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諾記得那天下著雨。

    他記憶并沒有多少、亦沒有多么清晰，后來他知道那是因為那時他的記憶軟體有些受損。

    這損害讓他沒法記錄太多東西，可那天的雨和垃圾堆的味道卻始終殘留在記憶深處。

    ——他被丟棄了，身體損壞，像個尋常垃圾般被丟進了臭不可聞的垃圾堆。

    食物在他身邊腐爛。

    廚余散發著餿味。

    金屬漸漸銹蝕。

    廢棄家電里的人工智能發出最后一點兒聲音。

    壞掉的家具在烏鴉腳下崩落木料的碎屑。

    不知是誰的玩偶落在一邊，她塑料制的臉上滿是贓污，衣服已經發霉，蕾絲邊脫落、沾滿塵埃。

    而他卻是赤裸的，原本他就不被允許穿上衣服，即便被丟棄了，他也是個赤裸的垃圾。

    “——”

    萊諾垂下眼睛。

    就在這時下起了雨，那是春末這一代時常會下的那種雨，細細綿綿，又寒入骨髓。

    他覺得冷——這是在硬件塑造時便寫入身體的基礎感官之一，如同疼痛，如同苦悶。

    它們共同構建成了仿生人對危險的學習與回避意識。

    生物若無法感受到痛楚便學不會躲避危險，以仿造人類為信條誕生的仿生人，從基礎上就模仿了這點。

    疼痛會告訴他們什么地方正在因“使用”而累積損傷，疼痛會讓他們學會戰斗與逃跑，所以，萊諾現在很疼。

    他渾身上下都在散發著疼痛，超過界限的疼痛甚至讓快感感受元件一片麻木。

    它與基礎的感受元件并不在一處，從過往殘留下來的分離式設置讓某些獨特的維護變得便利至極。

    可那對萊諾來說是純粹的災難，單側勞損過度的元件這會兒正向他傳遞著不適，如同呼嘯而過的尖銳聲響涌進身體。

    萊諾覺得很疼、很難受，可他的身體卻無法對他改善自己狀況的命令做出反應。

    他就是因為變成這樣才會被丟到這里——他正在損壞，正在徹底地變為垃圾。

    而他竟覺得那樣或許不錯，那樣一來，他就能從各種各樣的苦痛中解脫，人會向往死亡，仿生人一定也是如此吧。

    “喂，你沒事吧？”

    ——然后他聽見了這個聲音。

    頭頂上的雨停了。

    “是仿生人？還……活著嗎？”

    萊諾艱難地睜開眼睛。

    后來一直被他稱為“主人”的那個人此時此刻就在他面前。

    …………

    “萊諾？萊諾！醒醒！”

    ……

    主人把他帶回了家。

    萊諾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受損的記憶體沒能記錄那時發生的事。

    他后來覺得他大約是失去了意識，再度醒來時便已離開垃圾堆，他隱隱記得自己被放進浴缸中，溫水洗掉了他身上的臟污。

    等到意識漸漸恢復時，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說：“自我修復系統好像只有一部分在運作，你到底是怎么搞成這樣的？”

    那似乎是某種批評，但更多的是自言自語，對方甚至沒有發現他醒來。

    萊諾動了動手，身邊的東西掉下了地。

    他僵住，那聲音引來了對方的注意，他轉過身：“醒了？”

    站在那里的人又一雙藍到近乎透明的眼睛，那雙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萊諾。

    “你在害怕?！彼f，“為什么？”

    萊諾的身體變得更加僵硬，他看著那人向他走來，無助地閉上了雙眼。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腦袋，過了一會兒，又不滿足似地狠狠揉了揉，直到把所有頭發弄亂才善罷甘休。

    “好啦，別那么驚恐，我不會傷害你的?！甭曇粲兄倌晏赜械娜彳浥c清亮，“否則，我干嘛特地把你撿回來？”

