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的，萊諾還是再度醒了過來。

    他不情不愿地睜開眼睛，外頭已是一片夕陽的橙紅。

    ……不是夢。

    先前他所感受到的一切。

    柔軟的床、使用鑰匙的門鎖、復古的裝飾。

    都不是夢……

    他坐起身，揉了揉額頭，眼角不明原因地酸澀一片，讓他幾乎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門把忽地轉動，他抬起頭，那木門漸漸向里推開。

    站在門口的身影看見他微微一愣，接著露出了熟悉的笑容：“萊諾，醒了？”

    “主人……”

    ——終于、見面了。

    他已經找了這么長時間。

    主人關上門，走到他身邊，揉了揉他的頭。

    “別哭啊?！彼麌@息著說道，“我不是在這里嗎？”

    他身上仍是離開家時的那一聲衣服，混雜著些許性愛過后的氣息，萊諾死死握住了床單，淚水怎么也停不下來。

    主人也就沒有說話，他把萊諾的頭發弄亂又理順，手指交叉著穿過發絲，安撫著靠在他身上哭泣的仿生人。

    “萊諾?！比缓笏f道，“對不起?！?/br>
    “主人……？”

    “我沒想過你會追來……一直追到這種地方?！?/br>
    “怎么會！不僅是我，圓圓的它們也很擔心你??！”

    主人臉上露出些許嘆息的神色，他收回了手，在萊諾身邊坐下。

    他們的視線幾乎持平——萊諾想起三年前，他剛被主人撿回去的那陣，他坐在床上和萊諾說話，就像現在。

    三年時光沒能讓他們的身高改變不少，但三年過去，他的主人已明顯看起來比他年長。

    一切都有所改變。

    “事情來得太突然，抱歉，沒直接和你們說?！敝魅苏f；他又道歉了。

    可萊諾想要的不是道歉，他對于眼前人的突然消失連半點怨恨也沒有，他只想知道理由。

    “主人……”他喃喃說道，“你拋棄我們了嗎？”

    主人一愣，隨即一把扯住萊諾的臉頰，用力。

    “笨——蛋——”

    “唔唔！”萊諾被他扯得生痛，嘴里含糊著說不出話來。

    “你想什么呢？不是你做錯了什么?！敝魅怂砷_手，但沒有放過他的臉頰，只是轉而開始揉搓，“是我自己做的決定?！?/br>
    “主嗚，不揉嚕！”他想叫主人住手，聲音卻因為他的動作而變得奇怪。

    “不要妄自菲薄啦，萊諾?！倍魅诉€在輕松地說道，“你什么都沒有做錯?！?/br>
    萊諾猛一甩頭，將主人蹂躪他臉頰的手從臉上甩下。

    無數片段就在這時躍上他的腦海，它們閃爍著、如同掉落在地的亮片，閃光，又令人痛心。

    ——他想起失蹤前幾個月，主人臉上時常出現的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會兒正是梅雨季，他就那樣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的雨水，不說話，陷入漫長的沉思。

    而在他離去的一個月前，他訂購了維修用機器人，教它維護和簡單維修家里的人工智能們，他說：“這樣我不在你們也沒問題了?！?/br>
    當時的萊諾想，這有什么必要呢？他的主人很少離開家，他甚至在家工作……可那怪異感在萊諾腦海中也僅僅一個閃念。

    他沒有察覺。

    有太多事，太多征兆和跡象……他沒有察覺。

    萊諾第一次憎恨起了自己的身體，他知道有些仿生人心細如發，他只是……沒有那個條件。

    “主人……”他呼喚道，可聲音出口，卻又突然不知自己接下來該說些什么才好。

    “嗯？”主人歪著頭看向他，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溫柔的光，讓萊諾的心頭突地一跳。

    先前那些他在“夢總”看到的事忽地又喧囂塵上，如同野獸般張牙舞爪地向他猛撲而來。

    “那你、為什么要離開呢？”

    “我有想做的事?！敝魅祟D了頓，而后回答道。

    “主人……”萊諾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我們不是家人嗎？”

    “——”

