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佛
他回家坐了他弟的車。他坐在副駕上,撐著臉看后視鏡。后座坐了個鬼,幽光從頜下打上去,臉孔半晦半明。司馬想到一個詞,慘綠少年,但這個形容不對,只有一個慘字貼切。阿孚覺察到他哥目光釘死在后座(總不能是照鏡子照十分鐘吧),心里咯噔一下,伸手去捋了一下后視鏡下掛的佛牌。司馬開口說,沒用。不是外國鬼。他孚三一瞬間心神俱散。司馬換了只手繼續撐臉,說,你看路。沒事。是朋友。 上了一點年紀之后,講究就多起來。雖然不至于在開車的時候盤珠子(那是出租車司機),阿孚車里,自身上,都掛了東西。他解釋說,我經常開夜車的人,隧道,公路,荒山野嶺收費站,什么事沒有???家里大哥,也信佛,也是打四十往后慢慢開始的,年前經常組織本家兄弟去上香。但大哥走得早,這讓底下兩個弟弟不由想,會不會信得太晚一點,是不是信也要看資歷和深淺。阿孚此刻就無比動搖。司馬二三,他們弟兄兩個,虧心事都做得多,平日里因為人狠,所以泰然。而正當月黑風高,離到家還有半個鐘頭,二哥仍然盯住后視鏡,嘴唇微啟,好像和后座朋友,一送一還——阿孚壓低聲音:……哥! 干什么。司馬看他。你聽不見他說什么? ……您給翻譯翻譯吧。 司馬摸了摸額頭。要我們做法事超度他。不然不走,而且要殺我們全家。 阿孚僵了。過一刻鐘才小聲說,能不能不要殺貓。我先把我貓送人好不好。 司馬笑出聲。他看到后視鏡里,鬼瘋狂擺手(“沒說殺你們全家啊”)。于是司馬曳長聲音繼續說,不——行。阿孚眼淚都下來了:這都什么人啊,什么冤仇,滅門也就罷了,貓貓那么可愛你也……嗚嗚嗚!后視鏡里的鬼捶了一下大腿,又指了指自己腦袋(“你是不是理解錯了”)。 哦,要把腦袋都給你們一個個的旋下來。 ?。?! 孚總當夜駕照十二分快扣光了。 死的人是小曹總,這個大家都猜得到。阿孚知曉事主身份之后,哭得愈發大聲,聲淚俱下要直接在他哥家住一晚,要求臥室整晚開大燈,電視機放動物世界,床頭柜擺菜刀。司馬坐在床邊拍他睡覺:沒事,哥跟他談談。小曹總立在一邊,看見司馬略俯著身體,扶住頭顱,另只手順過與他同樣衰老的弟弟的頭發(他還真有了副做哥的樣子)。朋友業已膚體松垮,刺目蒼白,但還是瘦削。伸開五指間,一枚婚戒。小曹總上月剛走,與司馬總卻多年未見。不見不代表不會面,代表不再剖心相見。此刻他意識到,司馬二平時人五人六風光無比,人后鬼前,還是會有倦態。他一分欣喜一分痛惜。八分的惘然。小曹總開口道:那個,我們到別間說話吧。 司馬點頭,起身帶他去客房。司馬關了門,一邊脫外套一邊開始廢話連篇:我知道你回來是為了讓我回想以前跟你談戀愛的事的。讓我后悔,讓我哭,悔不當初啊,小曹真好啊——那句話叫什么來著,贏了天下輸了你對吧。 我沒這個意思。 說不定最后我用情至深,一滴老淚感動上蒼,我去殯儀館打翻一堆姨太太,哭著搖你肩膀,你還能活過來。然后。司馬一回身,微笑地一指面前死鬼。跟我打啵,結婚。隱居山林,神雕俠侶。 我死透了。小曹總提醒他。燒了都。 讓我想象一下嘛。你知道我這個人喜歡開玩笑。司馬走到床邊,插著腰——我還以為你會買塊墓地。 我想節約資源。 燒了才浪費資源呢。 我還以為做鬼能讓你聽我說話。 你做鬼都說不過我。 小曹總無奈地看著他。