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終幕

    西蒙曾和萊恩討論過這件事。

    那時這所有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他們說起萊諾的狀況時，萊恩正看向遠方。

    林間的風穿梭而過，遠處也只有密林，林間有光，光并不強，可以隱約看到樹冠層動物落在地上的影子。

    “除非全部更換那些損壞的元件，否則他不會痊愈?！狈律诉@樣說。

    他的用詞一如既往地讓西蒙覺得有些刺痛，少年張了張嘴，想問出口的話題在脫口時忽然變質了。

    西蒙問：“那樣，他還是他嗎？”

    “還真是個討厭的問題?！比R恩笑了，“這個答案——多半要取決于你如何定義‘他’了?！?/br>
    而這是個討厭的回答。

    幾年前，在遇到西蒙前的弧光城，萊諾第一次出現了損壞的征兆。

    記憶遺失便是癥狀，仿生人的CPU甚至要采取這種手段才能維持自身的安定。

    “我問過他要不要修復，他拒絕了?！比R恩說，“也不想備份記憶?！?/br>
    他沒有問為什么，他懷疑以萊諾當時的狀態，即便詢問也未必能得到答案。

    仿生人只是一如既往地沒有按照理性思考——這讓他們更加像人，卻也更加易壞。

    萊恩只好隨著萊諾去，畢竟他一向更在乎萊諾自己的打算。

    但他沒想到萊諾會回到這個島上，相似的場景不斷刺激著他導致狀況一再惡化。

    ——或許就如西蒙后來所說，他一開始就應該把萊諾留在弧光城。

    萊恩并不擅長后悔。

    而萊諾絕不會同意這做法，他不想留在城市里，他只想找一個可以獨自渡過的安靜場所。

    事實上哪怕事情正在開始變糟，他也依然相當喜歡島上的生活，他不愿意離開。

    如果萊恩沒有優先考慮他的想法，又或者這座島始終遠離人與觸手的糾葛，再或者萊諾在事情剛開始時就聽從西蒙的建議離開這里……

    無論哪件事發生，事情都不會演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一切就像是滾雪球。

    它正在變得越來越糟糕，只是身在其中的他們都未曾察覺。

    ——等西蒙告訴他萊諾的狀況不對時，他的損壞程度已經讓他無法再全面備份數據。

    醫生遠程地為仿生人診療了一下，得出了最好將所有元件全部替換的結論。

    西蒙聽著他說的話，只覺得他聲音遙遠、世間冰涼。

    沒救了嗎——不，完全不是。

    但那樣的萊諾，還是原本的萊諾嗎？

    當時的西蒙放棄了去思考更多。

    他選擇繼續走下去，一直到眼前的道路強迫他做出更多未知。

    于是，現在。

    風掠過了森林，那些有著金屬質感表皮的藤蔓意外的沒有什么涼意。

    但西蒙卻覺得很冷，冷到徹骨，到他幾乎什么都無法聽見。

    萊諾就在他懷里，拉著他的衣角，顫抖著說：殺了我吧。

    他說，他已經受夠了，他逃了那么久，最終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陷入相似的輪回里，事情永遠不會改變。

    各種各樣欲望、各種各樣痛苦，他已經受夠了，無論是失去的還是得到的，都在推動他向著更為深邃的地方掉落。

    萊諾的低語像夜晚林間小獸的掠動，有好幾次西蒙都只能捕捉到它消失時的尾音。

    他并沒有放松手臂，只有時間好似在這臂弧間凝固，風化成無數細沙從指縫間流走。

    少年僵在那里，全然不知自己該這么辦才好。

    ——他想要救下的人請求他殺了自己。

    這絕不是他期待的結果。

    思考近乎停滯，他只能抓著仿生人，一遍遍地告訴他：

    “我們馬上就可以離開這里了……！”

    “西蒙……”

    “為什么、萊諾……為什么？”

    “……西蒙……”

    “我絕對不會、那樣做！我……要帶你離開這里！”

