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要什么味的？”

    宇宙警察曹老二沒有回答。他眼前，一個高瘦身形，恰好地安措在藤椅里。司馬叼住小調羹，金屬柄一下一下輕敲他的鼻尖。瞳仁因為化在舌頭上的蜜甜而儻然失神。

    “怎么了，你不吃嗎?！彼^了會兒才回過神來，含混地發問，伸手支住臉，目光落回桌面上的餐碟。曹二少跟著看過去，煉奶餅干草莓起司乳酪黃油香蕉甜甜圈雙皮奶馬卡龍。亂七八糟。

    “警官，別光看著我啊。真不吃嗎？”他狡猾的笑眼。

    曹二少把警帽摘下。他惡聲說，“別吃了！請跟我走一趟。我不會控制你，你放乖點就好?！?/br>
    “為什么抓我？”他茫然，“吃甜犯法了？”

    曹二少抽開他對面那張椅，嚴肅坐下：“你知道我找你多久？”

    “不知道?！?/br>
    “你知道我追你多遠？”

    “我怎么知——警官暗戀我？”

    “別扯閑篇！好幾個月，腳不著地，盡天到處飛！幾千光年！曲速飛行，星系到星系！——同志，請你看著我的眼睛?！辈芏俸苌鷼?，因為這個人聽他講話的時候還在吃。

    “哦，公仆好辛苦啊?！彼抉R點頭，真誠地抬眼看他?！啊阌袥]有覺得奧利奧掰碎了也特別好吃？”

    “奧利奧是上上個星歷的產物了，不過還是挺好吃的……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嗎？”

    “真是吃甜品的問題？怎么，現在星際法連這個都管嗎？太不人道了?！?/br>
    “……你至少吃空了，三個星球?！辈芏冱c出電子備忘錄，宣讀他的罪行?！吧婕皵_亂星際秩序，破壞生態環境，危害生物多樣性，cao控貨幣市場，要判重刑?！?/br>
    “這——么嚴重嗎?！彼抉R摸摸臉，放慢語速，努力做出驚訝且內疚的神情。

    曹二少心很累，他打開呼機，準備call他的小分隊：“總而言之，請跟我走吧。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一切都將成為呈堂證供。你有權……請聽我說話！”

    “我可以打包嗎？”

    “你再這樣我就射你了！”工作態度過分認真的宇宙警察帥哥豁地站起身，朗聲說道。

    甜品店中所有視線集中在他們這一桌。

    司馬慢吞吞地委屈地舔了舔手指上的奶油手：“您說走，那就走吧?！彼麖奶僖沃衅鹕?。骨架是小勺，舀起來虛浮甜白的發泡奶油，就是他的rou身。他看起來比姜餅小人像人一點，渾身卻散發出烘焙箱里的熱香。在宇宙大千里也算得上奇幻一人。

    曹二少翻手一抹頭發，把警帽戴上。見他聽話，便寬容地多看他幾眼：“我會給你爭取點條件的。至少安排一個醫療條件好點的監獄?？茨愕臉幼?，亂吃還瘦，你胃是不是瘺的？”——曹sir寬廣為懷，而嘴巴不自覺地壞。

    司馬愣一下，接著歡笑說，“那太好了，多謝?！彼淹馓状┖?，可惜是太寬的樣式，哧溜滑肩，風吹就倒。越看越瘦。曹二少本著禮貌伸手去扶他手臂，而他就勢向小警察湊近，啟唇問他：“您一起走嗎?！?/br>
    “當然。我再來宣讀一遍你的權利：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

    三秒鐘后他們雙雙落地。司馬兩手插袋，甩開他好心的攙扶，自銀灰色傳送室一徑走出去，亂聳肩說：“嘩！好冷啊?！眂ao作臺上熒星點點。曹二少的手垂放下，空落落拍著槍套，有點尷尬。

    “——這這這怎么回事??？”

    他一邊問，一邊也趕緊跟著出去。驚慌之中，他差點一頭栽倒在飛船漫長的通道里，一陣難以抵擋的眩暈。重力系統緩慢地鎮定頭腦。抬起頭，犯人已經飄然離開。通路盡頭未知的光源奇詭而柔和，他長腿交錯間明暗橫生。

