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又夢到程文斐了。

    他英俊的面容扭曲而破敗，像是一本被撕碎又勉勉強強貼好的書，他問我，徐翼，我死了，你為什么還活著？你為什么不來陪我呢。

    我本應該無法開口，因為他狠狠的掐住了我的脖子，但是這是夢，所以我聽見自己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br>
    那種窒息感讓我驚醒了，原來是我又蒙著腦袋睡著了。

    程文斐還活著的時候就老是說我這個睡覺習慣不好，他睡的半夢半醒時總會習慣性地來摸我腦袋，看看我是不是又把自己埋進被子里了。

    我笑了笑，想起他我總是忍不住開心，夢到他我也很開心。

    我有些餓，下床去找吃的，光著腳踩在木質地板上，現在的天氣很舒適，不穿拖鞋也不會涼。

    冰箱里堆了三十幾盒沒有拆開的小蛋糕，但肯定大部分都不能吃了。我隨手拿了一個今天買的，最近我每天下班都會在公司樓下買一個，師兄每次都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今天他終于忍無可忍了，強制性地要求我休假。

    我說我好極了。我很冷靜，沒有哭，把一切都處理的很好，也沒有影響工作。

    師兄說，你知道你最近的臉色有多差嗎？小翼，你需要休息，需要發泄情緒，一直繃緊的弦，會斷的。

    我不以為然。

    可今晚我啃著啃著凍的冰冷的蛋糕就忍不住崩潰地大哭，好像壓抑的情緒都在此刻爆發了出來。

    我買了那么多程文斐喜歡的小蛋糕，他卻也不會吃了。

    啊，不管我多么抗拒，拒絕去面對。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這一刻我都清晰地、絕望地認知到，程文斐離開了。

    如果程文斐的鬼魂真的站在我面前多好啊，我會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然后求他帶我一起走吧。

    他哪里都不在，又無處不在。

    在呼吸的瞬間里，在空氣里，在臥室，在書房，在廚房，在浴室，在我的記憶里微笑。

    2.

    我的男朋友，程文斐，是個相當溫柔的人，不會做掐別人脖子那種事，他溫柔到決定去死了，還要把自己的尸體妥善處理好，免得我這個男朋友回家之后被嚇死。

    我快下班之時才接到殯儀館打來的電話，電話里的女聲不帶一絲感情色彩，我以為自己瘋了。

    去了之后接待我的女士說他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鑰匙就放在物業那里，接回來的人居然是聯絡他們的人，幸好程文斐留了我的聯系方式。

    他打了電話付了錢定了時間編了一個自己某某親人去世什么的鬼話，哦，他甚至提前付好了賬。

    我想死去的不僅是他，還有我，我隨著他墜落到深淵，像是一顆桃子，從枝頭掉落，被埋在黑暗的土壤里，腐敗，潰爛，只剩下溝壑縱橫的桃核茍延殘喘，這就是我剩下的全部了。

    我聯系過他嫁到國外的母親，她安靜地聽完了我的敘述，平靜又：“我很抱歉，請節哀?！?/br>
    我知道她不會來，也無法要求她來，對她而言，程文斐是她所受苦難的一部分。

    我看過他母親的照片，她每張照片手上的飾品和身上熨燙好的裙子都不同，但笑容都同樣燦爛，透著年輕女孩的朝氣蓬勃。只有從童年到念大學的照片，那之后便是空白了。任何人來看這相冊，都能看出她是一個多么喜歡笑的小姑娘。

    程文斐一邊翻著相冊一邊跟我說話，他說他小時候看到這些照片，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他mama。而我終于知道，為什么他高中之前的照片只有畢業照，因為沒有人會帶他去照相，為什么他看起來總是和周圍笑得開懷的同學格格不入，因為小小的他在了解被愛的感覺之前先懂了被恨的感覺。

    他的母親和父親的結婚并非出于自愿，他父親程璀是她的師兄，不同專業的，相識于一個小眾的改裝車俱樂部，許多人愛慕他的英俊多金，他卻獨獨中意對他并不感冒的師妹。他強暴了他的師妹，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師妹被自己的父母綁著和他結了婚，從此強暴變得合法合理。他mama沒有再念書，因為整個學院都知道了這件事。

    “他們認為她引誘了他?！?/br>
    程文斐說他是在母親的咒罵，父母的爭吵中慢慢知曉一切的。

    “爸爸他……我害怕變成另一個他，大多數時候mama看我就像看著爸爸的復制品?！?/br>
    “她不怎么和我親近……但當我生病，不能去學校，她會念書給我聽?！?/br>
    后來他十歲時，父親死于一場車禍。

