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在禁獵區爆發的槍聲驚動了不少臨時住戶,埃爾溫帶著塞維爾只能反方向擠開聚攏過來的人群,若無其事地往外走。 汽車旅館后廚與公用廁所的間隔中有一扇隱蔽的后門。他們在旅店老板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的怒罵中悄悄推開這扇隱藏的木板門,最終踏進了旅館后方狹窄的、充斥著野狗臊氣和潮濕膻味的小巷。一開始,還有跟蹤者的腳步聲跟在他們身后,等到塞維爾被錯綜復雜的巷道徹底繞花了眼,那些腳步聲、喧囂聲也被全部他們擺脫在了身后。 現在是午夜一點鐘左右,夜空被城市雜亂的燈光與建筑被焚燒后冒出的紺紅色焰火淹沒,只剩下幾顆搖搖欲墜的寥落星星,輻射著昏暗渾濁的星光,仿佛夤夜睡意朦朧的眼睛。塞維爾好像也能感受到這股懨懨的、睡意濃厚的氛圍,他用口罩嚴絲合縫地掩住了口鼻,告訴自己提起精神來,不要惹來什么不必要的麻煩事。 他們繞過蠅蚊縈繞的垃圾桶和淌滿潲水的街邊大排檔,貼著墻穿過好幾段泥濘潮濕的小徑。塞維爾一路數著他和埃爾溫鞋底吱嘎吱嘎的踩踏聲,聽著老鼠溜過腳邊時發出的吱吱尖叫,不知走了多久,才最終等到埃爾溫停下了腳步。 “我們到了嗎?” 塞維爾從埃爾溫身后探出頭去,隨后頗為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這是什么地方……?” 只見被柵欄圈住的是一大片掛著彩燈、霓虹招牌與五彩旗幟的繁華地段。他看見馬戲團帳篷似的鮮艷棚屋一座接一座錯落著,也看見裝點得像圣誕樹的摩天輪在暗紅色的夜色中緩慢轉動,還有懸浮于空氣中的、燃燒后的松脂香氣與霧蒙蒙的白煙——這讓他想起集市,或者曾經在他所成長的小鎮上停留過一段時間的巡游隊伍,只是這里比他見識過的任何集市或者巡演都要更大、更繁華,也更讓他感到眼花繚亂。 “這是夜場?!卑枩氐吐曊f,同時抬了抬手,將鐵網的一角掀開一道足夠塞維爾進出的裂口。 塞維爾彎腰曲背,從裂縫中鉆進去,然后一抬頭,便能看見閃爍著硬幣耀眼反光的噴泉朝半空中勃勃涌水,燒烤和酒精的味道在昏濁的空氣中彌漫,熙熙攘攘的蒙面人們穿梭在彩色帳篷、露天看臺與罩著黑布的立方體間,發出一陣陣歡笑與咒罵聲。 “繼續往里走,”埃爾溫也從鐵絲網中鉆了過來,推了推他的肩膀,“把你那副表情收起來?!?/br> 塞維爾困惑地眨眨眼睛,不知道埃爾溫怎么能透過口罩看清楚自己的表情。 他想說話,比如問問埃爾溫接下來的打算,但尚未開口,注意力突然被路邊的燒烤攤吸引過去——他不知道那架在炭火上、被煎烤得滋滋冒油的是什么rou,但那柔軟的、外焦里嫩的rou塊被烤得焦黃酥脆,抹過黃油的嫩rou泛著甜膩的油光,細膩的橫截面沁出淋漓粘稠的rou汁來。攤主將rou塊翻了個面,便有濃郁的rou汁滴滴答答地落進滾熱的炭火里,在火焰的嘶嘶聲中作冒出幾綹帶著rou香的白煙來。 塞維爾下意識地吞了口唾沫,發現自己早就餓得不行了——他上一頓飯還是在七八個小時前。過去的大半個清除夜里發生了太多事情,讓他忘記了饑餓和疲勞,現在卻突然被勾起食欲來,空蕩蕩的肚子也發出了一聲細微的呻吟。 “埃爾溫,”他悄悄扯了扯Alpha的胳膊,“能借我點錢嗎?我的東西都被拿走了……” 埃爾溫微微側過臉來看他,淡淡地說:“你要做什么?” “……我餓了?!比S爾不自覺地減弱了音量。 埃爾溫幽深的目光掃過他有些發燙的臉頰,然后抬起頭來,瞥了一眼他身后的燒烤攤,這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皺緊了眉,冷著聲音說:“……你不能買這里的東西?!?/br> “???”塞維爾愣愣地看著他,搞不懂他的意思,“……為什么?” 埃爾溫抬抬手指,面無表情地指了指燒烤攤里忙活著的廚娘和幫工——他們正在昏黃的夜燈下忙著腌rou、抹醬料、剔除碎骨和肥rou。那個肥胖的廚娘忙得滿頭大汗,沾滿油污的手指頭拿著勺子在黏糊糊的碗里攪來攪去,她身邊這是一個半裸著上身的男人,兩只手臂撐住案板,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擠壓著案上一攤軟綿綿rou塊,活像揉搓一塊猩紅色的面團。 “你以為那是什么?”