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艾德文被噩夢驚醒時，篝火旁守夜的人已經換成了格拉維爾。

    雖然已經盡所能及地墊了好幾層衣服和斗篷，艾德文依舊覺得身下硌得骨頭發疼。不遠處燃燒著的篝火烤得皮膚干燥，而同時另一側身體又被林地泥土的寒涼侵入?！獰o論哪個方面來說，向來養尊處優的皇子都倍覺難受。

    已經休息片刻，艾德文只覺得無法再入睡，他盯著跳動個不停的篝火發了會兒呆，反應過來時，視線已經落在了那個前天才遇見的騎士團長身上。

    那是個相當年輕的男人，長相英俊，頭發燦金如同麥穗，眼睛則是一望無際的天空的顏色，側臉輪廓也同樣線條銳利。

    一周前艾德文就見過他。當時冒險送自己出王城的侍女先認出了這位名聲在外的騎士長，還想拜托他帶著艾德文和德里安逃跑，卻在靠近之前就被對方身旁的下屬發現，直接攔下了。事實上，他們現在能跟著格拉維爾行動，完全是因為被追殺時恰巧逃到了另一條安靜的小路上，遇上了不愿聲張行事的神殿騎士團。

    艾德文自然不會忘記格拉維爾朝自己走過來時的模樣。雖然剛才出手制止殺手的人并不是他，但艾德文依然只是望著這個身材高挑、俊美得如同神像，卻神色冷淡的青年。他從人群中走出，步伐穩健，盔甲隨著行動的磕碰而發出輕響，腰背都挺得筆直，只是略略掃過一眼橫在土地上的尸體，纖長又濃密的睫毛搭下一片陰影。

    “怎么回事？”他輕聲詢問剛才出手的兩個人。

    “剛靠近便看到他們要動手殺人，”其中一個青年低著腦袋回答，又瞧了幾眼尸體，抿了抿唇，“……這女人之前還找過我們，說是有人在抓他們。但當時我拒絕了，也沒告訴過您……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br>
    “……”青年沉默了片刻，“是我一開始強調過，行動重點就是趕路的。你不必自責。去幾個人收拾一下吧?！彼菐拙呤w揚了揚下巴，便又轉頭靠近了已經跌坐在地，原本依然放棄掙扎的艾德文和德里安。

    他半跪下來，視線快速掃過兩人，發現艾德文并沒受什么傷，便抬手輕輕拉開了德里安死死捂在腹部的手，對那幾個正汩汩冒血的穿透傷口放了簡單的治愈術。

    “已經沒事了，我們是科利瑪利的騎士團，”青年低著頭，專心查看著德里安身上有無其他問題，嘴上卻是對著艾德文說話，“你們為什么會被追殺，方便告訴我嗎？”

    艾德文沒出聲，他也做完了檢查，便抬頭看著神情空白的少年，又耐心道：“我不想探聽什么秘密，也不是想借此做什么文章……只是我的同伴動手殺了其他人，回去以后需要由我呈上報告解釋罷了。并且，就算你現在不說，以后也會調查清楚的?！?/br>
    “好了，雖然血止住了，他醒來后身體還是會非常虛弱。你們要先跟著我們走嗎？”

    艾德文覺得自己只聽懂了最后一句話，便點了點頭。

    他當時以為這是個性格清冷的青年，卻在一天相處下來發現對方實際上相當愛笑?，F在想來，大概只是因為當時發生在他面前的確實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才會神色一直冰冷，說話也無波無瀾。

    格拉維爾甚至相當好親近。若不是涉及公務，他便毫無架子，路上還因為自己更有力氣，而背了德里安比其他人更長一段時間。在德里安醒來后，又好脾氣地同這個嫌棄他盔甲硌人的小少爺聊天，直到對方再度沉沉昏睡過去。

    格拉維爾原本的打算是把兩人帶到一個離王城較遠的村莊便分別，在路上教了不少艾德文和德里安掩蓋行蹤逃跑，或是躲避隱藏的手段，甚至被德里安纏著教了幾招對敵的武術，以應付緊急情況?？斓侥康牡厍?，他又給了一人一把長劍和少量的錢財，沒想到準備完全，到達目的地時，卻發現整個村子已經被燒得干干凈凈了。

    簡單在村莊里調查了一番，騎士團眾人便發現了幾個顯眼的特殊標記散落在村莊的各處，在中央的大廣場上更是找到了一個堆滿了殘尸斷臂的大坑。場景極端血腥殘忍，艾德文只看了兩眼便不得不跑到一旁吐個不停。

    “團長，”根據命令搜尋完周圍的團員們小跑著紛紛回到格拉維爾身邊，報告自己的結果，“沒有發現任何村民?！?/br>
    格拉維爾點點頭：“可疑的蹤跡呢？”