他也回看過來。眼光好平靜。 現在大家說話都喜歡加上我以為,我覺得。小曹總在現身前,確實以為自己,還有這個老朋友,都會把死亡當做一件嚴肅的事。之前幾天他在半空中看司馬睡覺,洗澡(腿還是很長),熱面包,看報紙。他也不太清楚自己的死有沒有登報,總之司馬看報紙的時候沒有停頓,眉毛不動。他眼睛隨便看一看,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讀了什么東西。他以前還喜歡看縱橫字謎,現在好像沒多大興趣了。 但兩廂見面后,死生突變疲勞,再平常不過。司馬直視他,也許因為他死相并不難看。又因為他們沒有銘心刻骨,有也忘光了。這樣的相見,實在講,有點尷尬,相見不如懷念。兩個人也沒有很喜歡對方,更恨得打過架,打完了去午夜便利店買關東煮,嘴角還紫了一塊,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蹲在一起吃。破皮縫針創口貼,相框摜碎,被掃走了,玻璃渣滓,請扔這個垃圾箱。他們都沒想過維系和挽回,自始至終,即便快快樂樂,總歸同游異境。不是初戀,不是最后一站。為什么呢。為什么呢。小曹總意識抽離,視線清明之后就是一個俯瞰的視角,司馬歪在沙發里看電視,無所事事。十幾年前司馬就經常這樣了。他一開始還想,啊,是走馬燈,紀念死去的我的死去的愛情。再湊近看了看,那已經不是二十九歲的司馬二了。 司馬躺好在床上,突然提到,你其實,臉滿嚇人的。 ???絕世英俊小曹總摸摸臉頰。真的嗎?我自然死亡啊。 打光的問題。司馬說。為什么鬼出場都是光從下頭往上打呢。 小曹總松了一口氣。因為鬼的光在腳底。神仙的光才在頭頂。 那你豈不是踩在神仙頭上。司馬反應了一下,又問他。 小曹總不響。 坐吧。司馬接著說。 我這樣怎么跟你做。 那個坐。你瘋了曹二。做鬼還不放過我。 小曹總頭昏腦漲。我現在就想投胎。 過幾天讓我弟給你安排法事。司馬說。我還沒見過夏天辦法事呢。 有什么辦法,趕在夏天走了。小曹總走到床邊,坐下了。司馬感到腳邊的床墊只有些微的下沉,鬼魂幾乎沒有重量??蛇@剩余的重量又是什么呢。他很久沒有這么好奇了。 隔了這一個月,沒人給你辦嗎。找我干什么。 我又不是冤死的。又沒在家鬧鬼。 哦,那你他媽光上我這鬧來了。 誰鬧了。 看你把我弟給嚇的。 那是你給攛掇的。要不就是他自己心里有鬼。 又吵了半個架,兩個人之間氣氛還是沒有轉好。司馬說,大爺,我給你上香吧。他突然翻身下床,去椅背上晾著的外套口袋里翻找。曹二少看他拿出一根煙。他坐回床沿,一擦明火,瞳孔點亮。床沿吸煙玩樂的不再是兩個人,然那煙氣絲綢一樣,還從他白齒間紓開,撲向鬼魂的面門,滲透他虛無的眼睛,飛拂過后腦,奇景,卻也使他頭顱看起來像在冒煙。司馬亂笑。你腦袋著火了。小曹總佯怒,從煙霧中猛然俯過身去,兩人鼻梁差點撞在一起。司馬說,你生氣啦。 沒。小曹總皺眉,過后又說。生氣了。 司馬繼續笑問,為什么? 小曹總好似深呼吸了一下。但死鬼沒有吐息。他說,你看起來不難過。 你知道我這個人。司馬兩指夾煙,在他眼前一晃,眼光還是笑意。高興一天是一天。我沒有必要為了任何人,讓自己不好過。 小曹總沒有再湊近。他嘆道,我想起來我當時為什么和你掰了。 司馬盯著煙頭上的星火,問道,那為什么現在又來找我呢。 