    聽到曹二少問話，司馬回身說，“啊，有個東西，叫即時傳送，您知道嗎?！?/br>
    2

    沒人管他叫captain，艦橋只有一個孤獨的艦長寶座，沒有其他位置。他和這艘飛船，就在無邊的星河、難測的際遇中沉浮。司馬舒服地坐下，蹺起腿，關著燈，看向舷窗上醇厚的黑暗與慘淡的芒星。他像是被深深吸引住了，目光一瞬不瞬。

    “警官，我以前聽說，在我們看到這些星星時，其實它們早就殞滅了。因為光線是長情的，而物體本身不是——是不是呢?！彼抉R吃著（不知道什么時候順來的）塑料杯里的提拉米蘇，嘴巴里帶著巧克力甜漿的粘膩問他。

    曹二少很誠實，說，“本公仆只知打擊罪犯，不學天文物理。你這個問題，不光涉及物理，還太哲學了。我無法解答?！彼呓稽c，陪著這個罪大惡極的甜食犯共賞遠遠近近、無數星球的消亡。

    “別告訴我這艘船也是你用非法手段獲得的?！辈芏偻蝗徽f?！叭绻媸沁@樣，你得蹲到下個星歷才能出來?！?/br>
    “??？其實我也不是很記得了?！彼抉R懶聲說，他坐直了身體?！斑@艘船，應該一直是我的吧?！?/br>
    “那么，你平時就開著它到處海吃嗎？”曹二少再次打開電子備忘錄，清清嗓子，換上更加正式的口吻：“請簡單陳述一下你最近三天的行程?！?/br>
    “我真的吃得很少！”司馬轉過身，食指拇指微微捏在一起，極其無辜地看著他?！罢娴暮苌佟挥幸贿溥??！?/br>
    從曹二少的視角來看，微光之中，他兩指指腹之間的罅隙，端正好捏住了舷窗外的一顆星。他尷尬一笑：“你這是在認罪嗎？我記下來了?！?/br>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做壞事?！彼抉R不解其意，失望地放下手，窩回椅子里。

    “做錯事要承認的?！辈芏俸蜕频亟逃?，“你要不要打開燈，我們好好談一談。這里太暗了?！?/br>
    “不要，這里已經很亮了?！彼袷窃谫€氣。

    “和我說說吧。同志，請看著我?！?/br>
    司馬無法，依言回頭看他。曹二少由他看，面不改色。心聲：是的，我知道我超帥的，星際級別。Handsome。我是本月警局掛歷的封面男模耶，開玩笑。

    但司馬的稱贊，格局太大了：“你的眼睛，就像宇宙一樣?！?/br>
    “……謝謝?！辈芏儆悬c受寵若驚，“——你在用語言賄賂我嗎？如果是這樣，我不會接受的?！?/br>
    “夸你兩句而已。廢話好多啊?！彼抉R因為甜品積攢起來的好心情被消磨殆盡。他顯露出本性的邊角，語氣開始焦躁。

    “哦，我還沒自我介紹?！辈芏倬o忙補充說，“我來自老曹家星球，我們星球的人民是不會說謊的。但是會在心里罵人?！?/br>
    “還有這么奇怪的星球啊。那你是怎么當上警察的，我聽說篩選宇宙警察的條件非常嚴格，而你很明顯連撒謊都不會?！?/br>
    “因為我爸很有錢?！?/br>
    “……你真的太誠實了，不會吃虧嗎?！?/br>
    “謝謝你的關心，我這輩子還沒有吃過虧?！辈芏俾冻鲚p松的神情。他感覺犯人在和自己打開心扉：“那可以請問一下你的籍貫嗎？”

    司馬被他的光明磊落逗得很開心，態度放松道：“我和你相反。我滿口謊話。所以——我來自全宇宙最明亮的地方?！?/br>
    “所以你來自全宇宙最黑暗的地方？”

    “你可以這么認為?！彼⑿χ?，沒有解答。

    3

    司馬沒有繼續和他廢話，一時興起，腹中饑餒，轉身又跑去了傳送室?！翱靵??！彼?，“都追了我這么久，不妨多追一會兒?！?/br>
    “恕我直言，你的話很曖昧?！彼犜挼卣旧蟼魉推脚_，無奈地與他對視。

