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同伴

    “同類”。

    并不意味著“同伴”。

    雖然他們的社會狀態讓他們下意識地親近自己的同族，然而那件事就像在陌生土地上的同鄉般并不總是可靠。

    很少有仿生人能夠一直注意到這點，大多數時候，他們甚至因這種“團結意識”而感到高興。

    硬要進行劃分的話，萊諾絕對是極少數的那種，他方才經歷過一次近似背叛的事，他整個人、對于“同類”一詞都有著一定程度的畏懼。

    因此，在離開觸手森林后，他花了幾天時間在鎮子周邊徘徊，風餐露宿，不得已時才找一棟空屋潛入。

    那些屋子仍維持著主人拋棄它們時的樣子，由于時日尚短，那里還沒有變成廢墟，只是以一種明晃晃的姿態昭示著這里曾有人居住。

    而萊諾只覺得自己是某種時間膠囊的闖入者，站在空空如也的屋子里，耳邊只有時不時的隱約鳥鳴。

    人類在這樣的地方呆上一段時間就會開始想要回歸社會，而仿生人無論獨處多久都無法產生類似的情緒，他在這里，只體察到了帶著荒涼的寂靜。

    他說過，他只想安靜地生活下去。

    而得到那樣結果的最好方式便是不與他人交流，沒有了聲息源，一切就能如他所愿般地平靜。

    萊諾知道的人中亦有人這樣生活，就他所知，當初一同從那場大火中離開的仿生人都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上次碰面時，那人摸著自己脖子的后頸，喃喃道：“語言中樞……實在沒什么再去維護的必要撒?！?/br>
    這段回憶像花朵一樣綻放，而后迅速凋零成水面上漂浮的花瓣。

    萊諾想，他之所以會在此時回想起它，一定是因為他正在思索與那人相同的事，無論人類還是觸手都全部遠離、獨自一人生活——諸如此類。

    他懷抱著這些想法在小鎮的外沿徘徊著，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自己度過了多長時間、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這地方讓他想起森林中被廢棄的村落；這里遲早也要變成那樣，廢棄是件無法被終止的事情，就像從腐爛的患部切去rou塊。

    人類的世界，和觸手的世界，從各種意義上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同。

    ——然后那時，他看見了徐明。

    一眼就能看出的仿生人少年被幾個混混追趕著跑進了鎮子死去的部分，喧鬧聲在這樣的 廢棄地里相當清晰。

    萊諾聽見有幾個人敲打著屋子裸露在外的水管，巨大的聲響里滿是不耐。

    他停頓、遲疑、斟酌，過了好一會兒，意識到自己完全無法放任那個仿生人少年不管。

    “同伴意識”。

    并不是那樣的東西。

    若是那樣，他從一開始便不會猶豫，徐明最后的慘狀與他的猶豫不無關聯。

    不過——最后萊諾還是去了，一想到徐明可能遇上什么便讓他坐立不安，他最終還是追了出去，救下了那個被欺凌的少年。

    徐明的模樣讓他想起在林中的自己。

    那記憶令人不快地在他腦海里不住搖晃。

    但更令他不安的，是當他回想那些事時，他意識到了，若在置身于當時的情景下，他依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我……更愿意相信他人?！痹谪瑝糁蟮囊雇砝?，他努力裹緊自己，并感受著身邊人的體溫，“無論是亞當也好……裘德也好……”

    與其什么都沒有做而陷入不安，倒不如做了些什么再去后悔自己的遭遇，他這樣想著。

    而身邊的徐明靜靜地看著他，黑暗里，萊諾的表情不甚分明。

    但他無疑是在蜷縮著的，將整個恨鐵不成鋼盡可能地縮小、包裹，在這個不大房間的墻角里。

    “萊諾……”徐明輕抿著唇角，“像你這樣的人，在現在的世道里會很艱難?！?/br>
    然后又是一陣沉默。

    萊諾似乎是在想著心事，而當徐明向他看去時，發現他把自己裹得更緊了。

    接著從金發仿生人那里傳來了一聲輕嘆：“我知道?！?/br>
    這個晚上，他們最終一起靠在墻角睡著了，萊諾告訴了徐明一些事，那些事并不令人愉快地飄浮在他的唇齒間。