    “為什么你甚至不愿意把真正的原因告訴我？”

    主人露出了一個困擾又欣慰的表情，他嘆了口氣，說道：“萊諾，你變狡猾了?！?/br>
    萊諾一點也不認為這是個贊美，他依然低著頭，他的主人又摸了摸他的腦袋，而后站起身。

    仿生人的視線隨著他向前移，它一直移到房門前，主人站在門邊上，猛地拉開門。

    “撲通”一聲。

    一直倚靠在門上偷聽的人一下子栽倒在房內。

    那是個比主人還要高上一頭的男性，當他摔到地上時，他身下數根黑紫色的藤蔓一下躥出，又飛快回到了衣服內側。

    “這個家伙，你可以叫他蘭德爾?！敝魅苏f，“姑且算是我的戀人?！?/br>
    萊諾的身體猶如忽地被一道雷電貫穿而過。

    ——果、然……

    他想，思緒有一瞬間被扯離了身體。

    其實他明明已經預料到了答案，卻偏偏還要詢問。

    就好似在沒有得到回答前，一切仍然沒有變成現實似的。

    萊諾看著眼前兩人，只覺得他們的身體在夕陽的光輝中被暈染上了一層光圈。

    胸口仿佛被什么東西狠狠壓住，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每次呼吸都帶著鈍痛。

    他飛快眨掉了眼底蓄積起的淚水，主人沒有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因為蘭德爾迅速從地上爬起，又纏上了他。

    “為什么是姑且？！”

    “好了，閉嘴?！敝魅私o了他一手肘，“萊諾？”

    “我在聽?！比R諾說，將自己的聲音偽裝出了平靜，“他、是不是……？”

    “按照我們的話講，他是觸手?！敝魅苏f，把粘上他手腕的幾根藤蔓剝了下來，“我認識他到現在……差不多有一年時間了吧?！?/br>
    “一年？”他的驚訝與困惑聽起來都很不真實，他想，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

    “不，我比你更早認識他?！碧m德爾沖他滿是炫耀意味地齜了齜牙，被主人一巴掌拍在腦袋上。

    主人向萊諾走去，他又一次坐回了床上，緊挨著萊諾。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接受，但是萊諾，能聽我說嗎？”他說。

    萊諾的腦袋卻忽然回到了三年前，他才剛剛住進主人家中。

    他不愛說話，一直蜷在自己的房間里不出門，主人以為他的語言處理器還沒有好，偶爾會來陪他說話。

    慢慢這就變成了習慣，即便圓圓的來到他們家后，萊諾也常常抱著它去客廳，主人從他那些古老紙質書中抽出一本，為他們講念誦。

    “‘當然有好處，’狐貍說，‘每當我看到金色麥田的時候，就會想到你的金發……’”

    他的聲音輕緩、柔軟，家里的人工智能后來也學會了圍繞過來，他們可以就這樣度過整個下午時光。

    現在他講述的事里，也有星星從天上墜落。

    “你知道埃文基隕石嗎？”主人說。

    萊諾當然知道，雖然那是在他出廠前發生的事，但深度學習網絡上有它的資料。

    那是塊原本預計降落在埃文基的隕石——說是“原本”，是因為它在進入大氣層后不久便自動裂解，其碎片散落在了許多地區。

    科學家至今沒有搞懂它突然裂解的原因，而其碎片，據信已全部燒毀。

    萊諾追溯著時間線，忽地發現，就在它落下后幾個月，零散的觸手報告就已經開始出現。

    “難道……”

    “我們一族，就是隨那塊隕石來到地球的?！碧m德爾說。

    “按照他們的說法，他們一直處于半休眠狀態，在受到適當刺激后才再度蘇醒?！敝魅死^續說道，“然后就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br>
    “面對完全陌生的環境?！碧m德爾說，“我們只能先保存我們的種族?！?/br>
    “——繁殖?！比R諾明白了。

    就像人類在面臨危機時會有zuoai的沖動一樣。

    在這種情況下，為種族留下后代成為了種策略上的優先項。

    “對人類來說是個大麻煩吧，不過，我們也有自己的一些問題?！碧m德爾這樣說道，“但總之，我們的進化速度，要比人類快得多?！?/br>
    被觸手抓住的人類，最快在一個月內就會產下新的觸手幼崽。