    萊諾沒有說話，也沒有放松身體，但他悄悄睜開了眼睛。

    身前的人與他的外貌年紀相仿，除了那雙令人印象深刻的雙眼外，他的發色也是令人側目的銀灰色。

    可他似乎真的沒有傷害他的意思，萊諾想，戰戰兢兢地看著他。

    他笑了，一串黑曜石耳釘在笑容中晃動，它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樣是漆黑的。

    而萊諾依然赤裸，他身上有著洗過澡后的清爽，房間里開著暖氣，他不覺得冷。

    屋外還在下雨，雨聲沒有被隔絕，淅淅瀝瀝地傳進他的耳中。

    對方安撫性地摸了摸他的臉頰，手指慢慢沿著光裸的身體下移，它進入他的雙腿間，托住了仿生人的大腿。

    萊諾發出小聲的嗚咽，他的雙腿被分開了，股間的xue口隨之暴露在空氣中。

    因為剛洗過澡，那里還是一片濡濕，因接觸到空氣而張合，仿佛正在誘人侵犯。

    陌生的手指掠過大腿根部，萊諾覺得它們下一刻就要侵入自己體內，將yindao或者腸道攪得一塌糊涂。

    可是它們沒有；它們最后也只是掠過了皮膚上的編號。

    “如果不舒服的話，先忍一忍吧?！敝魅诉@樣對他說道，“明天就帶你去見醫生?！?/br>
    然后他離開，留下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茫然的萊諾。

    …………

    “好嚴重的傷……是因為摔下來了嗎？”

    “該死，這里又沒有醫生……”

    ……

    “你的編號還真是特別，都沒辦法帶你去正規仿生人醫院，要花不少錢了……不，我不是在責怪你?！?/br>
    注意到了萊諾的目光，主人露出溫柔的笑容。

    “先好起來，再想別的事，好嗎？”他說著摸了摸萊諾的腦袋，“唔，我忘記你的發聲系統也受損了?！?/br>
    發聲系統不是軟件，而是硬件，那個醫生說它是因使用過度而被磨損了，就像他下身一樣。

    被過度使用的器官最終就會超過自我修復的極限，明明只要休息得當就絕不會發生這種狀況——醫生這樣說。

    他一邊說，一邊將各種各樣的器械塞進萊諾的身體，沒有關上的感應元件如實地做出了反應，萊諾羞恥得幾乎想要逃跑。

    但他的身體在檢查時被固定了，他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或許只是出于醫生的個人興趣。

    “總之，單靠自我修復要花上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會關閉你的意識進行維修?！比缓筢t生說，“放在人類身上，就是‘手術’吧？”

    于是在手術前，他見到了帶他來這類的人，他告訴萊諾“不要擔心”。

    “就當是睡著了吧?！彼f，“醒來之后你就會完好如初?！?/br>
    萊諾順著他的話語回想起了過往的事，最初的記憶沒有受到破壞，他能夠記起火、爆炸、叫喊。

    他忽地有些害怕，主人握住了他的手：“沒事的，會好的?！彼f，“放輕松，做個夢就好了?！?/br>
    可萊諾不喜歡做夢。

    …………

    “先把他送去木屋？……嗯，就這么辦?！?/br>
    “喂，好歹來幫個忙啊?！?/br>
    ……

    萊諾的夢向來不是什么好東西。

    它們歸根結底是大腦反芻的記憶，而當記憶并不那么美好時，夢境自然也是永遠的噩夢。

    尤其是在那時。

    從來不會有什么美夢。

    他會夢到自己被乳鏈牽引著在地上爬行，四周滿是嘲笑的聲音。

    他會夢到他被蒙著眼睛貫穿，又還不得不努力吮吸著塞入口中的東西。

    他會夢到zigong和腸道都被各種各樣的液體灌滿，膨脹的腹部叫囂著被過度使用的痛苦。

    他會夢到下身被過于巨大的觸手型按摩棒強硬撐開，它們的頂端直塞入zigong和結腸內，像真正的觸手般吐著粘液。

    ——仿生人之所以會疼，是為了讓他們學習危險，而不是感受疼痛。

    這種事他后來聽說了，卻仍不由得因自己的夢境而驚恐萬狀。

    好在修復中的他是沒有意識的，徹底的無意識讓他也與夢境絕緣，等他醒來，主人又已經站在他面前。

    他給萊諾套上衣服，帶著他回家，一路上還碎碎念著“我們的體格差不多真是太好了”之類的話，他把萊諾塞進某間空著的客房。

    “從今以后，你就睡這里了?！彼?。

    萊諾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而主人跑出去拿來被子鋪在床上。

    “現在這個天氣，這床可能太薄了?！彼洁熘?，“沒辦法，備用的也只有這個了，之后再買吧?！?/br>
    “我……”萊諾發出破碎的音節，這是見到主人后，他第一次開口，“不知道……”

