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二十五(下/完結/過激死亡場景描寫有少許注意)
格拉維爾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恍惚,他目光發愣,連眨眼也忘記了一般僵硬著。 “賽西?”他問。 “是?!钡k回答道。從體內還未消化殆盡的意識當中翻涌出一陣抗拒,是伊塔布里斯拒絕祂承認自己的身份,卻很快被壓了回去,在腹內被絞碎成了一縷煙。只是這點兒短暫的異常還是在祂體外表現了出來——原本煙灰、鏡面一般的雙眸之中閃過一絲鮮艷的赤色。 賽西經常能同時思考幾件事,相關或是不相干,因此在格拉維爾臉色倏然刷白的片刻,祂很快推測了導出終局的理由。 賽西·格魯伊杜夫理應在雙子星所掌握的某個空間內無法動彈;過了幾百年,是個人也該化為枯骨了;伊塔布里斯有過前科,不說折磨格拉維爾的那幾日,后面祂還認為見到舊人就能讓格拉維爾開心,對自己也變得假以辭色,所以做了過去親友的假人來討格拉維爾歡心。 格拉維爾面上閃過一絲細微的異色,嘴唇顫了顫,最后冰冷地抿作一條直線,他沉默著站起身,身旁這幾年越發濃厚的神圣力量成倍暴漲,甚至凝成了實體的劍。祂之前鼻尖嗅到的一點兒氣味更是沒了個干凈,只剩下寒冷干燥的鐵銹腥臭重新地毯一般鋪回這間屋子,將格拉維爾裹了起來。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卻很顯然將要把怒氣壓制回去?;蛟S是覺得再為這件事與伊塔布里斯發怒毫無意義,畢竟對方根本不能理解他為何會痛苦和憤怒,而浪費精力得來的后果只會是伊塔布里斯揪著這件事不放,因為這幾十年來伊塔布里斯顯然學會了自娛自樂,壓榨格拉維爾而自己獲得快樂也會讓祂心情愉快。 “滾出去,”格拉維爾盡量放輕了語調,祂很能理解這種語氣,通常在格拉維爾強裝冷酷、意圖做出心無波瀾地發號施令時才會出現,“我說過別再做這種事?!?/br> 鬼使神差地,祂微微勾了勾嘴角,用那種自己記憶里,也從格拉維爾記憶里讀到過的弧度展示出了一個淺淡而平和的微笑:“不對我動手嗎?” 利劍隨之而來。 這樣才對。賽西·格魯伊杜夫想。像十五歲時兩人飲酒后所說的那樣,格拉維爾只是需要一個名義上親近的友人來保持他不那么滅絕人性的形象,而不是在克利萊城看到賽西的尸體后崩潰到癲狂,不惜破壞父神的規則也要打開冥界之門,將已死之人從忘川之畔拉回塵世,仿佛他們之間確實有不可磨滅、超越一切的情感一般。他應該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于非命,或者死在遙遠的星辰之間,死在此刻格拉維爾的利劍之下??傊荒芾^續再存在著。即便只是給格拉維爾帶去這樣的幻覺,也比告訴他真實的情況更好。對格拉維爾來說,塞西仍能作為人類死去顯然比他取代伊塔布里斯成為了新神要更能接受。 這感覺并不是很疼?!炔簧显S久之前在克利萊城里所遭受的,那時候整個城池水道中勾畫的法陣都在撕扯身處其中任何人的身體與靈魂,城市上空洞開的漩渦源源不斷地吸入粉末狀的血rou靈魂,即使當時賽西·格魯伊杜夫在自己四周畫了幾個小型的法陣,保住了自己的身體和靈魂沒有被撕成碎片后獻祭出去,在最后兩者仍是分離了。 而現在,祂甚至不再是原本的人類。疼痛對祂而言更是如同兒戲。祂甚至在身上模擬出大量出血的同時,分出神想了想這是格拉維爾第幾次對自己出手?!粚?,不是自己,是對伊塔布里斯。 祂這點兒溫柔的關心并沒有提醒格拉維爾觸及到真相。這并不能怪格拉維爾,因為這件事伊塔布里斯也常年做,祂本性之中難以遏制的惡劣部分使祂對著格拉維爾被四溢的鮮血嚇得一愣時,總是分外興奮。好像那時候比起捕食歡愉,祂更樂于創造屬于自己的快樂。 