埃爾溫在塞維爾耳邊不帶情緒地說,“普通的牛rou嗎?” 塞維爾仿佛預感到了什么,腹腔里傳來一陣抽搐,像是一聲恐懼又惡心的干嘔。 “……那是人肺,”埃爾溫暗啞地低語,“恐怕還是最次的肺臟,因為好的器官早就流入黑市了?!?/br> 然后,他又指了指前頭的一個攤位。塞維爾順著他的手指望去,發現那是一家具有異域風情的商攤,攤前鋪滿了各式各樣的零碎裝飾品,看起來和普通的雜貨鋪沒有兩樣。 但埃爾溫卻冷冰冰地說:“你看,那些眼球戒指、指骨項鏈、人油蠟燭……全部都是從活生生的人身上剝下來的?!?/br> 塞維爾嚇得不輕,連氣息都開始發抖:“全部……?” “全部都是真的,”埃爾溫的語氣里蘊藏著極其殘忍的冷靜,“你還想買嗎?” “不買了!”塞維爾當即瘋狂搖頭,抓著埃爾溫手臂的那只手顫得不成樣子,“我絕對不要買那種東西!” 埃爾溫這才收回手指。但他回縮的手掌在半空中猶豫了一下,轉了個方向,輕輕揉了揉Omega翹起的鬈發。 塞維爾頓時抖了抖身子,像只嚇壞了的慫兔子。而后,埃爾溫像是看見了什么,目光凝固了一瞬,在他耳邊突然低聲說了句“在這里等我一下”,覆在他肩頭的手掌又很快移開了,短暫得像一個毫無留念的離別吻。 “你要去哪兒?”他下意識地問。 Alpha沒有回答他,背著琴盒果斷地轉身離開。塞維爾想要往前追,但埃爾溫走得太快了,沒幾步便消失在了擁擠的人潮里,任塞維爾怎么找都找不到。 他沒有辦法,只好焦急地站立著,左看看右看看。他周圍全部都是陌生的、帶著奇異面具、渾身散發著血腥味的人們,用奇怪的、漠然的眼神打量著他,又像洶涌的浪潮般推擠著他,壓抑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拼命推開朝他撞來的肩膀和胳膊,卻依然無法避免地被人流沖得暈頭轉向,距離當初與埃爾溫分散的位置越來越遠。 塞維爾急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去摸粘在腺體上的應急抑制貼——這東西出了地牢后便被人黏在了他頸后。但它只能應急性地遮蔽Omega的味道,以免信息素無意間的輕量泄露,卻無法完全屏蔽Omega發情時釋放出的濃烈催情味。于是,他的心臟在胸膛里噗通噗通地狂跳,手指來回碾過抑制貼的表面,生怕它有任何松動。 他被人潮推著走,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一片略微開闊些的地方才勉強站穩了腳跟。他一站穩,便努力地踮起腳,想要看清楚自己的位置,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夜場中心的廣場——他的正前方是一座矗立在廣場中央的高臺,有黃澄澄的探照燈與舞臺球燈在高臺上旋轉,透亮的光束晃動著穿透夜空,像高空盤旋的鷹與它寬闊的翼展。 而高臺上正擺放著幾只他曾在夜場其他地方見過的、遮著黑布的立方體——塞維爾剛開始以為那只是什么裝飾品,但他一旦看清楚了黑布下的東西是什么,便感到脊背發涼。 ——那是裝人的鐵籠! 高臺上的活動仿佛已經進行了好幾輪。戴著裂齒兔頭的主持人高舉著一條鎖鏈,將鑰匙與牽引繩遞給了一個得意洋洋的男人——鎖鏈的另一端則牽著一個瘦弱的男孩,胳膊和肋骨在破破爛爛的罩袍下拱起尖銳的曲線,勉強遮住大腿的短袍上寫著鮮紅的“11號拍賣品”。 塞維爾不禁屏住呼吸,看見那個可憐的孩子在笑聲、歡呼與主持人亢奮的高呼中瑟瑟發抖,然后被他的買家粗暴地扯著脖子拖下了高臺,在拖拽過程中像雛鳥那樣扯著嗓子,迸發出刺耳的尖叫。 但人群只顧著聽兔頭播報接下來的拍賣品,在他高亢而欣喜的聲音中發出嘈雜的喧鬧聲。 “客人們!”兔頭尖利的聲音透過廣播從四面八方傳來,“你們一定想不到接下來的這位拍賣品是誰——她是我們最后兩份壓軸品之一,也是一個未分化的、金發碧眼的可愛女孩!” 他故作神秘地繞著12號鐵籠轉了圈,手掌搭在幕布邊緣。全場人群因為他這番話安靜下來,人人都是一副豎著耳朵聆聽的模樣,讓他不禁趾高氣揚地抬高腦袋,隨后將覆蓋在鐵籠上的黑布猛地一掀—— 下一秒,混在人群里的塞維爾驚愕地瞪圓了眼睛,驀地捂住自己的嘴。 “她曾經是迪特里希家的富豪千金,”兔頭高喊著,“諸位!只要看到這頭純正的金發、這對漂亮的藍眼睛,你們就知道——她可和那些便宜貨色不一樣!