    “嗯？啊，溫度感應的話，調回默認水平了?！敝魅诉@樣說，“如果實在冷，記得把暖氣打開?！?/br>
    他說著，沖萊諾笑了笑：“在家里就放松一點兒吧?！彼f。

    家。

    這對萊諾是個陌生的名詞。

    不是籠子，不是玻璃罩，是他可以安心呆著的地方。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了一切，也花了很長時間來學習如何與新主人交流。

    后來萊諾下定了決心，轉出門時主人正在沙發上看著本書，他走過去，喚道：“主人……”

    主人驚慌得幾乎從沙發上翻了下來。

    “怎怎、怎么了？突然之間干什么??？”

    這個人是第一次和仿生人相處，那時的萊諾想。

    …………

    身邊有熟悉的氣息，手指抹掉了眼角的淚水。

    他身后一片柔軟，讓他幾乎忘記了身上的痛苦。

    ……

    從前他被逼著叫人“主人”，現在他主動這樣叫人，被叫的人卻總是面紅耳赤慌亂無比。

    主人不喜歡萊諾這樣叫他，可在許多次糾正無果后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

    主人隔天就從網上買了第二床被子，那團東西抱起來比萊諾整個人都要更大。

    主人并不要求萊諾做些什么，但時間久了，萊諾開始承包家里所有家務。

    主人找了些關系，用偽造的編號登記了萊諾的所有權，他說自己無親無故，把仿生人登記為繼承人也未嘗不可。

    主人專門買了調整仿生人設定用的裝置，那天晚上鼓搗到了很晚。

    主人沒有父母，這個屋子繼承自親戚，還算大，別說兩個人了，再多幾個人居住也沒有問題。

    主人不能曬太陽，因此他總在陰雨天出門，每次出門總會帶些什么回來，或者是附近販賣的小商品，或者是撿到的小東西。

    主人會把那些還能用的小家電修好，家里的東西也因此變得越來越多。

    主人是甜食黨，但不喜歡太甜的東西；他也不喜歡rou，可卻酷愛香腸披薩。

    主人無論吃多少東西都不會長胖，`無論萊諾做了些什么，他都會吃得一干二凈。

    主人空閑時最喜歡窩在沙發上看書，最古老的那種鉛印的書，這個家里有很多那樣的東西。

    主人是第一個對他說他還活著的人。

    主人……

    主人和先前那些人不同，他從來不碰萊諾。

    …………

    “得做點什么幫他……”

    “……‘做不到’是什么意思？”

    ……

    萊諾抱著個圓圓的智能玩具在床上發呆。

    主人覺得他太過沉默寡言，便把這個原本是兒童玩伴的東西東西丟給了他。

    那也是主人撿回來的東西之一，在主人眼中，它們都還沒有死，它們的人工智能都還閃爍著電火花。

    所以他把它們帶回來，自己試著修復它們，他手里的這個玩具也是如此。

    它的人工智能在被丟棄時受了損，就算竭盡全力也沒能恢復原樣，很長一段時間里它只能說“你好”，接下來又多了些簡單對話與知識。

    “你好?！泵慨斔@樣說時，眼睛便會發光，是小孩子喜歡的模樣。

    萊諾拍了拍它的頭，它在仿生人的雙腿上翻滾，又猶如不倒翁一樣慢慢地轉回來，仍舊注視著萊諾。

    “搖晃搖晃?！彼f，“不安不安?！?/br>
    “你不喜歡晃動嗎？”萊諾問它，“可是你是個球啊?！?/br>
    它伸出像手一樣的大耳朵拍了拍萊諾，然后說：“不安不安?！?/br>
    萊諾這才意識到它是在說自己，他沖它笑了一下，把它放在床上，他們一起在被子里翻滾。