或許是祂給的提示太少了(的確太少了,祂只是保持著賽西·格魯伊杜夫的人形,從身體上遍布的貫穿傷口中噴出鮮紅的血液,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不再做出反應,再按照腦袋中的記憶一點點隨著時間讓自己的“尸體”腐?。?,格拉維爾直到祂眼睛幾乎都要融化了,才終于猶豫著走到祂的身邊。 透過凸出在外的眼球,祂模模糊糊地看到格拉維爾屏著呼吸站到了自己身下那灘臭不堪言的尸水外幾寸處。原本吵鬧的小孩早就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格拉維爾在一片安靜而充斥尸臭的空間中,心中的懷疑到達了頂峰。祂甚至發現格拉維爾緊緊皺著眉頭。 “伊塔布里斯?!备窭S爾喚了一聲。在得到長久的沉默后,他抬起頭朝四周看了看,似乎指望那個邪神能從哪個空間里冒出來嘲笑自己似的。 祂繼續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那模樣卻催促著格拉維爾探查祂體內的力量?!_認事實非常簡單,只要感受一下祂的力量究竟是屬于誰的,就能知道一切。在賽西看來,格拉維爾遲遲沒有動作完全是膽怯的表現。只是格拉維爾并沒有讓祂失望太久,很快,這青年便閉了閉眼,將躺在地上的尸體中的異樣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 祂沒有掩藏,反而將自己埋在污泥里的本質拱手獻到了探查自己的那股力量面前,把那份曾屬于人類的靈魂利落地暴露在格拉維爾所能感受到的一切當中。那徹徹底底阿頓的造物對伊塔布里斯來說至今仍是無法染指的東西,祂能奪走,能吸取,能污染,卻沒辦法偽造一個出來。因而即使格拉維爾再怎么編造理由,也繞不開“賽西·格魯伊杜夫的靈魂的的確確在這具腐尸里”這回事。 祂同樣也沒有隱藏原本屬于伊塔布里斯或是其他存在的部分。那些污穢的、異樣的、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部分同樣赤裸,向格拉維爾宣告自己的身份。因為祂希望格拉維爾知道自己所殺的是什么,一個已經被“污染”的人罷了。 事情的發展卻有些出乎祂的意料。 格拉維爾先是后退了兩步。他一副膽戰心驚、見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的模樣,渾身的氣勢陡然云霧般散去,而后又頂著極度的腐臭走上前,踩進腥黏的液體中,恍然到忽略了一具尸體所能帶來的一切惡心,跪坐在了塞西的身側。 “不可能?!备窭S爾喃喃道,他視線直直落在這具尸體已經有些變型的臉上,甚至伸手從額頭摸到了胸口,意圖確認真假。 還想看什么呢?祂有些無奈,莫非想看我的心?那東西已經腐爛了,而且現在也不會還繼續在胸腔里繼續跳動。即使格拉維爾想看,祂也沒辦法把它剖出來捧在手中獻上了。 “這不可能?!备窭S爾重復了一遍,向來剔透的雙眼中顏色變得晦暗不明。他頓了頓,很快提高了聲音厲聲喝道:“伊塔布里斯!” 這聲呼喚讓祂身體內部沸出少量而細微的泡沫,但在被察覺之前就被沉寂了下去。格拉維爾等了一會兒,沉著臉起身出門,走出門外尋了一圈,仍是一無所獲。正殿穹頂處原本聯通著星空遠處的雙子星,此刻在那燦爛的黑幕正中,兩顆碩大到能看清上面凹陷和暗紋的雙子星,其中一顆散發著無比明亮而清冷的光輝,另一顆——原本已經被深沉的暗色污泥所覆蓋,像一顆漆黑的泥球,此刻卻被控制著重新化為艷色的赤紅圓球。他最后只能回到這間側室,頭腦空白地對著仍在腐敗中的尸體發呆。 祂甚至能猜出來格拉維爾腦袋里在想些什么,無非是賽西·格魯伊杜夫為何還活著,怎么逃出來的,伊塔布里斯又在這其中做了哪些手腳——諸如此類。不管究竟能否知道真相,總之祂已經將結果擺在了他面前,格拉維爾只要接受就好。這樣一來,他至少少了兩個個痛苦的源頭。