    而雖然沒有具體數據，但觸手幼崽性成熟也相當快——也就是說，遺傳信息變異的產生和篩選都要比人類快得多。

    “于是，漸漸就有了我這樣的個體?！痹谒媲?，使用著人類外貌、說著人類語言的異種如是說道，“模仿、學習……擬態?！?/br>
    “只要不進行刺激就不會露出觸手的那一面?！敝魅诵α诵?，碰了碰萊諾的手臂，“不用害怕他?！?/br>
    “他怕我？”蘭德爾頗有些不滿，“我怕他才對吧？仿生人可是我們的天敵?！?/br>
    萊諾這才意識到這屋里的狀況有多么奇特。

    人類、觸手、仿生人。

    以相似的姿態、相同的語言，正在進行著交流。

    哪怕再天真的幻想家事前應當都無法預料這樣的情景。

    萊諾仍有些茫然，而他的主人碰了碰他手臂，說道：“至于這家伙，是大約一年前出現的?！?/br>
    蘭德爾因為稱呼而抱怨了起來，主人沒有睬他，而是繼續說道：“當時的他混進了鎮子里，就那樣在大街上行走……沒有襲擊任何人?！?/br>
    ——性欲與繁殖欲分離。

    與人類一樣，可以不為了繁衍而進行性愛。

    萊諾想。

    這是先前就在他眼前發生的對話。

    胸口又有些悶痛，萊諾輕輕吸了口氣，問道：“為什么不告訴我們？”

    “如果告訴了你們，你們會怎么做？”

    “這……”

    要做的第一件事當然是阻止他們繼續接觸。

    不說仿生人原本就是為了消滅觸手而被制造的，人工智能們也通曉“遇見觸手立刻通知有關部門”這一規定。

    “對吧?！敝魅藳_著他笑了。

    他就是這樣決定將事情隱瞞下來。

    “第一次遇到他時，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彼f，“后來他把這件事告訴了我，而在這里，我也見到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br>
    擁有自我意識、能夠判斷眼前狀況的觸手。

    防衛著森林深處的聚集地。

    感光、聽覺、言語……

    萊諾不是不能理解它們所帶來的沖擊。

    如果有像蘭德爾這樣的個體，那么，交談不是更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問題的方法嗎？

    “可就算這樣，主人你也用不著來這里冒險??！”

    “對他來說才不危險?！碧m德爾干巴巴地說，“那些低級的家伙不會襲擊他?！?/br>
    “咦……？”萊諾一愣。

    “你們管那叫什么來著？分裂式、合一式、微小式是吧?！睂Ψ秸f道，“對我們來說，那就是‘等級’?！?/br>
    從出生起就決定的形態等級，低級對高級絕對服從——諸如此類。

    成功擬態成了人類的觸手毫無疑問位于最高位置，所以只要他下令，其它觸手甚至連靠近都不會靠近。

    萊諾有些呆然，之前遭遇過的事忽地有了一個全新的角度，讓他的腦袋一下子被新的思緒占滿。

    不……才不是這樣。

    他并非一定要在現在思索這些事，只是，比起這些，有更多的事他不愿去想。

    那些事在他腦海中盤旋成了巨大的陰云旋渦，黑沉沉地向他壓來，讓他完全無法呼吸。

    “主人?！彼f——他聽見自己在說，“所以，你要跟他一起，離開嗎？”

    音節是破碎的，被什么東西碾成了零碎掉落在地。

    但若要拆出其中的各個部分，它們又如此平靜，猶如一地的玻璃碎片。

    萊諾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他的思維控制系統推斷這是他現在最需要得知的情報，可情感控制中樞卻有著截然相反的結論。

    ——為什么他要有情感？為什么仿生人要去模擬人類情緒的生成？

    如果沒有了這些，他是不是不會像現在這樣不知所措？

    “萊諾?！敝魅撕魡局?，又露出了那種帶著歉意的笑容，“抱歉?！?/br>
    “您不需要道歉！只要知道您平安無事我就很滿意了，可是……可是……可是！”

