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十五
他的這番話并沒有給格拉維爾的臉色帶去任何變化。在昏黃的燭光下,格拉維爾只是微微睜大了雙眼,兩片有些過于濃密的睫毛扇動了幾下——很快對維恩彎起嘴角,露出一個混著歉意和尷尬的笑容:“抱歉,賽西……嗯,他的確沒告訴過我這個?!?/br> “或許他也終于有那么點羞恥心了?!本S恩收斂了表情,回答道。 格拉維爾的笑變得更加輕松自在:“這么說有點刻薄,維恩,”他朝后退了一步,與維恩拉開了距離,“我會和他說說這件事。不過即便真的他會下詛咒,我也能幫你解掉……行了,回去吧?!?/br> 不得不說,格拉維爾的反應讓維恩有些不知所措,他以為格拉維爾好歹會因為自己毫不收斂的侮辱而感到冒犯,就算不發怒,態度冷淡也有可能。但是他同時也不能否認,這種無所謂任何傷害的平淡態度才是格拉維爾一直表現出來的。 維恩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他并非不相信格拉維爾的話,對方雖然一向喜歡插科打諢,嬉皮笑臉,在承諾這件事上卻從不出問題。于是維恩腦子里理所當然地思考起了別的事情,比如他又該怎么收場,感激涕零地謝謝格拉維爾替他解圍嗎?還是冷哼一聲就走掉?……更之后呢?格拉維爾又準備自己怎么解決那個“詛咒”?他繼續思索著,甚至沒發現自己自下午以來就在胸腔里燃燒的怒火陡然撲滅,僅僅在推測格拉維爾或許會隨便找個流浪漢或是什么男人上床時又吐出幾顆零星的火星。 他一言不發地繼續盯著格拉維爾,引得后者不解地偏了偏腦袋。 “不相信我嗎?”格拉維爾繼續道,“總的來說是我的責任,況且那天晚上就該再多考慮一下的。說到底塞西也是為了幫我才……對了,那天的記憶,雖然我沒法徹底刪去,倒是可以做出一些干預。雖然不是什么好辦法,倒也可以稍微彌補一點……” “不,”維恩終于遇到了一個他可以立刻給出答案的問題,他打斷了格拉維爾要繼續的話語,低聲說道,“不用,我更不喜歡忘掉或是不知道什么我應該知道的東西?!?/br> 他看見格拉維爾點了點頭,在那張嘴能再度說些什么的時候,維恩仍舊是沒有管住自己的嘴:“那如果沒有我……幫忙,你要怎么解決?” 最后一個字吐出口,他便也如往常任何一次一樣開始后悔。這種情緒在看到格拉維爾緩慢勾起的嘴角時更為強烈。 “我以為不問這個問題比較好?!?/br> “為什么?”維恩在心底給出回答:當然是因為答案是找別的男人上床了。 “這個嘛……說不定會引得云茵你內心愧疚,又違背本意來搭救我了?!备窭S爾回答,話雖這么說,他的語氣和神情卻都顯出一種修飾過頭的煞有其事來。維恩倒是相當熟悉格拉維爾的這種表現,通常都是在他胡說八道時才會出現。 “不就——”維恩提高了些音量,還是將話吞了回去,面上露出一副不甘愿的神情,“別自作多情,我可不會為什么感到愧疚?!?/br> 格拉維爾眨眨眼睛,立刻接話道:“那是當然的?!?/br> 這個回答反而讓維恩心中一梗,還要詢問的話語也盡數堵回胃里。他抿了抿嘴唇,終于在最后干巴巴地宣布道:“我回去了?!?/br> 他不愿再看格拉維爾的反應,僵硬地邁著大跨步沖出了這幢大屋。直到坐進馬車,聽著急促而有規律的馬蹄聲在深夜寂靜的街道上回響,先前未消散的悔意再度席卷而來,帶著比下午更加濃烈的情緒覆沒他,幾乎將他溺死在水底?!降诪槭裁磁苓@么一趟?像個無用的懦夫一樣,因為生命受到威脅而行動,憤怒卻毫無反抗,甚至靠著給人告狀才獲得自由。更何況拒絕之后連冷酷也表演得全然失敗,優柔寡斷,簡直像個——像個—— 所以母親才總是對自己失望。格拉維爾大概也將自己看做還未成熟的孩童,沖動幼稚且全無能力,做不成任何事。他與賽西完全不一樣,無法像他的兄長那樣狠下心腸,言行舉止皆冷靜到極致,甚至也無法做到果決,認定了某件事后便不再后悔,更沒有賽西那種天賦——即使奧洛拜尤因為宗教信仰的問題不那么歡迎法師,維恩卻相當清楚賽西有多成功,是母親即便冒著惹怒教廷的危險也要囑咐自己要與賽西交好的程度。 維恩緩緩吐出了一口氣。他又想起這幾年從科利瑪利傳來的消息,說教廷在考慮與法師協會阿塔瑪西亞交涉,或許對立了幾千年的兩方會達成某種程度上的友好關系,甚至可能會承認法師協會所崇拜的神,或是直接將魔法女神阿塔瑪拉作為主神的分身之一?!拖癞敵跛麄兣c諾金赫達的矮人達成的共識一樣。而推動這一切的人,來使當時帶著些不滿和輕蔑的神色提到過:是腦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騎士團長。