    性格惡劣的罪犯在虹彩中突然靠近宇宙警察?！皶崦敛缓脝?。宇宙就是因為不確定性才成為宇宙?！彼哪樤诜亲匀还饩€下艷麗而輕佻：“就好像你無法確定你當下是不是想吻我?！?/br>
    他們的分子一同分解，他們靠得太近，或許短暫一瞬都交換了基因密碼。有那么一刻曹二少從大腦直接感知到了甜味?；蛘呤菑淖齑?。

    “你剛剛親了我？”他難以置信。

    司馬已經在推開甜品店帶著小鈴鐺的白漆門：“你猜?！?/br>
    這一次司馬他先點了碟抹茶三角蛋糕。曹二少初到此地，頭腦仍舊因為薛定諤的親吻和頻繁傳送而昏沉。他想，我這是在追捕犯人還是在被犯人挾持全宇宙亂跑？他感覺什么事情好像不太對勁。

    他小心觀察了一下異星的環境，手在桌下緊握鐳射槍。四周和他們同樣形體的類人星人很少，沒手沒腳的，十個手八個腳的，分不出手和腳的，都有。不過甜點的樣式倒是每個星球都相仿，真奇怪。桌布和藤椅，擺設也都差不多，亮堂的奶白的十來平店面。不論是哪顆星體的光，都一樣地照到司馬的眼睫上，他沾了奶油的嘴唇。他張口，大方吃下整個宇宙的快樂源泉：甜。

    曹二少也承認甜品很好。他本人也特別喜歡吃甜。但是現在是上班時間，他絕不能和犯人同流合污。

    “你先吃著，邊吃邊聽我說?！辈芏賵猿譀Q定用真情教化：“全宇宙都在通緝你，因為你吃了太多甜點。你不是單純的吃，你是吃個精光。雖然你會結賬給錢，雖然，我不知道你的錢是哪來的——可是你這種行為真的很不好，懂嗎？”

    “懂啊?！彼抉R抬頭，心情大好地微笑，“可是不吃甜的東西的話，我就會死的?！?/br>
    “你嘴先擦了?！辈芏僬f著，一邊在桌面上找紙巾，一邊誠實而討人厭地絮叨：“有那么嚴重嗎？天生缺糖？我覺得你可能是缺德?！?/br>
    “可是我想吃。不吃就心里難過。難過就會死?！彼抉R言之鑿鑿，仿佛在說宇宙通行的因果論調。

    “……那你吃吧?！辈芏俜艞壦枷虢逃?，倚倒藤椅上嘆氣：“吃吧?！彼α艘粫?，不死心，還掏出呼機想叫人。沒信號。超出信號范圍了。

    “我很心煩。你為什么不跟我走?！彼那榫w寫在臉上，“我只想抓完你就休假?！?/br>
    “你吃一口我就跟你走?！彼抉R用一只干凈的小勺挖出三角蛋糕的尖尖，舉向他。

    “我吃了，你也不會跟我走的，對嗎?！辈芏倨v抹臉：“你確實來自和我完全相反的星球。我只說真話，而你……坑蒙拐騙?！?/br>
    “對呀?！彼抉R笑，小勺舉得更近，“我就是撒謊精。吃嘛?！?/br>
    在所有類人非類人星球間都可以稱得上帥哥的曹二少靠近他。致命的親密距離，果然帥哥遠看近看都是帥哥。司馬稍微感嘆一下，他已經抓住他手腕，恨恨吃下蛋糕尖尖。

    “錄口供的時候請說是你逼我吃的。本警官寧死不從?！彼麌@氣。

    “我撒謊有什么用?！彼抉R把小勺直接交給他?！澳阃四阒荒苷f真話嗎？”

    “被你氣忘了?！痹掚m如此，善于處理警民關系的曹警官生氣不會超過一分鐘，“菜單給我看一下?！?/br>
    4

    全宇宙大概都陷了入黃昏。曹二少站在店門口，一手擔著警服外套，看向余暉。司馬站在他身旁，心滿意足。不過比照他之前的記錄，他今天已經節制節制再節制了，僅為一個小店面帶來了周末的創收而已。他們站在一起，很久都沒有說話。落日底下，每個人都是橘色的姜餅人，帶著一點點辛甜氣。