    “嘿，看著我，萊諾?！敝魅苏f，他捧著仿生人的腦袋讓他看向自己，“你知道我不能曬太陽，對嗎？”

    “嗯……”先天性的疾病，靶向基因治療最終沒有效果，即便到了這樣的時代，人類也無法擺脫的諸多事物之一。

    主人站起身，走到窗邊，向窗外伸出手。

    黃昏時的陽光落在他的手背，勾勒出一道長長的剪影。

    萊諾瞪大了雙眼。

    他想起上次主人找到他時，他還以為那是對方做好了防曬的措施。

    仿生人不可置信地扭頭看向蘭德爾，后者臉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

    ……啊啊。

    萊諾一瞬間有些明白了。

    “我……能夠走到陽光下了?！敝魅苏f，“萊諾，我不用再一直呆在房間里了?！?/br>
    用不著撐厚厚的傘才能夠外出，用不著特意挑選陰雨天才出門，用不著顧慮所有的所有。

    銀灰色頭發的青年在陽光邊露出微笑，萊諾那一直游離在外的部分思緒忽地被它拽回了身體，他僵在那里，什么話也無法說出。

    “萊諾?！倍魅擞纸辛艘淮嗡拿?，“我想到處看看?！?/br>
    萊諾的胸口忽地又疼痛起來。

    他……明白那感覺。

    就像五年前他離開燃燒的工廠，一抬眼，便看見漫天的星子。

    擺在眼前的世界好像突然間就變得無窮無盡，他像是只初生的幼獸，蹣跚地向那個世界邁出腳步。

    “可是……”他喃喃道，聲音飄在半空中，“為什么要跟觸手一起？”

    “喂！”蘭德爾的抗議聲被主人制止。

    “萊諾?！敝魅擞珠_口說道，萊諾的心底尖叫著希望他不要再叫他、不要在此時，“其實沒有什么不同啊?！?/br>
    “主人……？”

    “他們模仿人類的外表，同時試著學習人類的思維?！敝魅苏f，“他們和仿生人很像，不是嗎？”

    “————”

    萊諾的所有言語都在止在了喉腔中。

    他得到了答案……他終于還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注定的那個答案。

    ——他的主人。

    向來認為仿生人與常人沒有什么分別。

    他撿回受傷的萊諾，像對待其他所有人一樣對待自己。

    教授他正常人的行事方式，告訴他選擇自己的生活。

    無論旁人怎么說，都會以自己的眼光看待世界的、他的主人。

    他正以那條軌跡前進，最終抵達了它的彼岸，他在那里，與萊諾漸行漸遠。

    仿生人注視著他的主人，后者的身影在夕陽光輝中被剪出一個柔軟的影子，讓他的眼底一片刺痛。

    萊諾低聲地開口了：“那你、還會回來嗎？”

    主人扭頭過看他，眼睛因為逆光而不甚分明。

    “我很想給你答案?！彼f，“但那樣就是在騙你?！?/br>
    萊諾甚至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想被騙，還是希望聽到實話。

    “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答案?！敝魅诵α?，又恢復了平日里的語調，他向萊諾走來，拍了拍仿生人的腦袋，“所以，萊諾，和圓圓的他們一起過下去，好嗎？”

    他的話沒有一句落進萊諾耳中，那些聲音化成了一片鳴響的漣漪，刺痛著鼓膜。

    萊諾不希望他離開。

    可他卻能夠理解。

    同理心一直是他們向人類靠近的基礎之一，現在它正狠狠燒灼著他的內里。

    ——為什么……

    為什么他們會與人類如此相像？

    萊諾狠狠咬住了唇。

    “主人?！彼f，“一路順風?！?/br>
    某些什么東西斷裂了，它向深處沉去，漸漸地被沒入深邃的海中。

    水壓回將它一點點碾碎，一直到最后什么也不剩下。

    萊諾坐在漸漸降臨的黑夜中，主人已經離開了，這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獨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