他說,我也不知道呀。他手指去觸碰燃燒的紅點,星火燒透了魂靈,如同點著一張紙,然創口又很快閉合了。他不再感到燎痛。他說,我還指望著,你能給我答案。 次日阿孚起床,不停揉眼睛,聲音發沙:眼睫毛都哭到眼睛里了……他哥已經坐在客廳吃早飯,給他留了一個荷包蛋,沒澆醬油。阿孚把菜刀搬回廚房,出來又戰戰兢兢地問:走了沒。司馬看報紙:誰走了沒。阿孚猛咳了一下,要嘔血:那個那個那個鬼。司馬說,什么鬼。你哥男朋友。 什么。 什么什么。昨天告訴你是小曹了。 阿孚心頭燒得難過。當然不是嫉妒。這兩個人都活著的時候,麻煩事作出一堆來,幸好分手快樂,各組家庭?,F在死了一個,反而變本加厲。還又談起來了!饒了我吧,當時送你們去醫院縫針的可都是我孚三的小摩的??! 那超度的法事,還做不做了?阿孚摸著胸口,在他哥對面一臉rou痛地坐下了。 做啊。司馬翻過一頁。規格能好就好一點。就在我們過年燒香的那里做吧。 好的。阿孚持筷子,突然覺得后頸一涼。他驚,也不敢回頭,只能細聲叫:哥…… 怎么了。司馬抬頭看了一眼,泰然道,沒事。他想跟你說句謝謝。 曹總不謝啊,應該的…… “不過貓還是要帶走的”,司馬有模有樣引述道(小曹總:我真的沒說)?!耙驗槲乙蚕矚g貓”。 阿孚已經要哭昏了。司馬說完,越過阿孚,笑看過去,唇語發問:你喜歡貓嗎? 小曹總搖頭,蹙眉愈深。管一下吧。你弟要哭得脫水了。 司馬起身去給他弟倒水。走回鬼魂身邊時,他又輕問,你不想帶什么走嗎。 小曹總想了想。他眼光明顯一垂,但還是搖頭。小曹仍舊不會說謊,而司馬仍舊太聰明。司馬落座,不置一詞,喝完咖啡,把報紙合上。 阿孚致力于讓小曹總早日成佛,這幾天跑得很勤。司馬樂得讓他安排,自己正常上下班,買夜宵。小曹總有時候跟著他,有時候不在。但是司馬偶爾一抬頭,還是能看到他站在角落,端詳立柜里擺的相框。 你沒丟啊。下班的時候小曹總跟在后頭問他。 照片沒丟。相框重買了個一樣的。司馬避開人潮,說話聲音壓得一低再低。小曹總好似沒有聽清一樣,快步走到他身邊,又問:怎么沒丟呢。 本來照片里也就我一個人。司馬一翻白眼說。而且你拍得還挺好看的。丟了干嘛。 小曹總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問,不是因為喜歡我嗎。 ??? 小曹總有點尷尬。他說,你別這個反應啊。 你怎么回事啊。司馬面色如常,實際上非常想笑。 明天不是得去廟里了嗎。小曹總一嘆,半晌沒聽到司馬應聲。他還有點緊張。結果司馬在錢包里翻公交卡,一抬頭:啊,你說什么? 沒什么。問你晚飯吃什么。 吃外賣。你吃貢品嗎,我給你買點水果擺著吧。司馬說。哦,今天我想坐公交車。陪我走一走吧,正好體驗一下中老年生活。 夏天天黑得晚,他們走出去,剛剛有點暮色。小曹總還想多說什么,遠處一記尖嘯聲,漸漸躥升,他們都以為自己聽錯了。誰會在白日燃放焰火。而且現在煙火管制很嚴的。他們一齊看向遠處。又是長長的嘯聲,但緊接著就是漫天滿眼的花火,只不過在尚亮的天幕上,四散的金線仿佛流走得格外快。兩個人在一片虛幻,艷麗之下沉默。等到殘余的火藥也在白日消隱,只剩下煙幕,兩個人才繼續往前走。司馬看了一眼表,突然問,你給我放過炮沒有。 小曹總想了一下。笑說,有啊。