其一,不用背著對塞西莫名死在不明處的愧疚過活。格拉維爾可以就此認為賽西·格魯伊杜夫是個不堪折磨而臣服于異神,率先背叛他的人,而這家伙如今已經被他親手殺死了,再無后顧之憂。再者,伊塔布里斯也不會再出現。這是其二。 但格拉維尓看上去有些過于抗拒這個結果。 格拉維爾再度沉默了下來,此刻神殿之外的聲響便漸漸清晰明了。凄厲的哀嚎與怪異似狂笑的尖叫此起彼伏,仿佛這座光明的神殿之外便是地獄深淵,遍布惡魂魔鬼。但格拉維爾已經無暇再去顧及這些,甚至置若罔聞。這倒讓祂有些失落,畢竟這一切也是為他做的。格拉維爾不愿要這些后代子嗣,祂便抹去它們的存在??伤F在對此卻毫不在意,甚至也沒有理解這是暗示著它們父親的隕落,只是又走回“塞西的尸首”旁。 他們對視了許久的時間。格拉維爾以為只是自己單方面地注視著賽西的尸體,卻不知道仍然有人透過那雙灰敗而孔洞的眼珠同樣注視著自己。到了后來,格拉維爾才終于動了動,仍是不死心,在手中聚集了一團光束,放到了尸體的胸口處。 得到的結果自然不會有變化。格拉維爾的手僵直著懸在空中等了半天,才終于垂下,按在了已經滲出些腥臭液體的衣物上。他表情微顫,最后仍是保持在了一個還算得體的程度內,顯露出了一些茫然和無措。 “不。不對,”格拉維爾跪在祂的身旁,花了些力氣想要修復這具已經呈現腐敗狀態的身體,又很快明白一切不過是無用功,因而只能無力地一遍遍用手指拂過軟爛的皮膚,反而帶下不少已經脫離的組織。格拉維爾雙手顫抖,立刻停下了自己的動作,“我不是想要……不該是……”聲音變得更輕了,“為什么會這樣?” 祂當然不會給出回答,因此只是看著眼前的青年從眼眶里滾落了幾滴guntang的淚水。 “我……”格拉維爾抖得無法再發聲,祂盯著看了好半天,才分辨出來唇語。這沒什么用,格拉維爾只是重復著“我不知道”、“對不起”和幾句“為什么”,以及賽西·格魯伊杜夫的名字。 格拉維爾撐在尸體上流了會兒淚,顯然被刺激得不輕,身體越伏越低,眩暈和惡臭襲上來,讓他幾乎嘔吐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過了,上次還是因為安尤艾希斯的頭生子朝他睜開眼笑起來。但那遠沒有這次強烈,淚水,唾液,汗水,這些將他英俊規整的臉弄得一塌糊涂。 “求求你,別這樣,”格拉維爾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在做禱告,只是他過去慣常的禱告從未如此哀痛過,“我不想這樣了。我做不到、我沒辦法、我——”他將臉埋入手掌之中,聲音干啞,“好困難。父親。我總是做錯、害他們一個個死在我面前,也救不了誰……為什么您給我這個責任?我保護不了任何人。 “我根本守護不了任何東西!” ——祂在心底小小地嘆息了一聲,發現自己將手搭上了格拉維爾的小臂。這很好地阻止了格拉維爾繼續痛哭下去,但在聲音沉寂的短暫時刻里,塞西仍是后悔了一瞬?;蛟S格拉維爾并不會樂意。 但心軟的后果已經造成了,祂只能順道將偽裝出來的尸體修回原樣,原本擬態為腐臭黏液的污泥顯出原形,一點點挪動著包裹回祂的軀體,再重新變化,一切都漸漸干凈整潔,似乎之前都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現在我已經不算人了,”在格拉維爾說些什么前,塞西搶先開口,“所以本來打算就這么死在你面前的?!?/br> 格拉維爾完全呆住了——他今天這樣的次數實在多到不正?!袅税胩?,才小聲問道:“為什么?”聲音發顫細微,連濕潤成一片的睫毛上都還仍掛著一小滴水珠,這模樣頗有些像脆弱的雛鳥,連問題也出于本能而非思考結果。 “艾德文困住我……時間太久了,我想了些辦法把自己的靈魂束縛住,讓它不會脫離rou體。那之后想起別的東西,找到了空間的突破口,逃了出來。還吞掉了那個異神?!比鹘忉尩?。 