    但當它們被說出口時，它們似乎像云煙一樣散去了不少，萊諾的肩膀放松了一些，也才真正得以入眠。

    這個睡眠沒有夢境，仿生人的身體也不會因睡姿不當而感到酸痛，第二天，當萊諾醒來時，他聞到了早飯的香味。

    “醒了嗎？”徐明從廚房里探出腦袋，“今天我來煮飯吧?！?/br>
    萊諾揉了揉腦袋，這才想起今天的確是輪到他煮飯了。

    昨天他被情緒吞沒，這件事被全然拋向遠方，而現在，那些情緒已經完整地消逝無蹤。

    ——過剩的情感在睡眠時被調節了。

    完成這件事需要的僅僅是化學物質與電訊號而已。

    現在的萊諾已經徹底從驚恐中平靜下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道：“抱歉，之后我會補回來的?！?/br>
    “不用，這是我自己想做的?！毙烀鳑_他眨了眨眼，“晚上去接你的事也是?！?/br>
    “關于那件事，你可以不用——”

    “都說了只是因為我想做而已?！毙烀饔帚@回了廚房，“況且，多一個人比較安心，不是嗎？”

    “——”

    萊諾無法反駁他的后半句話。

    總是會有這樣的說法：“有人陪著總是比較安心?！?/br>
    這種想法偶爾會演變成另外一種：“這時候有人在身邊真是太好了?！?/br>
    萊諾覺得昨夜自己便碰上了這樣的狀況，即便第二天醒來、聽見徐明的話語，他還是覺得自己身側殘留著他的體溫。

    他即便是平復過來了，也仍然想要依賴同居的少年。

    “那就……拜托你咯？”他試探性地說道。

    廚房里，傳來了徐明愉快的笑聲。

    ——兩個人總是比一個人要好。

    看到對方身邊有人，原本想下手的人可能就會退卻，即便在沙丁魚罐頭一樣的車廂里也能有所余裕。

    萊諾趁著清早公交車上還沒多少人時便上了車，咖啡廳的老板甚至有些驚訝他到來的時間。

    而萊諾只是沖著他笑笑，說他最近打算嘗試一下早起。

    那之后他們就開始了一天的忙碌，這間咖啡廳并不算大，主人家似乎也并不以此謀生，平日里也顯得閑懶。

    服務員因此也沒幾個，萊諾窺探他們的模樣，仿生人還是占了大多。

    倒是有很多店主喜歡招無主的仿生人，這些仿制人偶看起來既精巧又可口，因為沒有主人，即便弄壞了也不會有人心疼。

    此間的主人并非那種類型，仿生人居多，歸根結底可能僅僅是某種巧合。

    萊諾這天的工作一直從早晨持續到晚，等他最后一次把杯子洗干凈后，咖啡廳主人敲了敲廚房的門：“萊諾，有人在等你?！?/br>
    是徐明。

    他站在咖啡廳門口，沖萊諾招了招手。

    “還沒下班嗎？”他問。

    “雖然還沒到時間……”店主人頓了頓，“不過，去吧?！?/br>
    得到了允許的萊諾收拾了一下便走出店門，這會兒的時間比以往還要早。

    他沖著徐明微笑：“要是你每天來，搞不好我每天都能早下班?！?/br>
    徐明也不由得露出笑容，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們老板人看起來不錯?！?/br>
    “你的老板也一樣?！比R諾說。

    他曾經見過那便利店主人一面，她看起來已經上了年紀，大約只是死守著曾經的地方不放。

    所以那里才能夠存留下來，就好像是個不愿去的亡魂，仍然徘徊在人世的一角。

    萊諾抹了把臉，覺得自己正在不合時宜地感傷著，他和徐明一起向公交車站走去，這會兒并沒有多少人在等車。

    他們在不銹鋼長椅上聊著天，公交車遲遲不來，等車的人或多或少地陷入了焦躁。

    “這什么鬼？”一個高中生打扮的女生不斷劃動著手機，“‘因為事故而延誤’……哈？”