近年來這位騎士長管得越來越寬,現在甚至還開始想著為他那個不入流的朋友謀福利了。 格拉維爾當然不像是考慮著這種“淺薄”利益的人。硬要說來,維恩寧愿相信格拉維爾是為了幫助教皇得到多方勢力的支持而行動的。畢竟這任的教皇也相當放縱他四處討伐異教徒的行為,而在過去,中央騎士團更多的職責是留守科利瑪利和保護教皇,而非圍剿異端。 但來使的那番話依舊讓維恩心中頗不舒服,甚至還回憶起了前不久得到的消息,說奧卡洛斯在冒險協會與一名被阿塔瑪西亞公告除名的黑魔法師注冊了小隊。他在之后的會面中鮮少說話,反而是看著某處發呆。 他果然還是討厭格拉維爾。他當時在這么想。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不過第二天,維恩便知道了格拉維爾打算怎么來克服詛咒?!蟾艣]有想到維恩會在隔天便再度光顧,畢竟按照往常的經驗,這位小王子總得別扭個兩三天才會冷著一張臉賞光見面。而yin紋的癢熱和他將要做的事又將他的注意力限制在了身前的一小塊地方,因而當維恩幾乎是又驚又怒的聲音響起時,格拉維爾抬起頭后的表情還頗為驚訝。 “……云茵?”格拉維爾將餐刀轉了一圈,刀尖抵住小臂,另一只手也松開了襯衫下擺,完全遲了一步地將一切藏了起來,“我沒想到你會這個時候來?!?/br> 現在天光大亮,從窗戶射入的陽光甚至將格拉維爾燦金的頭發照得透明發亮,維恩卻絲毫沒有分半點心思在這上面,只是又問了一遍:“你在做什么?” 格拉維爾像是頗為不滿維恩這股勢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垂著眼睛輕輕吐了口氣:“想辦法解決一下‘詛咒’的問題……?” “用自殺?”維恩只覺得面部的皮膚十分僵硬,讓他做不出任何表情來,或許不止面部,他整個身體都像是被凍住了般無法動彈,連說話的音量和語調都難以控制。 “當然不是,”格拉維爾甚至有心情笑了笑,“只是我突然發現,疼痛有時候能轉移注意力,不再那么關注在不該困擾的事情上。我也只是……我能控制好,你也知道我自愈能力比較……特殊,所以只是,這就像你以前喜歡咬嘴唇或者揪一下自己一樣?!?/br> 維恩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口腔內壁,疼痛慢慢擴散開來。他看著格拉維爾移開視線,輕輕將刀具放在一旁的桌面上,目光卻仍然停留在上面,不肯看向自己,終于頭腦混沌地開始行動。 他靠近那張桌子,將那把餐刀抓進了掌心仔細研究起來。雖然做工精致造型流暢漂亮,但維恩并不明白它有什么值得格拉維爾凝視的價值。 直到格拉維爾又嘆了口氣,打破了沉默:“你最好別離我這么近?!?/br> 維恩自上而下地俯視著格拉維爾,發現那張臉從這個角度看上去給他帶來了極為怪異的滿足感。無論是因為角度而顯得比平時更纖細柔和的下頜,還是被過長的睫毛遮去了一小部分的淺藍色雙眼,格拉維爾看上去甚至能和乖順兩個字搭上邊。 他覺得自己仍是恍惚,否則也不會在聽到自己說的話時內心驚訝?!拔铱梢詭湍??!?/br> 格拉維爾終于抬起眼睛看他:“我不是想用這件事來——” 維恩打斷了他:“我知道?!?/br> “昨天——” “我只是很不愿意被逼著做什么事,”維恩加快了語速,聽起來有些像在辯解,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辯解,也不知道在為何辯解,“但是由我自己選擇,可以。奧洛拜尤不像你以為的那樣和科利瑪利的思想保持一致,至少貞cao觀念上不看重。所以我之前只是,只是很討厭賽西的做法。讓我感覺我只能聽他的話做事?!?/br> 他不該再說下去。但格拉維爾沉默著,他便完全不知所措起來,只能竭盡所能地替自己的行為解釋。到最后這種可憐的行徑終于得到了格拉維爾的憐憫?!斑@太奇怪了,“格拉維爾搖了搖頭,短促地笑了一笑,“我居然不知道應該對你說些什么?!?/br> “你應該同意,”維恩艱難地出聲道,“鑒于我已經這么丟臉了?!?/br> “好吧,”格拉維爾將餐刀從維恩的手中抽走,再度放回了桌上,他的表情相當怪異,混雜著無奈,卻相當柔和,連帶著本該像晶石一樣冰冷而剔透的眼睛也融化了,“不過其實我大概在想,我果然很喜歡你的性格。非??蓯??!?/br> 口腔里的酸楚終于泛了上來,維恩并不想點頭,但他不知道真正正確的反應是什么,所以仍舊只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