我上學的時候,給你放過煙花。逢年過節也和你一起點過小呲花。 你是不是也做過這種蠢事。 什么?白天放煙花嗎。這算什么。小曹總說。我做過的蠢事,太多了。 他們坐公交車,座位很空。鬼不必刷卡,走過機器前,自己嘴里滴了一聲。有錢人小曹總生前只在初中去補課的時候坐過一兩回公交,他還覺得挺新奇。司馬倚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小曹總也想看看窗外的景色,前傾身體看過去,卻在玻璃反射下,看到老朋友的臉孔,沉在漸明的燈火里,愈見得他眉淡眼細。他總是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事情。他不習慣追問,他不習慣解答。 及下了車,走回小區時路過水果店,司馬竟然還真買了一個果籃提上樓。他說,一會兒再給你擺三根(香)煙。小曹總苦笑,和他一起走進公寓??蛷d的電視打開,外賣也來了,拆盒,擺好。小曹總面對在煙灰缸里攢起來的三根細萬寶路,一盆水果,心里居然真的覺得好過點。 司馬收拾完之后,說,今天晚上我們干一炮吧。 小曹總沒反應過來:什么? 司馬說,不會吧,鬼真的不能zuoai嗎。 小曹總說,真的不能,不好意思。我其實睡覺都睡不了(誰說生前不必久睡死后自會長眠的),陪你躺一晚上,蓋被子聊天倒可以。 司馬聳肩,說行吧。轉身進臥室,回頭又說,真的不能嗎。 要能我不早就—— 他們躺在了床上。主臥比客房大一點,窗簾透光,世界如湮滅在暴漲的海水中,心目中全都是暗潮亂涌,但隔著海水看去,寒星依舊高懸,一切都無聲無息,如此平靜。他們在夏夜里溫柔地下沉,落回床鋪,各占一邊枕頭。小曹總感到一種安心和困倦。他低聲:我好像,又想起了一點什么。司馬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才問,是什么。 他和緩地說,我再想一想——其實他已經全然記起,在花草和夏日的重影里,分撥開雜思,情人就在那里。年青的他自己也在那里。 小曹對著一個虛幻的門口說,你要等我啊。他跑上樓,拼盡全力想再快一點。腳步聲很響。他希望,又害怕聽到回答。他鉆進房間里翻了一圈,像要跟人打架一樣匆匆忙忙換了一件白短袖,上面印,我愛司馬大漂漂。年青的小曹還只有儲蓄卡公交卡和書店打折卡,桌上有一小包餅干,或者是糖,他也一把抓起來,塞進褲子口袋。 他從樓梯上沖下來,發現他還在門口等他。怠惰,蒼白,半只胳膊攤開來,在曬太陽。小曹又跑過去,匆忙從口袋里掏了那包餅干,或者是糖給他。外面太陽很圓很暖和,小曹抹了把臉,看起來很開心。也不叫劫后余生,也不算失而復得。這很奇怪,明明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司馬歪著頭撕包裝紙,他說,哎呀,就這個啊。他吃了一口,大概覺得還算好吃,眉眼彎彎的。 行吧,我還算有點喜歡你。情人倚在門邊和小曹說??墒悄阒恢?,我們兩個人,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呀。 為,為什么?小曹慌張地問。他這個年紀,總是想探究到答案。 比起壞事,你更喜歡好事吧。 是啊。小曹答。他想,這不是當然的嗎。 