    “這下你可以走了嗎？”曹二少還是要問他，“我或許可以稍微理解你了，大口吃甜品真是快樂?！?/br>
    司馬懶聲說，“嗯，等一下，我再看一會兒天——是不是蹲號子的時候就看不到外面的天了？”

    曹二少說，“不一定，你可以申請去遠空的監獄，牢房都伸向宇宙空間。不嚴格地說，你坐牢的時候就在天空中，有事沒事都有流星群砸過來，特別浪漫?！?/br>
    “也行。不過你對浪漫是不是有什么誤解?！彼抉R瞇起眼睛笑，不同濕度的風吹拂他的頭發?！昂昧司?，帶我走吧——帶我走，提拉米蘇的名字好像也有這么個意思?！?/br>
    “好的?！辈芏倏偹闼闪艘豢跉?，“請記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如果你沒有律師，可以上報申請。還有，飛船泊好了嗎？如果沒泊在星際港里，那可能會被拉走充公?！?/br>
    司馬老老實實跟著他走，很乖地低頭聽話?！昂玫?，好的。警官，我能不能跟你說個秘密？”

    “你說?！逼鋵嵅芏僖膊恢涝撓蚰睦镒?。他舉起呼機，希望能得到回音。他心里想著：打星際長途究竟由誰報銷呢？艦隊到達此地需要幾分鐘呢？他回到位于老曹家星球的豪宅，是先洗澡呢，還是先好好睡一覺呢？

    司馬踩著白日最后一點光亮。烘焙的熱香漸漸散失。他說：“其實這些東西，我根本吃不出什么味道?！彼f：“當人難過的時候，吃雙皮奶跟吞精是沒有兩樣的?！?/br>
    曹二少停頓了很久，呼機里的電波聲比航線還漫長。他緩緩說：“這樣啊……可是這樣說，也不能幫你減刑?！彼麆倓偛砰_始把他拆解明晰，此時攤牌，又一塌糊涂了：“你這樣做，究竟是要干什么呢?！?/br>
    “我只是聽說，甜可以讓人快樂?？梢蕴钛a……心里的空洞?！彼淠凰?，轉而又狡黠笑起來，“你又要說我騙你了。怎么會有人嘗不出味道還硬要吃呢?！?/br>
    “不，你說得很對，我相信你?！辈芏賴@氣。漫長的無人回應。他按下通話終止鍵。他轉向身邊的犯人，在天黑前（下班前）最后盡責地問詢：“你想填補什么空洞，如果可以的話，請和我談一談?！?/br>
    “你又要做心理畫像嗎?！彼抉R平靜地問。

    “是的?！彼D難地尋找合適的措辭來表達自己：“同時，我也想更了解你……因為你看起來，如此特別?！?/br>
    司馬也思索一下：“你也很特別。我從來沒有見過只說真話的帥哥?！?/br>
    “謝謝?！边@一次曹二少坦然接受了贊美。因為天已經完全黑了。警察也要下班的。于是他從平平無奇宇宙警察封面男模，變成他口中的誠實帥哥。他們對視。

    “我能借用你的飛船嗎，我想帶你回警局?！辈芏俦欢⒌蒙晕⒂悬c唔好意思，“我不知道怎么打宇宙飛的?！?/br>
    “等于讓我開船去自首。人財兩空?？烧嬗心愕??！彼抉R別開頭，嗤了一聲。