    從手機上能查詢到所有車輛的實時狀況。

    等車的人們一下子sao動了起來。

    “又來？！”

    “昨天也是這樣的?！?/br>
    ——就是萊諾在車上遇到那癡漢時。

    萊諾下意識地握住了手腕，而徐明倚著他的身體，像在竭盡全力給他溫暖。

    “到底是發生了什么？”有同伴的等車人開始議論紛紛，“交通事故？”

    “不對，我昨天有看到?！绷硪粋€人說，“是仿生人?！?/br>
    “??？！”

    “就是那個伯多祿黨，說什么仿生人比人類更加優秀的那個?！?/br>
    “開什么玩笑，那些家伙還在活動嗎？”

    比起不安，更多的是惱怒——那是平靜生活被打亂導致的怒火，毫無道理，肆意地宣泄著。

    那怒火不知不覺都卷向了“仿生人”，兩個仿生人少年坐在那里，不知所措地沉默著。

    “說‘更加優秀’什么的也太奇怪了吧？那些家伙不是有自己的根據地嗎？為什么不都滾去那里？”

    “誰知道——大概是希望有更多人認同他們吧?！?/br>
    “凈給人添麻煩?！?/br>
    “最近仿生人色情也挺多的，特別討厭?！?/br>
    “唔，那些家伙真是，活該惹人厭……要是能立法禁止他們靠近城鎮就好了?！?/br>
    “就是說啊?！?/br>
    討論得興起的人們全然沒有意識到這里有沉默不語的人。

    萊諾能感覺到身邊人的僵硬——無論在一個鎮子上呆了多久，也絕對無法習慣這樣的話語。

    它們是凝聚著的惡意，但這惡意并非有意而為之，它們像孩童會扯掉昆蟲的翅膀一樣，說出它們的人或許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言語中滿是惡意。

    那些人只是那樣說，讓自己的不滿與焦慮一個勁地宣泄，之后繼續等待著還沒有到來的公交車。

    “啊，結束了?！比允悄莻€看手機的女高中生，“馬上就會過來了?！?/br>
    人們長舒一口氣，徐明卻抿著唇、低下了頭。

    回家的路上，那動手動腳的人沒再出現——又或許是他發現萊諾身邊有另一個人在，所以只是暗中窺探。

    但徐明比以往更加沉默，即便萊諾和他說話，他也僅僅只是簡單地回應幾句，更多時候是在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

    于路再無他事，他們順利地向著住處走，當他們能夠看見那棟老舊公寓時，徐明忽地停下了腳步。

    “萊諾——”他叫著身前的金發少年，“你有沒有想過離開？”

    “離開這個小鎮嗎？”萊諾有些錯愕地頓住腳步：他不是沒有想過，他從一開始就告訴過徐明他會離開。

    “不，離開人類?！毙烀髡f，“你知道伯多祿黨嗎？”

    “我……只是有所耳聞?！?/br>
    ——那個在公交車外被殺死的仿生人。

    他大約也是那些人口中惹人厭煩的一員吧。

    “我聽說他們有自己的小鎮?！?/br>
    “咦……？”

    “因為有很多仿生人，所以觸手也不能輕而易舉地靠近，他們有那樣的想法，應該也不會欺凌咱們?！?/br>
    黑色的眼睛真摯地注視著萊諾；他是在詢問嗎？倒不如說像是在建議吧。

    萊諾沒有想過遠離人類嗎？就在前不久他還在那樣想，甚至想要遠離所有外物。

    而徐明所說的地方無疑相當美好，甚至讓人覺得有些不切實際，以至于讓萊諾的腦海中一閃而過裘德的影子。

    這個瞬間，他遲疑了。

    “你呢？”所以他反問道，“你準備去那里嗎？”