但是我,比起好,我更喜歡壞。因為壞的事,往后想起來,不過如此。好的事,再想起來是會難過的。情人說。情人與火焰選什么呢?我要火焰。明火都比心火好過。 小曹還是不太懂。司馬說,以后你會懂的。前提是你能和我談到明天哦。要加油抓住我的心啊,小曹小朋友! 他們牽手,一起走到大夏天的外頭去。 小曹總睜開眼睛。司馬可能已經睡著了。他睡著的表情非常柔和。小曹總想,剛剛那是什么,夢嗎,加工過的回憶嗎。鬼為什么還會做夢呢。他和他共用一只枕,不知道會不會共有一席夢。小曹總去吻他額頭。這個人,曾是情人,他活著都漫不經心,滿不在乎,然還是在他肩膊上暫且收翅,停了下來。他曾確確實實帶給他快樂。即使快樂有盡頭。 他明了。他魂靈剩余的重量,就是一些輕飄的,美好的記憶。小曹總輕聲說,我回來,因為我掛念這些美好的東西。寶貝,你總能給我答案。 我曾經希望明天永遠不要到來。 但是現在——我在想,什么事情,總會有結束。只能說,如果明天是個好天就更好了。 第二天雖然去得早,但天空已經飄雨了,氣溫驟降。司馬持傘,傘下一鬼一人。阿孚說,我先失陪了。你們——他頓了一下,說,你們告別一下。說罷他背身跑走了。捂著臉。這時候干嘛又哭了呢。司馬別過頭去看身邊魂靈。小曹總亦看向他。 你還看得見我嗎。小曹總問。 看得見。 我是什么樣子。他又笑問。更透明了嗎? 你在發光。司馬也笑,指尖為難地貼上右頰。我不會形容。 他周身,有細微的,絨毛樣的光焰辟開雨幕。小曹總英俊面目,漸模糊一團。司馬讓傘柄挨在頸窩處,靜靜看佛堂里誦經點燈,黃色火芯渾融一片,三支線香上,細煙盤升。雨中門內,彼世人間。 你不過去嗎。司馬抬頜,示意他到儀式中間去。那樣說不定超度快一點。 其實吧,超度只是借口。小曹總悠然說。我什么時候走都行。主要是想坑你一筆錢。 啊……什么時候你也會誑我了。不對,費用好像是我弟墊的。 我們這才算兩清啊。 也是。我以前花你的錢可不少。其余的呢,不會找我再要了吧。 你早就已經還給我了。 嘔,真酸啊。司馬嗤笑??熳甙?。 小曹總本已走入雨中。他又停了小半會兒,他依照生前習慣,低身走回傘下,握了握司馬持傘的手。膚體上毫無觸感,指節只有更麻更冷。然司馬低眼看去,是漸散的溫和光點。錯覺是將熄的壁爐,最后一吐的灰中火。 他說謝謝。 放焰口本身也不算為死者開道,更多的,是求生者好處。司馬沒有再看,他還是不信的。鬼魂走到光里去,本尊和燭火融合一色?;钪娜嗽诤趬簤旱奶焐紫?,背身走到停車場,收了傘,黑外套在黑漆車身上映也映不出來。不知究竟誰的去處會比較好一點。開了暖氣,他邊等弟弟收尾回來,邊蹙著眉縮在后座回想,最廣為人知的那段說辭叫什么呢。如夢似幻,電光泡沫。他再往下回想,神識四散。地點,標牌,禮物,話語,撿起來也是稀碎的,什么都湊不出。他只記得,那塊餅干,或者是糖,他很認真地吃完了。 他意識到,自重逢的一刻起,記憶的繭業已被鑷破,春光或苦厄,傾流一地,好的蒸騰,壞的瀝干。他幾乎什么都不剩。他身體里有些部分,有些皮rou和溫度,確實被那個人鉤連帶走了。再也回不來了。 他把手湊到到暖氣口。車內的照明突然熄滅,熱風還在,他后仰,臉頰挨到一邊肩膀上,在花草和夏日的重影里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