    “我們可以慢慢開?！辈芏倏词直?，“到明早，銀河系公認的日出時間，我們再曲速前進?？梢詥?？我還能陪你看最后一次日出：我忘了告訴你，遠空的監獄，只有流星，沒有發光的恒星。類似地球的極夜，只不過黑暗是永恒的?！?/br>
    “你已經知道了，我來的地方就很黑很黑很黑?！彼抉R去攬他手臂，準備傳送，“我不害怕?！?/br>
    “但是你會很孤獨。沒有恒星光亮的地方，都很孤獨?！彼穆曇粼跁r空扭曲中顯得格外溫柔，“我之前說錯了，那一點都不浪漫。如果讓我待在永恒的黑暗里，我也會難過致死?！?/br>
    “但是我還沒有死?！彼抉R緊靠在他身上，閉著眼，“我甚至還有很長的壽命?！?/br>
    “真的嗎?！彼麄兟浠厮抉R的飛船。曹二少由他靠著自己，帶著在休假的語氣說：“真好。像我命就很短?！?/br>
    “……那你怎么這么快樂啊?！?/br>
    “這是無法抵抗的命運嘛。雖然星歷時代醫學高度發達，可是對于我們老曹家星人來說，短命更像一個宿命命題，而非醫學難題?！彼v論道，一邊很熟一樣走向艦橋?！岸虝翰皇菈氖?。永恒也不算很好?！?/br>
    “你還說你不會哲學。屁話真是一套一套的?！彼抉R趕緊推他去cao作臺前輸入警局坐標：“我友情提醒一下，曲速飛行的話，很快就到了。所以……”

    “今晚你還要出去吃甜的？不要吧，晚上吃甜的容易鬧肚子?！辈芏佥斖曜鴺?，驚異道。

    “我不吃！”司馬脾氣又上來了。他看著屏幕上的目標光點，手指道：“你要不要加幾個中途景點?！?/br>
    曹二少反應過來，帥哥微笑：“我懂了，你想帶我旅行？”

    “沒錯，宇宙一夜游?！彼抉R志得意滿坐進艦長寶座?！皩W著點，這才叫浪漫?！?/br>
    5

    話雖如此，讓兩個說熟也不是很熟的人一起決定旅行地點，就像小組討論一樣讓人焦灼尷尬且無話可說。司馬拋出問題：“你想看什么?！?/br>
    曹二少回答：“什么都行?！?/br>
    司馬反彈：“什么都行是哪些都行?！?/br>
    曹二少又糊涂了：“那不就是什么都行，還管哪些能行？”

    司馬比手勢說，“停。再這樣討論下去我自由的最后一夜都要被浪費了。我列舉一些景點，點頭yes搖頭no，懂？”

    “你請說?！?/br>
    “海?！彼抉R舉起手指比了個一，“有一個星球上基本上全是水。運氣好的話，我們可以降落在很小的沙灘上。那里最大的特色就是平地起浪，幾千米高的海浪。潮汐混亂，被浪一拍，會砸出上輩子的回憶?！?/br>
    “我不會游泳?！辈芏贀u頭，“但我以后會考慮去。休假的時候，也許?！?/br>
    “山?！彼抉R強壓罵人沖動，伸手比二，“去看山，那個星球上有一個停建的娛樂項目，從萬米高的山頂俯沖下去的凌霄飛車。沖進地底的礦洞，再爬升出來，飛上另一座山，就是玩的時間稍微長一點——你不要告訴我你怕坐過山車或者恐高?！?/br>
    “我真的恐高?！辈芏俦笓u頭，“我以后真的會考慮?！?/br>
    “你好討厭?！彼抉R癱著說，堅持伸手比了個三，“很小的星球？一腳踩住南極的那種？”

    “那會破壞生態環境，危害生物多樣性，違反了星際法，我告訴過你?！辈芏倬従彄u頭，“我不太考慮?！?/br>
    “你是不是根本不想陪我。不想的話，我現在干脆和你傳送去警局?！彼抉R的手失望垂下。

    “我真的想陪你?！彼B忙解釋，“我只是想找一個更加特別的地方……我想留下更深的印象?！?/br>
    “為什么？”司馬呆住，怔怔看著他。

    “我說過，擾亂星際秩序等等，是很重的罪。你也許會被判很久……刑期是根據犯人種族的平均壽命來決定的。你說你還會活很久。所以我想，說不定你的刑期比我的壽命還長?！彼拷?，“這說不定是我們的最后一面。我想讓我們的經歷再特別一點。我想記住你?！?/br>
    “你的擔心……真奇怪?！彼抉R都不知道怎么反應好，只能笑，“為什么要記住我?！?/br>
    “因為你很特別?！彼俅螐娬{，“我們老曹家星人會盡量記住特別的人。我們相信這樣會增加靈魂，也就是意識的重量。這樣在我們最終穿過黑洞時，重一點的意識會沉淀在黑洞中心，而不是被帶向未知的恐怖空間?！?/br>
    “……等一下，黑洞？”