    “嗯，攢到了足夠的旅費的話?！毙烀鞔诡^看向地面，“我只知道一個大致的地點?！?/br>
    也就意味著他還必須尋找那個鎮子才行。

    原本只要詢問那些在鎮上不斷宣揚平等的仿生人就能知道答案，但顯然，他們無法明目張膽地在鎮上徘徊。

    萊諾沒有說話，徐明窺探著他的臉色，小聲問道：“萊諾……不想去嗎？”

    “不?！比R諾笑了笑，搖了搖頭，“沒有那回事?！?/br>
    徐明也變得沉默不語了下來，他們就這樣在小路上站了好一會兒。

    然后徐明說：“走吧，我們先回家吧?！?/br>
    “嗯，好?！?/br>
    于是他們繼續向著住處走去。

    萊諾想，徐明的確想去尋找那個傳聞中的鎮子。

    但是，比起一個人去，他更想和萊諾一起去。

    這個話題就這樣暫且擱置了下來。

    他們回到了往常的生活，連續一周時間，公交車上的那人都沒有出現，徐明也回到了早班。

    萊諾暗地里收集著伯多祿黨的信息，其結果既有夸贊有佳的，亦有認為他們的做法太過激進。

    完全相左的意見足以證明建造此地的人走向了某個極端，無論如何——那都是與“平靜”相去甚遠的地方。

    但那或許是適合徐明的地方吧，他無端地想著。

    想法并無處可說，事情就只能這樣擱置下去，他們在各自的緘默與思緒中度過了一周時間。

    這天萊諾下班時順道去了徐明打工的地方，超市門口的黑發仿生人正把一堆東西裝進紙箱里。

    “這就是全部了吧？”他朝著凱文問道。

    “全部——了——”

    “怎么回事？”萊諾走過去，“你這是……？”

    “要去送個東西?！毙烀鬓D頭看他，“送完就下班了?！?/br>
    “外送？”萊諾愣了愣，“人工嗎？”

    通常來說這種事只要拜托人工智能就好了。

    無論是備貨、送貨及保全都可以一應承擔下來，原本是這樣才對。

    徐明苦笑著點點頭：“凱文太舊了，連這種事也做不好?！?/br>
    “對——不——起——”不過凱文的AI無法完全表現出它的歉意，“凱文——沒用——”

    “嘛，也是還在使用你的店主不對?！毙烀鬣洁熘?，“雖然平時也沒有人會來我們這里訂貨……”

    像這樣的便利店平日里接不到多少外送訂單，今天這件事，或許只是湊巧。

    萊諾幫著徐明把東西放上推車，他說道：“我幫你吧?！?/br>
    “嗯……？”

    “反正今天也輪到你煮飯，我幫你推車吧?！比R諾笑了笑，“要送去什么地方？”

    “鎮郊的——”

    “別回答啊喂！”徐明敲了敲凱文的腦袋，“地方稍微有點偏……”

    “喏，所以我正好幫你，不是嗎？”萊諾笑了，“你一路上也會有個伴?！?/br>
    “唔?！?/br>
    這話倒是沒有什么拒絕的理由。

    徐明想了想，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好吧?！彼f，“一起去吧？”

    “嗯?！?/br>
    兩個人就這樣推著一箱東西上了路。

    送貨的地址在小鎮外沿，萊諾甚至有些吃驚那里還有人居住。

    徐明說他剛看到地址時也相當吃驚，而這也是他開始打工以來收到的第一份訂單。

    “畢竟大家都更習慣依賴大商場啊——”他笑著這樣說道。

    兩人就這樣彼此交談著向鎮郊走，四周漸漸沒了人影，不再使用的房屋鱗次櫛比。

    到了這一塊地區，原本修建好的基礎設施都不再能派上用場，唯一還在起作用的，大概就是下雨時排水的下水道了吧。

    近一段時間一直都沒有下雨。

    對于并不依賴雨水生活的鎮子來說，這著實算不上什么大事。

    然而，在因沒有雨水而干涸了的下水道里，一個不喜歡活水的陰影正不斷地蠕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