    “在我們舉行完喪葬后，我第一次看見她笑了?！?/br>
    ……

    “她還是不怎么笑，半夜會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后來她找了一份工作，沒有多少薪水，不過我們也不缺錢?！?/br>
    ……

    “她變得開朗了許多，買好看的裙子和鞋子，也喜歡笑了。我隱隱約約猜到，她要離開我了?！?/br>
    “那天下午有個男人來接她，幫她提行李，她給了我留了一張有聯系方式的紙條?！?/br>
    “她看起來非常幸福，笑的像這些照片上的她一樣?！?/br>
    ……

    “我想補償一點，自己賺錢以后我給她打了一筆錢，但被退了回來，她說我不要去打擾她就是最好的補償，我想也是?！?/br>
    他講的故事到此為止，故事外的故事是我最近翻看他的書柜，某本大部頭里掉出來的一份收據告訴我的。

    程文斐知道她訂購了一些東西，在父親出車禍之后他窺探到了一絲真相，可是他什么都沒說，因為他的母親再也沒有在晚上哭過了。

    他留著它折磨自己，就像留著一個永不停止的噩夢。

    而我的噩夢從意識到他不在那天才開始，我不知道會持續多久。

    父母每天都會給我打十幾通電話，旁敲側擊地詢問我的心理狀況，睡眠情況，問我要不要回家休息一段時間，甚至還提出了給我介紹男朋友。

    家里本來擺著我們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上三個人幸福的樣子十分地扎眼，我出柜后爸爸撤掉了照片墻上所有的照片。

    “小翼，mama真的很想你，你能改嗎？你改掉好不好？”

    “你一直都很乖的，很聽話的，怎么會做這種事情呢？”

    mama打電話哭著告訴我這件事，我感到心痛又無能為力。

    “mama，對不起，可是我明明沒有做錯什么，你要我怎么改呢？我只是……在談戀愛啊?！?/br>
    “只是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也不行嗎？”

    我不能、放開程文斐。

    沒有程文斐，生活只是一杯過期的氣泡水。

    很諷刺的是，當程文斐還活著的時候，我的爸媽非常堅決地反對我和他的不正當關系，現在他們可以接受自己的兒子是個同性戀的事實了。

    我無意譴責他們，我只是覺得……無力。

    程文斐，你怎么就死了呢。

    其實我更想問，你為什么要死。

    3

    我看到程文斐就坐在我的床頭，看著我，一點都不像之前夢到的他那么可怕。

    他看起來很真實，這才是我的程文斐。

    這次的夢看起來好美好啊。

    “我買了好多蛋糕啊，程文斐，你想吃嗎?！?/br>
    他說，“想吃?！?/br>
    我抓住程文斐撫摸我額頭的手指，問他，“程文斐，你還記得我表白那天跟你說什么嗎？”

    “記得?！彼f。

    那天我說我喜歡他，我不想跟他只做朋友了，我會努力對他好，比做朋友的時候更好，說我傻乎乎的不切實際的五十年的人生規劃。

    我們都知道不會有以后了，我不可能對他更好了。

    “是我不夠好嗎？我知道我做飯不好吃，不喜歡打掃衛生，每次洗碗水都會濺的到處都是，還喜歡拉著你打恐怖游戲，每次又不敢看屏幕，躲在你后面讓你打?？墒俏艺娴脑诟牧税??！?/br>
    “不，小翼，你一直都很好，很努力，真的?？吹侥憔拖窨吹搅饲缣?，你就是我的小太陽啊?！?/br>
    他說著動聽的話，可我一點都不信。

    “那你為什么死掉了？如果我足夠好的話，你為什么一點都不想留下來？”

    “你不留下來也沒關系，程文斐，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嗎？”

    程文斐撫去我的眼淚，“小翼，阿姨怎么辦，阿姨會很傷心的?！?/br>
    “那你呢，你怎么辦。我怎么能把你丟下啊?！?/br>
    我好像知道程文斐接下來要說什么了，明明是溫馨的場景，淚水卻仿佛有自己的意識一般，他怎么擦也擦不完了。

    “對不起?！彼f?！澳銘撻_始新的生活，小翼?！?/br>
    “我不想聽對不起，我想要你回來你知道嗎？”

    “你真的好討厭啊。你怎么能坐在這里，輕飄飄地說讓我重新開始？”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沒有你的未來，我的人生規劃里面從高中就有你的存在了，想要在一起，想要變成更好的戀人，想和你結婚，幾十年后變成兩個老頭子每天去公園散步?！?/br>
    他說他會活到和我一起變成老頭子，我們可以每晚一起去散步，遛狗。

    我問他我們哪里來的狗。

    他說我們退休之后可以養一只。

    我以為他是個會遵守承諾的男人。

    他當時笑得很開心，一點都不像勉強許諾的樣子。

    現在我想，他是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