    “朝著托巴瓦峽谷去了，不像普通村民的痕跡，應該就是晨星兄弟會的手筆?！?/br>
    “……”格拉維爾望著被填滿的尸坑愣了一會兒，“這種失敗的祭祀，那群家伙也不會再派人來現場了。一起為他們做個禱告，我來主持，然后簡單埋了吧?！?/br>
    青年這幅無限接近神游的狀態一直到祈禱儀式結束也沒有改變，他走到艾德文面前，將兩位少年領到了遠些的地方，問他們是否愿意繼續一起前往下一個城鎮，得到回答后便他們在這兒先等著，然后轉身向森林深處走去。

    艾德文和德里安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雖然心中慌亂迷惑，卻也只能乖乖待在原地。艾德文定了定神，讓德里安繼續休息，自己則是去搭把手，幫其他團員一道搬動尸體。

    碰到一個比較眼熟的女性，才問：“這到底怎么回事？”

    “是異教徒做的，現在不是有很多那種……信仰原有幾位神之外的存在的組織嗎？其中大部分都是這種貨色，為了什么目的而舉行各種儀式。這里就是，路過村里的支路口的時候有看到那些符號吧？還有這些尸體……全是舉行了獻祭儀式的標志?！泵妨者_回答道。

    “原來如此，這次的就叫做晨星兄弟會，是嗎？”

    “沒錯，好像是因為崇拜空中某兩顆在清晨時閃爍的星星而建立起來的組織。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名字聽起來挺無害，實際上是這幾年最猖獗的一個了。前兩年整個克利萊城被屠也是他們干的……可惜藏得一直很深?！泵妨者_露出憎惡的表情，將手中的尸體放進新挖的土坑之中，又做了個祈禱的手勢，這才帶著艾德文繼續搬動其他的尸體。

    因為德里安實在不是個保密的人，他倆的身份早就告訴了騎士團眾人，而亞考蘭王國皇室向來是虔誠信徒，這些話題梅琳達便也沒有隱瞞。

    “……”艾德文沉默著點頭，又突然問，“格拉維爾剛才離開了，他沒問題嗎？看上去好像……”

    他還未說完，梅琳達便苦笑著搖搖頭：“團長只是去追蹤那些兄弟會的人了。雖然這次沒有成功，但舉行過儀式的人身上都會或多或少殘留一些異樣的力量。團長在感知這上面的能力也是數一數二的，至少我們現在的人里面沒人能比他做得更好……所以他應該是去追查這些痕跡了?！?/br>
    “你也不用擔心，他每次見到這些都會這樣。很快就會恢復原狀的?！?/br>
    格拉維爾沒多久就回來了，他已經神色如常，最后幫著收拾完，簡潔明了地說完自己發現的線索，便讓大家上路，繼續前進。

    篝火跳動間，陰影在格拉維爾的臉上也變動著，橙黃的火光仿佛畫筆，將對方身上的一切都涂上了溫暖的橘色。艾德文又盯著他的側臉看了會兒，突然想起白天時對方恍惚的表情。

    實際上，那表情也并不是真的恍惚。艾德文總是觀察格拉維爾，發現這青年情緒難以捉摸。他從未表現過憤怒，而見到群吉村的慘狀，震驚在他身上也停留得極為短暫?！且驗橐呀浟晳T了這種事嗎？

    這幾天，艾德文知道了不少格拉維爾的事情。他上一次對著這個名字的印象還相當稀薄，只是知道對方是科利瑪利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團長。而這陣子，他又從梅琳達的說話間了解到不少事情。例如雖然年輕，但格拉維爾幾乎是在一上任便獲得了所有騎士團員的敬佩和支持，他名聲好得嚇人，甚至因此曾被質疑虛偽。但青年的能力也實在出眾，異教徒們因為能肆無忌憚地通過獻祭和各種儀式獲取神力支持，總是能搗鼓出不少危險的玩意兒，近年來更是行事越發瘋狂，可格拉維爾仍然能在這種形勢之下，將戰斗時的傷亡減到最輕程度。與此同時，又不失對異教徒打擊的兇猛。

    也難怪教宗總愿意聽取他的建議，梅琳達當時說，格拉維爾簡直是一個完美無瑕的騎士團長，他虔誠又能力出眾，長相品行都是絕佳，可能比任何人都更適合做正面榜樣宣傳。

    艾德文陡然起身，抱著自己的衣物坐到了格拉維爾身旁。

    年輕的騎士團長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很快露出笑容：“艾德文殿下，怎么了？有什么事嗎？”

    艾德文搖搖頭：“睡醒了?！?/br>
    “嗯，”格拉維爾眨了眨眼睛，“是嗎？我還以為您做了噩夢呢，剛才一直皺著眉頭……還差點滾進了火堆里。哈哈，沒事就好，想和我一起守夜嗎？”

    “想知道白天那個村子……那些異教徒到底是怎么回事？”艾德文問，“梅琳達告訴我他們甚至真的有神所給予的力量，是真的嗎？”