有多少人能夠觸碰到這樣的小姐呢?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鼓舞,很快便有人舉起手來,嘶叫著從底價開始往上加碼。 “一個迪特里希!諸位!”兔頭仍在尖叫著刺激人們的高漲的情緒,“只要買下她,你就可以對這個落難的公主做任何事情!你們的美夢要成真了——把凱西?迪特里希當作你的奴隸!看看她,她甚至還沒有分化——你們會憐惜她嗎?” 人群里爆發出一陣哄然大笑。塞維爾卻感覺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他看到有連綿不斷的手臂舉起來,價碼一番接一番地往上漲,從原本的一千美元一路飆升至十幾萬美元。 潛藏的嫉妒與惡意是滋長瘋狂的肥料。在這樣熱火朝天的氛圍里,人類骨子里餓狼般的兇惡暴露無遺。人人的眼底泛著兇光,爭奪女孩兒的初夜與所有權如同在市場上爭奪一頭品相不錯的豬玀,誰都渴望將昔日高高在上的公主撕去最后一層遮羞布。 拍賣價碼最后被推上了驚人的三十萬美元,此時愿意繼續舉牌的人已經寥寥無幾,塞維爾也死死地攥緊了拳頭。他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么,但他受不了這個——尤其是,當他看見鐵籠里像狗一樣被拴住脖子的女孩兒—— 他剛認識凱茜的時候,她還只是個和埃爾溫一樣的饞嘴小孩,會悄悄溜進書房來,用那對清澈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這個給哥哥補習的陌生人,然后從側門害羞地溜走。但等到他們熟悉后,她天真又貪玩的小性子才逐漸暴露出來——她甚至央求過塞維爾,拜托他偷偷繞過奧德麗的管控,給她帶一小瓶廉價的、不健康但甜蜜異常的橘子汽水,因為“那看起來很奇妙,像流動的黃昏”。 但現在,凱茜被鎖鏈拷著雙手和脖子,蓬亂的金發下露出一對絕望的、驚恐的眼睛,一有人靠近就尖叫不止。兔頭和幾個壯漢把她從籠子里粗暴地拖出來,她便在地面上胡亂掙扎蹬踢,光裸的腳掌被石礫磨出血痕來,哀叫得像一只被獵槍射穿翅膀的小鳥。 “三十五萬一次!”兔頭和人們一同興奮地叫嚷,全場的情緒仿佛被她崩潰的呼救聲徹底點燃,“三十五萬兩次!” 塞維爾咬緊牙關,感覺眼前一陣陣地發暈。隨后,他的手指緩慢地動了動,最終下定決心,猛地抬起手來,用盡全力喊出了聲:“三十六萬!” 喊出聲后,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手指的顫抖,胸脯急促地起伏著。 “四十萬?!庇腥嗽俅闻e起了手,聲音平靜而清晰。 塞維爾深吸一口氣,手臂舉高了些:“……四十一萬!” 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否足夠有底氣。但人群里激昂亢奮的情緒再次瘋狂蔓延,連串的、排山倒海似的呼哨與狂叫傾瀉而出——他們都知道接下來將會有一場驚險刺激的拍賣角逐,放肆的笑聲與嘶吼聲便如狂風驟雨般劈頭蓋臉地向塞維爾襲來。 “五十萬!”與塞維爾對峙的男人再次出聲。 塞維爾知道自己無路可退,只能繼續咬牙堅持:“五十五萬!” “六十萬!” “……六十五萬!”塞維爾已經完全把自己那點可憐的儲蓄拋在了腦后。 “七十五萬!”男人的聲音徹底冷下來,仿佛搞不懂為什么會有人愿意和他死磕到底。 塞維爾的指間已經沾滿了濕淋淋的冷汗,但與男人長久的僵持更讓他焦慮。他閉了閉眼睛,感到某種瘋狂的想法在心底滋長,索性孤注一擲:“一百萬!” 四周突然寂靜下來,塞維爾也感到方才滿腔的沖動在胸中凝結成冰塊——圍繞著他的人群在用最低的嗓音竊竊私語,用或期待或狐疑的眼神打量他和另一個競價的蒙面人。隨后,塞維爾看見不遠處那個曾與他追逐著競價的男人聳了聳肩,半是無奈半是遺憾地朝他攤開手:“你贏了?!?/br> 高臺上的兔頭立刻拍板:“一百萬美金成交!”他的語氣里充溢著狂喜,“戴黑色口罩的客人!請您到后臺來付賬,凱茜?迪特里希是您的了!” 塞維爾藏在口罩后的臉龐驟然變得蒼白。他這時才發覺自己的背脊上早已竄出了一層冷汗,始終高舉的手臂終于脫力地、哆嗦著垂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