    “主人……”他抱著被子喃喃自語，“為什么不使用我呢？”

    智能玩具不明白他在說些什么，于是它說：“你好?！?/br>
    …………

    “至少你也能把那些東西……那些……呃，弄出來吧？”

    “你在說什么??？我說過吧，萊諾是我的家人，我不可能丟下他不管的?！?/br>
    ……

    過去的主人幾乎每天都在使用萊諾。

    “仿生人生來就是要被使用的”——他們時常這樣說。

    就算萊諾抗拒，他們也會持續使用他，他們也喜歡他想反抗卻沒有絲毫辦法的模樣。

    “萊諾？”主人抱著厚毛毯窩在沙發里，黑曜石耳墜因抬頭的動作而晃動，“怎么了？穿成那樣……不冷嗎？”

    萊諾就只穿了一件浴衣，這很糟糕，光是想想就讓他產生了難以言語的羞恥。

    可不被使用依然讓萊諾覺得相當不安，在他的觀念里，不被使用的仿生人就只有被丟棄的下場。

    他咬了咬牙，拉開了浴袍。

    “萊萊萊萊諾？！”主人驚呆了，“你你你你在做什么？！”

    “主……人……”萊諾的聲音幾乎是擠出來的，“希望你、cao我……”

    “不不不不?！敝魅颂似饋?，“我不想那么做，你到底在想什么？！”

    “過去、有人告訴過我……”萊諾咬著唇，不住地顫抖著，“仿生人就應該、這樣被使用……”

    “那種事是誰告訴你的？！”主人好像有些生氣，他用毯子把萊諾包裹了起來，“聽好，該怎么做是由你自己決定的?！?/br>
    “咦？”萊諾茫然地睜大眼睛。

    “就是說，在這里，我也好，其他人也好，都不會逼你?！敝魅苏f，“你可以決定自己想要什么?！?/br>
    “主人……”可萊諾仍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慢慢想?！敝魅巳嗔巳嗨哪X袋，“不用急，你可以慢慢地找到你自己?！?/br>
    “自己”究竟是什么，萊諾從來不知道。

    仿生人裝載不同軟體、進行不同設定明明會影響他們的感知，可深度學習的結果同樣會影響他們自身。

    主人說他不知道萊諾過去發生了什么，也不想追問，如果萊諾覺得他有必要知道就告訴他好了。

    他把所有決定都丟給萊諾自己，事情因此好像回到了最開始的時候。

    但是，這就是他的主人。

    對于他而言，仿生人并不是什么財物，而是另一個個體。

    …………

    “萊諾……聽得到嗎？”

    “雖然你睡著了，不過，或許記憶軟體會記錄下這段話呢？也許它之后會以夢境或者幻覺的形式出現……你說過這些?！?/br>
    “聽著，萊諾?！?/br>
    “回去吧，別再找我了，和圓圓的它們一起，好好過下去?！?/br>
    ……

    萊諾猛地驚醒。

    他發現他已經離開了叢林，轉而躺在一處木屋中。

    屋子看起來相當老舊，但最近被人打掃過，在這樣的樹林里，這已經算是一個相當好的去處了。

    “嗚……”醒來時的動作牽動了身體，他呻吟一聲，又倒回了床上。

    身體已被清理干凈，受傷的地方包扎上了繃帶。

    盡管仿生人的身體不會有感染困擾，但及時止損和稍加壓迫促進體液流動仍可以加速自我修復。

    床邊上放著清水和一些水果，它們也一樣，雖然不能直接幫助他恢復，卻能幫助身體更好地運轉。

    ——把他帶到這里來的人意識到，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幫不了萊諾，所有治療都只能靠他自己。

    負責自我修復的濕件控制中樞，與幾個感應元件一樣都是仿生人“硬件”的一部分，只要他不徹底損壞，它就能緩慢修復他的身體。

    萊諾覺得自己做了個令人懷念的夢。

    他伸手去拿床邊上的水果，忽地發現在那些果子中有一件十分熟悉的飾物。

    那是一個黑曜石耳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