    格拉維爾點了點頭：“的確如此?！?/br>
    “……”

    “很震驚是吧？但事實就是如此：無論我們口頭上承認與否，他們所信仰的神，都的確也存在著?！备窭S爾看著火光解釋道：“但是，仍然有不同之處。嗯……簡單的說，這些新興宗教的神都是入侵者。雖然存在，但會給我們的世界帶來傷害。畢竟無論如何，入侵的神力始終在改變不該受它影響的東西，最終會讓這個世界變得面目全非。這是我們所不希望看到的?！?/br>
    “再者，從更普遍的意義上來說……”格拉維爾略作停頓，火焰的影子在他的虹膜之上倒映著，“我也不認為，唆使信徒用害人性命的方式以示忠誠的神，會是什么好東西?！?/br>
    “你們是為了這個行動的嗎？”艾德文問。

    “沒錯，騎士團就是為此而存在的，”青年側過頭，朝艾德文微微露出一個淺笑，“保護這個世界的完整是我們的初衷，因此有必要，也必須將這些威脅趕盡殺絕?！?/br>
    又是這個笑容，艾德文想，他今早上也是如此對我笑的。

    清晨的時候朝陽已經變得有些刺眼，因而他瞇著眼睛看了會兒，才發現端坐在不遠處的人影正是祈禱中的格拉維爾。

    青年迎著光半跪，因為身著銀白的盔甲，他整個人像是在發著光一般奪目。他祈禱的時間并不長，看上去就只是閉著眼睛思索了片刻，便以“愿主神的榮光照耀我前進的道路”作為結束，復又睜開了雙眼。

    格拉維爾很快發現了站在一旁的艾德文，他彎起眼睛，笑容幾乎融化在陽光之中。

    女王駕崩的消息傳到艾德文耳中時，他正在街邊挑選容量更大的背包。他們跟著格拉維爾走了一周多，到了南方的一個小鎮稍作休息。

    實在無法顧及其他，艾德文跑回住處時已經是氣喘吁吁，更顧不上敲門，直接闖入，嚇得正在耍劍的德里安差點一腳踏空，把自己劃傷。

    艾德文開口第一句話便是祈求格拉維爾去王城殺死他父親。

    “他要現在就篡位，他殺了我母親！你們不管嗎？”艾德文只覺得心臟狂跳，渾身如墜冰窟，眼前一陣陣發黑，——還是發生了，他每天噩夢當中的事情還是成了真，現在無比后悔逃走，恨不得立刻飛回皇宮，生啖了那個背叛了自己母親、入贅皇家卻還想著篡位的親爹，“這種事情你們不該管嗎？”

    但是格拉維爾卻拒絕了他的請求。

    “抱歉，”格拉維爾制止了其他團員將要開口的舉動，朝艾德文走了過去，“騎士團不管國家的內政?！f得更明白些，只要執政者不是多米納斯教的敵人，我們就不會、也沒有理由干涉?！?/br>
    “可是——你們怎么能確定他不是？！萬一他就是呢？我母親才——”艾德文提高了音量。

    “再者，”格拉維爾少見的強硬地打斷了他，只是兩個字后果，語氣又漸漸松了下來，“我們這次來有別的目的，并不能現在再返回王城，耽誤更多的行程?！?/br>
    或許是因為接近目的地更要小心行事，格拉維爾一行人都已經換下了鎧甲，轉而身著普通雇傭兵的皮甲。他再度冷淡下來的面容在艾德文眼中就變得極為陌生：“……雖然對此我無比抱歉，作為個人來說也非常希望能提供幫助，但是……我也不能因為一個可能，而放棄已經確定行蹤的目標?！?/br>
    “團長……”一旁的梅琳達忍不住出聲，卻被對方看了一眼后，吞下了原本打算求情的話。

    格拉維爾語氣從未有過的冰冷，不容置喙道：“……我說過，最重要的只有那一件事?！?/br>
    氣氛僵硬地維持了半晌，艾德文終于點了點頭。

    格拉維爾閉上眼，也嘆了口氣：“我已經調查過了，你舅舅的領地離這兒不遠。我會讓梅琳達再找兩個人送你們過去，確認安全后再盡快歸隊?！?/br>
    “我們就在這里分別吧，本來也該是這個時候了?！彼f。

    他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艾德文忽然意識到這點。

    雖然表面上從未提起，行為上也沒有任何異樣，但格拉維爾的確是早就已經考慮好了要如何丟棄掉艾德文和德里安?！f是丟棄也不對，格拉維爾從一開始就清楚了一切問題，并且也沒有打算過為他們做更多事情。這甚至談不上丟棄。

    他實實在在的只在乎一個目標，那就是前往托巴瓦峽谷的另一頭，處理晨星兄弟會的事情。

    也因此，艾德文格外無法接受這一切。他不能忍受格拉維爾是懷著這種心情對自己微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