格拉維爾張了張嘴,最后卸了力氣:“是嗎?” 賽西以為他會說“所以你吞掉了那個異神”,但格拉維爾卻問:“所以你還活著?” 賽西搖了搖頭:“也不算活著,”祂看見格拉維爾眼睫顫抖起來,“生死之間,原本在這之中的種類很多。吃了伊塔布里斯的神格,我現在應該算是神?!?/br> 格拉維爾長久地沉默著,祂想了想,撐坐起來,將手覆上了對方的臉頰:“冥界,現在那里屬于我?!备窭S爾直直凝視祂毫不遮掩的赤紅色雙眼,很快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賽西為這時隔久遠的默契微笑起來,“對,這回我可以救你去那里?!?/br> 雖然祂還在等待格拉維爾的回答,但對祂來說,格拉維爾毫無疑問最后會同意的。因此那些污泥已經緩慢地包圍成圈,將兩人困在了其中,地面也很快被融化,玉白的石塊點點碎裂,掉落進下面無盡沉寂的亡者國度之中。只要格拉維爾點點頭,他們也會如此。 格拉維爾也勾了勾唇角,抓住了祂的手:“殺——” 他們身后傳來破空之聲,安尤埃希斯的光箭穿過賽西的身體,造成幾個空洞。雖然賽西仍是面不改色,看上去沒有造成任何傷害,但好歹是打斷了他們的動作,甚至也阻隔了地下那個冥界之門的打開,將一切靜止了下來。 賽西偏過視線,果然看見那高大修長、一頭雪白銀發的主神正站在這間屋子的門口,冷眼看著自己。那雙眼睛里平靜至極,雖然如同流動的融金那樣燦爛美麗,卻無比冷硬,也甚至找不出別的情緒。 “又準備逃到哪里去?格拉維爾?!敝魃駟柕?,祂向前邁了一步。而格拉維爾也終于轉過頭,身體緊繃著,面色也極不自然。 安尤埃希斯打量了一會兒那個新生、卻奪去了冥界的神?!耙了祭锼?,”祂仍是選擇這樣稱呼,“即使是你也不行,這是我的妻子,你不能帶走?!?/br> 賽西沒有反駁什么,只是用手拂過格拉維爾過于長的金發,盡數切斷,將友人的一頭卷發恢復成了過去的造型,露出了白皙而修長的脖頸。做完這些,祂才抬眼望回安尤埃希斯。 安尤埃希斯其實再說什么也毫無意義,獨此一次能勸誘格拉維爾放棄生命的機會已經失去了,賽西有些惋惜,卻也在心底明白事情總會發展成這樣。若不是在短時間內被大悲大喜沖昏了頭腦,又仍是不信眼前的賽西不是伊塔布里斯的把戲,格拉維爾恐怕絕對不會放棄自己的生命,躲到死亡的陰影中去逃避痛苦。更何況是從他的父神身邊——即便如今的主神已經是安尤埃希斯,格拉維爾卻仍是對祂體內阿頓的那一部分懷抱著虔誠的信念和不切實際的希冀。 格拉維爾垂下了目光:“父親?!?/br> 賽西在伊塔布里斯的記憶里挖掘了會兒,倒是明白了格拉維爾為何這個表現,并不僅僅因為他做出了背叛父神的舉動,或許也因為上次他被抓回來后被安尤埃希斯放在自己的星球上囚禁了幾年——伊塔布里斯倒是不知道在那個星球上發生了什么,但之后他帶回了安尤埃希斯的第二個孩子,以及乖覺到順從的態度。想到這里,伊塔布里斯的不滿咕嚕咕嚕地從心底冒了些上來,責備祂就這樣將自己的子嗣殺了個干凈,原本祂與格拉維爾的后代可遠比安尤埃希斯的要多,甚至已經在這個世界繁衍了許多代,而安尤埃希斯到現在也不過才兩個——還成長得過于緩慢,仍是孩童的年紀。 賽西漫不在意地將這點兒意識也一口吞下嚼碎,一面在心中理解了當初安尤埃希斯為何會花費數年的時間消化阿頓,一面側過頭,嘴唇蹭上了格拉維爾冰涼的耳廓。 祂應該繼續勸格拉維爾承認阿頓已經徹底死去,但祂仍然是心軟了,就像看到格拉維爾將要崩潰,便不管不顧地暴露自己未死的真相一樣。這或許是伊塔布里斯的影響,才會讓祂在帶給他人歡愉和痛苦之間做出這種抉擇。 但無論如何,祂仍然是放棄了更好、更無私的那個結局——僅僅因為祂受不了為格拉維爾的靈魂帶去更多的苦臭。 “那就保持現狀吧,”祂宣布道,“畢竟我也希望他繼續做我的妻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