    “這是我們不成文的信仰?？赡芎同F代科學相悖了?！辈芏俨唤橐獾貑蜗ス蛟谒膶氉?，向他慢慢分析：“我們相信人死后，組成人身的物質，連同意識，會穿過黑洞，去往未知空間，類似于很多星系中定義的地獄。而黑洞類似于星際港，物質會被它吞噬，但是意識不會，意識能在它的中心停泊?！?/br>
    “你們為什么要留在黑洞里？”司馬輕微蹙眉，呢喃發問，“那里……很黑暗，是永恒的黑暗。而且比任何宇宙現象都狂暴，永遠在吞噬，崩潰，失控?！?/br>
    “不是的?！辈芏僖娝信d趣，語氣更加溫和。他笑說：“其實黑洞是發光的。上上個星歷就有地球人嘗試拍攝它的照片。但是很奇怪，在那張照片之后，任何星系的文明都再難以接近黑洞。它好像在以超光速逃離——不過呢，重點是，照片顯示，黑洞是發光的，它看起來像類人星人的瞳仁。后期照片上色之后，它看起來就像一個人棕色的眼睛?！?/br>
    “是嗎。我不太關心科學，我還以為已經有什么先進文明抓到了它?！彼抉R垂眼?！凹词谷绱?，它還是不停在翻卷和擴張。靈魂應該很討厭那樣亂七八糟的環境吧?！?/br>
    “這也不是的?！彼吲d地說，“其實黑洞的中心十分平靜。它隔絕所有流星群或磁暴，但是光可以透進去。如果意識可以在它的中心停下，記憶就可以在一個明亮的地方被永遠存儲起來，一遍遍回放，永遠不會失真?！?/br>
    “你們會不會想得太浪漫了一點?！彼抉R笑?！耙苍S當你真的看到黑洞的時候，會發現它其實就是一個毫無感情的吞噬機器。什么意識，都被撕碎扯爛嚼吧嚼吧吃了。那多破壞幻想啊?！?/br>
    “這就是浪漫的意義。你還是要向我學習?！辈芏賹⑹直鄯旁谒姆鍪稚?，目光真摯得讓人失去抵抗，“浪漫就是有事實基礎的謊話。類人非類人星人，包括我，都是這樣，情愿永遠受騙，永遠情話綿綿?！?/br>
    “……我覺得你在說謊?！彼抉R再次別開臉，“我帶你去看黑洞，看你還能不能說出這種屁話?！?/br>
    “好啊?！辈芏袤@喜，“我怎么沒想到，我們可以去看黑洞啊。你這么厲害，會即時傳送，應該也能追上黑洞吧?！?/br>
    “應該行吧?！彼抉R搪塞地回應。他看起來有些心緒不寧，輸入坐標后就呆坐著看舷窗上飛掠的星光。

    司馬歪頭試探地問：“喂，你真的不會失望嗎?！?/br>
    “不會?！彼鹕?，站在他身旁。在星際旅行中，他的聲音平靜地穿過了難以計數的光年：“不論它是什么樣子，它都是我的最終歸宿?！?/br>
    6

    “我們的飛船接近之后很有可能會被拉進去吃掉。公職人員因為和我旅行結果被黑洞吃掉了?！彼抉R在開玩笑：“造成你的死，我會不會罪加一等啊?！?/br>
    “你如果無意害我，我又是因為被黑洞吃進去而死的，就不能算是你的錯?！辈芏儆忠煌ǚ治?，“宇宙沒辦法給黑洞定罪，所以這和任何人或團體或現象都沒關系?！?/br>
    “那做黑洞還挺快樂的?！彼抉R笑得很開心，“如果本犯罪分子喪心病狂，因為不想明早去坐牢，所以拉著你硬沖進黑洞里呢？”

