘下口罩就是為了這樣做嗎——替他吸引開這些暴徒的注意力? 這太愚蠢了,太孤注一擲了,這樣的埃爾溫有什么資格說他蠢?塞維爾感到無法理解與深深的惶恐:埃爾溫以為自己是誰?這家伙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嗎?以為自己是他的救世主嗎? 他被人群推得搖搖晃晃,又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往埃爾溫的方向靠近。哪知道埃爾溫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冰藍色的眼睛猛地瞇起,朝他投來銳利的視線,然后嘴唇微弱地動了動,做了個口型。 跑。 塞維爾頓時僵立在原地,隨后看見埃爾溫利落地翻身跳下了懸在半空中的鋼筋支架,像一只漆黑的、自高空墜落的烏鴉,衣擺像羽毛般翻飛。與此同時,伴隨著一聲轟然巨響,一輛改裝悍馬從商鋪間猛地沖出來,車前的鋸齒鐵鏟悍然撞上了埃爾溫方才站立的鋼筋支架底座,發出震耳欲聾的碰撞聲。 人群在尖叫著后退。而那輛瘋狂的悍馬車碾著碎裂的鋼筋與玻璃,倒退了幾米,又往埃爾溫離開的方向猛沖過去。隨后,有人爬上了悍馬的天窗,朝著前方開了槍——槍口冒出的鮮艷火花在夜幕下連串閃耀,鋼鐵、帆布帳篷與子彈碰撞時濺起一簇又一簇短促而耀眼的光斑。 塞維爾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快要蒸發了。 他覺得自己不該就這樣逃跑,不該像個被嚇壞的小孩那樣只知道回家找被窩和媽咪的懷抱來庇護自己。但他無法動彈,因為有一雙柔軟的小手在熙攘的人群里輕輕握住了他的胳膊,用那顫巍巍的清亮聲音祈求他: “塞維爾,是我,”那是凱茜的聲音,“哥哥說……哥哥說,我們要找個地方躲起來?!?/br> 塞維爾愣了愣,轉過身去牽住凱茜的軟綿綿的手,艱澀地說:“……那他怎么辦?” “我不知道……”凱茜在人群的陰影中仰起臉看他,藍眼睛里浮著水汽,“但他會來找我們的,他一定會回來的?!?/br> 塞維爾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急促的呼吸:“他……有說過我們該去哪兒嗎?” 隨后,他感到掌心里被塞進了一只小紙團——它被汗水浸泡得有些發軟,散發著怯懦的、恐懼的氣息,卻擁有屬于另一個人的溫暖體溫。 “……去這里,”凱茜小聲說,“然后……哥哥說要找到一個叫做麥克斯的人?!?/br> 塞維爾將手里的紙團拆開,捋平了攤在手掌心里,看見了埃爾溫潦草的字跡——那是一個地址,第五大道,34街至60街,除此以外再也沒有更詳細的信息。 第五大道是紐約最繁華奢靡的地段,塞維爾去過那兒的公共圖書館借書。每當他抬起頭,從閱覽室的寬敞窗戶往外望,便能看見1453英尺的帝國大廈高聳入云,好似一座向地外生命發生信號的天線塔——人類的想象力與創造力就是這樣瑰異詭奇。塞維爾覺得帝國大廈乃至其他神奇的現代建筑就像東方的長城、沙漠中的金字塔,或者藏匿在洪都拉斯熱帶雨林里的瑪雅宮殿,是無數只插在地球上、見證著文明興衰的紀念碑。 可是,第五大道……埃爾溫給的信息只有第五大道,塞維爾有些茫然地想,為什么埃爾溫會篤定他們能夠在這樣的地方找到那個特定的人呢? 凱茜手里頭還拿著幾張埃爾溫留下來的鈔票,讓他們順利離開了夜場。由于清除夜沒有了公共設施提供的一切服務,他們只能在路邊招了輛黑車,一路送他們到了第五大道與34街的交匯處。 在上車時,瘦得像個骷髏的司機透過后視鏡打量著他們,手邊還擺著一只滿載子彈的左輪手槍。他食指和中指間夾著短到幾乎快燃盡的卷煙,一聽說他們的目的地后便咧出滿口黃牙笑起來。 “你們這是去干發財的買賣呀?”他說著,把煙屁股叼在嘴邊,貪婪地吸了一口,然后報了個遠超白天里出租車三四倍的高昂價格。塞維爾低頭清點了一遍紙鈔,發現埃爾溫居然將費用估計得八九不離十,司機只需要給他找幾個硬幣。 但疑慮和憂愁仍然纏繞著他。司機那句有意無意提及的話同樣讓他在意,不過他沒敢仔細詢問,因為害怕司機看出來自己是個清除夜的生手。然而,等到他真正帶著凱茜抵達了第五大道,他的一切疑惑便消散得一干二凈。 第五大道依舊是金碧輝煌的,只是這種金碧輝煌與往日不同——塞維爾一下車便聽見凱茜了驚訝的叫聲,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面前的街道,發現鱗次櫛比的鋼筋建筑矗立在街道兩側,窗戶與建筑上掛滿的彩燈已經徹底灰暗下去,如同幾排在曼哈頓島擱淺的、黑幢幢的鯨魚群,支撐著華貴的皮囊,在黑暗中有氣無力地睜著眼睛窺視外來者。 但街道中央卻有燈火通明的地方,像是燃燒著的火光或者搖擺著的探照燈,就在好幾段街區之外。 塞維爾牽著凱茜往里走,看見滿地狼藉——街道兩旁的櫥窗都已經被打碎、爆破或者殘留著暴力撕裂的痕跡,匝地的玻璃碎片與尚未熄滅的火焰蠕動著凌亂無序的光。越繼續往后走,他越能清楚地聞到煙塵、香水味與皮革焚燒后的焦味在空氣中蒸騰,也逐漸看清了街道中燈火通明的地方有什么。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工地般的場景——探照燈的光束亮如白晝,幾臺重型機械正在燈下切割被鐵墻防護得嚴絲合縫的店鋪。它們在加厚的墻壁上鑿開大洞,將保護櫥窗的鐵幕撕毀,然后將被粉碎的堅硬墻推倒在地。引擎的隆隆運作聲中有鉛灰色的濃厚粉塵揚起,接著便有大群等候在外的人們魚貫而入,砸破商鋪的玻璃和貨架,發出尖叫與歡笑聲。 塞維爾這時才發覺到凱茜像是害怕了。她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手掌里汗津津的,像握不住的、滑溜溜的魚。而塞維爾自己也提心吊膽,壓根兒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他必須堅強起來,至少要讓凱茜感到安心。 “……不要怕,凱茜,”于是,他柔聲說,“你玩過躲貓貓嗎?我們現在就要去找藏在這里的麥克斯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