    “那里……不是我想去的地方?！?/br>
    西蒙閉上眼睛。

    有那么一會兒，他意識到自己在哭，淚水在風中變干，毫無意義地消失在空中。

    在停滯的時間里，無數回憶在他心頭翻涌，從弧光城的雨，到島上的風。

    他咬了咬牙，更緊地抱住了萊諾，手指悄然地摸向自己的小腿，摸到那里暗袋里的針。

    可悲的是，他們早已料到了會有這種狀況。

    少年飛速抽出注射器壓上萊諾的身體，針頭一下子從中彈出，隨之進入仿生人身體的是無數納米機械。

    它們反饋出電信號傳遞進人工神經系統，萊諾瞪大了雙眼，但那雙眼睛很快便失去了神志。

    他昏倒在西蒙懷中，少年抱住他，低聲地啜泣著。

    “抱歉，但是這一次……”他低聲呢喃著，“……我不會放手?！?/br>
    早在來到這所森林前，他就已經下定了決心。

    西蒙俯下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個吻。

    那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

    ——與此同時，森林更深處。

    萊恩跌倒在高聳金屬藤蔓形成的墻邊。

    雖然他們稱之為“墻”，但這些藤蔓的尸體并非密不透風，它們有間隙，空氣可以在其中流通。

    火焰也因此可以燃燒。

    紅色的火光在他眼角跳躍，它們看起來很熱，實際上也該死的熱。

    而萊恩所見的一切都已被火光覆蓋，他甚至看不到別的，視覺感應元件多半正在損壞，溫度感受器則確定壞了。

    可他仍然覺得想笑，這種沖動并非來源于理性，不過他向來不是個理性的人。

    特制的燃燒彈不會那么快熄滅，哪怕那些東西并不那么畏懼火，持續的高溫也會讓它們死去。

    這樣就夠了。

    萊恩抱著自己破損的軀體，甚至露出了一絲微笑。

    他的手臂斷了，肚子上也被開了幾個洞，他的身體至少有一半損壞了——他冷靜地判斷。

    這種狀況的他顯然不可能活著走出這片林地，不過他一開始就沒有那樣的打算。

    “哈……”從喉頭涌上的笑意帶著血腥味，“咳……”咳出來的東西帶著破裂的碎片。

    最好的事情甚至不是正在燃燒著的大火，而是倒在另外一側的身影。

    那家伙顯然也不好過，碎鉆的子彈射入了他的球根附近——雖然不是即死，但也算是擊中了要害。

    “就算在這里殺死我……也不會有什么改變?！?/br>
    ——過度擬態化的結果就是他們像人類一樣，在徹底死掉之前還能撐上一段。

    萊恩把嘴里的血腥吐到地上，咧嘴笑了：“誰管你?！?/br>
    “我們一族最終能獲得勝利?！?/br>
    “也許吧?！比R恩垂下眼，視野有些模糊不清，“反正……我們都看不到?！?/br>
    “你做的這些……都毫無意義?！?/br>
    “也許吧?！比R恩又笑了，“也許最后你們這些家伙會贏，也許最后仿生人會贏……”

    那又怎么樣？他說。

    “……我不是為了那些、來這里的?！?/br>
    他只是想報仇，以及帶回某個總是陷入麻煩的弟弟。

    不是為了將來會發生什么，只是為了現在他想做的事。

    萊恩又咳嗽了兩聲，對面那家伙的聲音也漸漸微弱了下去。

    如果他的視野清晰一些，他大約能看見對方漸漸枯木化的身體，但可惜，現在的他只能聽到幾聲悶笑。

    “你逃不掉，他也是?！?/br>
    “這種事……沒有人會知道……”

    “呵……呵呵……”

    “……我已經做了、該做的，剩下的……”

    就看他們自身與天意了。

    “也許、會有……”奇跡發生，“他的元件……”還能取出足夠的，“……數據?！?/br>
    但他不知道，那些事已經不屬于他能觸摸到的范圍，所以，這樣就夠了。

    火光越來越大。

    “你知道嗎？”那家伙說，“我喜歡你這一點?！?/br>
    萊恩扯了扯嘴角，用盡全身力氣，說道：“老子才不需要你這種東西的喜歡?！?/br>
    火焰越來越大，火光沖天，它們漸漸包圍一切、吞沒一切。

    那道火焰最終還是引起了附近城鎮的注意，最終一小隊新型仿生人進入了森林，發現了林子深處的一地狼藉。

    成為苗床的人或仿生人得到了解救——至少是能救下來的那部分。

    人們興高采烈地宣布他們搗毀了一處產生觸手的聚點，并宣稱將由此開始進行反攻。

    ——幾個月后，在距離此地相當遙遠的地方。

    西蒙越過河流回到了島上。

    這又是一座小島，但和他曾經呆過的那座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它是自然形成的島嶼，對岸是未開墾的深林，自然災害頻發的季節會很麻煩——但他已經能夠應對了。

    遠離人群又是一件麻煩事，但這是他一開始選擇這里的理由之一，他并不會因此后悔。

    那些觸手離這里同樣相當遙遠，盡管他并不指望這樣就能永遠逃避那些家伙，但相對而言，這就已經夠了。

    比起先前遭遇的那些，這就已經夠了。

    他推開島上小屋的房門，對著房間說：“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