    “有意識犯罪?？赡軙欢ㄗ锇??！辈芏龠€在思考，完全沒擔心該犯人問題的前提是要殺死他。司馬沒再提問，只是肘戳他：“好了，別想了，你看，到了?！?/br>
    曹二少抬頭。那更像是一個黯淡光點。而此外，它周圍的空間都是黑暗，毫無雜質的黑暗。他們身在的艦橋自動亮起了小燈，不然就太暗了。棕色的眼睛，疲倦地在黑夜中強撐，即將昏睡過去。

    “看起來……很壓抑?！彼呓?，直覺地描述。

    “是啊?！彼抉R也看向遠處。他坐在艦長椅里，抱著自己手臂，往后縮了縮，“那里一直很暗?！?/br>
    “但是你看，它確實在發光?！辈芏倩仡^，還是驚喜的笑意，“你還能拉近一點嗎，說不定我們能看到它的里面?！?/br>
    司馬臉上出現一絲尷尬：“真的嗎，不要吧，有點那個?！?/br>
    “哪個那個？”

    “就是很那個……隨便你，被吸進去的話不關我事?！彼抉R握住手動cao作桿，賭氣一樣推進。

    飛船倒停在黑洞前。后部的引擎加大推動力，和黑洞的吸引力勉強相持。黑洞的內心景象轉接到他們面前的巨幕上。司馬說：“你看到了嗎，看好了就走了，不能停太久不然真的會被吸進去——”

    “我看到了?！辈芏賹Ｗ⑸袂橹饾u變得疑惑?！啊纫幌?，為什么。為什么里面有抹茶蛋糕，煉奶餅干……草莓起司乳酪黃油香蕉甜甜圈雙皮奶馬卡龍……”

    “是你看錯了！”司馬有點慌張，一個手抖。一個倒車。

    飛船先是停頓一下，緊接著就被咻地吸進了黑洞。他們都向前栽去。

    他們的行程被迫中止了。司馬呆坐著，不知道說什么比較能緩和氣氛。

    “祝你夢想成真。你在活著的時候就進了黑洞。相當于被立了生祠吧。恭喜你啊?！?/br>
    7

    “我居然沒死?！辈芏僖彩欠磻撕芫?，才從驚愕中恢復說話能力。而且他佩戴的呼機居然響了。他難以置信地接起來，憑職業本能站直了匯報：“皮皮皮皮，我是皮皮，我和犯罪嫌疑人在一起，over?！?/br>
    “我們的具體位置……呃……”他因為不能說謊，臉都憋紅了，“……在一個很黑的地方?！?/br>
    “我想我覺得我認為，或許也許有可能，我能在日出之前回來。對。我開飛船回來。是犯罪嫌疑人的飛船……”

    “謝謝，不辛苦，為人民服務?！彼f完最后一句話，茫然地掛斷。他茫然地看向犯人。

    “我剛剛是不是說謊了?！辈芏賳?，“我們應該出不去了吧?！?/br>
    司馬嘆氣，他以手蓋住臉：“理論上來說，不太可能。但是實際上來說……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可以叫來艦隊，幫不上忙也罷，他們可以圍觀你的死亡。然后在外面給你舉辦一個授勛儀式什么的?！?/br>
    “那有點浪費公家資源。不了吧?！彼@魂未定地發揚公仆精神?！罢f實話，我現在雖然有百分之八十的害怕，但是還行，我還有百分之十的驚奇和百分之十的快樂?！?/br>
    “你還高興什么啊?！彼抉R換作扶著額頭。

    “至少這真的是一個很難忘的夜晚?！彼厣硐蛩呷??！昂诙吹闹行恼娴暮芷届o，和我想象得一樣。而且我剛剛發現了很多漂浮的甜品。和你吃的一模一樣。有沒有可能……是你的胃連接到了黑洞，你胡吃海塞不是你的錯，是黑洞的錯——所以你可能不會被定罪了，我會送你回家而不是去警局?！彼麨樽约旱陌l現感到愈發興奮。

    “這倒不是。不是胃的問題?！彼抉R說，“而是我就是黑洞?！?/br>
    “啊?！?/br>
    “我就是黑洞?！彼抉R看向他，無奈地重復，“現在簡直是我吃我自己。哈哈?！?/br>
    “也就是，呃，你，是人，又不是人。在這里，也在外面?！辈芏俚囊暰€在慢悠悠漂浮的奶油和司馬慘白的臉之間來回切換。

    “不是人是通用的宇宙罵人方法，建議你換一種說法?！彼抉R糾正他，“你可以把我理解為你們信仰中的意識。我是黑洞的意識，只不過我是有實體的?！?/br>
    “原來如此，我能理解一點了。那你為什么吃那么多甜的?！辈芏僭俅吸c亮電子備忘錄，“單純好奇，不是筆錄?！?/br>
    “你該聰明的時候怎么不聰明??？”司馬反而被他的理解能力驚到了：“……我說過，我以為甜可以填補一切空洞，包括黑洞。我希望能平息自己的痛苦和貪婪。我只不過在尋求一種停止吞噬，崩潰，失控的方法?！?/br>
    “你的里面……我是說你，你看起來很平靜?！?/br>
    “你不懂?！彼抉R眼光低垂，“我身邊的真空和黑暗完全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想停止這一切，我也想……成為普通的天體現象。甚至像你說的，成為你們死后的星際港，存放你們的靈魂。但是毫無疑問，不管什么東西都會被我撕碎吞吃?！?/br>
    “就算是我們的這段記憶？”他靜靜問。

    “……就算是我們的這段記憶?！彼抉R閉上眼。

    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請看著我?！彼抉R依言抬頭，臉上帶著輕飄的微笑：“怎么，這個時候還要審問我？”

    “不，你不是罪犯了。黑洞無法被定罪?！辈芏僮呓?，慢慢撫上他的心口?！拔抑皇窍胝f……我會飛向你。在我死后。我會保證，我的意識會有足夠的重量，一定會停留在你的中心。永恒地停泊。不會被撕碎，也不會被你忘記。我說過我不學天文物理，我只能想象……但我不會說謊，所以請你相信我?！?/br>
    冰冷的人形驚愕中抬頭。他手心的溫度令他想到所有陽光灑滿的甜品店下午，所有彈出吐司的吐司機，所有被烘焙手套拉開的烤箱，所有的，宇宙中所能收集起來的甜蜜。

    “又或者，你想停止這一切?！彼^續說?！耙苍S我們能超曲速旅行，跨越無限的時間。我們會向宇宙的終點開去。到那時，整個宇宙都已經坍縮為一個小小的點。到那時，你會靜止，我也會靜止，停下手上所有的事。宇宙中的一切都靜止在一起。我和你，也就在一起了?！?/br>
    “……超曲速?！彼抉R喃喃，“對啊，超曲速。我怎么沒想到呢?！彼巡芏俚氖执蜷_，手忙腳亂去cao作加速。

    曹二少捂著被拍痛的手茫然看著他：“你有沒有意識到我剛剛在和你表白？”

    “我知道。情話等到外面再說，你們碳基生物就是不切實際?！彼抉R拉起cao作桿。他們都聽到引擎費勁的轟鳴聲。

    “你接受我了嗎?！彼⌒囊硪斫又鴨?。

    “勉勉強強。你今天一直把我當罪犯，讓我很不爽?！?/br>
    “那我以后……帶你公款吃喝吧?！辈芏賾B度誠懇：“沒有人會拒絕帶黑洞吃甜品的報銷申請?！?/br>
    “那還差不多?！彼抉R得意地哼笑一聲。他看到了橙黃色光亮。它在一點點透入他的中心：“那是日出嗎?！?/br>
    “是的?！彼俅巫呓?，答道，“你沒有撒謊，你來自全宇宙最明亮的地方?！?/br>
    司馬于是放松地歪回艦長寶座。而曹二少拿起呼機：“皮皮皮皮，我是皮皮——”他在星河穿梭之中溫柔說：“是的，我們正在返航。但是在那之前，我和我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或者無性別的愛人，要再看一會兒日出?！?/br>
    番外

    “我說過我出生到現在從來沒吃過虧。但我現在可能要吃愛情的虧了?！?/br>
    “你這話好土。星際級別的土?！?/br>
    “最后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要逃避人類的觀測？”

    “因為我討厭被拍照片。像你突然沖過來說要看我里面……就太直接了?！?/br>
    “啊，對不起。我現在也覺得我那樣的行為很冒犯?！?/br>
    “沒關系，我還挺興奮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