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蔣明宇煩躁不安地靠著墻等待,隨時留意著那邊的動靜,比起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些什么,他更在意紀桃最后那句。 紀桃剛剛順手把自己的奶茶塞給了他,里面半杯冰化得七七八八,冷凝的水珠順著杯壁流到蔣明宇的掌側。 “他們走了?!奔o桃接過自己的奶茶,“總算解決了,以后應該不會再來了?!?/br> 蔣明宇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不主動開口,一直看著紀桃,直到紀桃先不好意思地躲開他直白的視線,撲哧笑出來,眼神甜得像汪著一泓清亮的蜜,“去我家嗎?” 傍晚的天空呈粉紫金三色,大塊色彩柔和的顏料被隨意潑在天幕。 / 廖岐是借讀生,中考失利,沒能考上三中,開學后額外交錢插班。 他初中就讀于高新區的一所小學校,成績不錯,父母對他寄予厚望。中考成績出來的那一晚,父親抽了兩包煙,一把亮堂的嗓子被熏得粗嘎嘶啞,“我找人給你交了五萬塊錢,開學后可以進三中借讀?!彼钗艘豢跉?,火星順著煙屁股燒到指尖,“好好學習,別讓我知道你惹了什么事,不然就別上了?!?/br> 三中看重成績,不興素質教育,學生分考進來和交加分費擠進來的兩類,借讀生往往既沒有寬裕的家庭條件,也沒有優越的成績,沒誰看得上廖岐。 才來一周,他就被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堵在洗手間里。 “cao,你不長眼?!”剛放完水的男生沒洗手,揪著廖岐的校服領子把他按在廁所布滿霉斑的墻壁上,“老子一萬多的鞋!你一腳給我踩臟了?” “對不起?!绷吾皖^,看著男生嶄新到閃閃發亮的鞋。他沒有踩上去,對方不過是找了個借口故意為難。 “對不起就完了?”男生卡在廖岐后頸的手越發用力,他抽多了煙,牙縫被熏得發黃,呼吸帶有焦油的臭氣。 “我可以賠你?!绷吾鏌o表情,心里卻悲哀地想自己這周的飯錢怕是都要打水漂。他的母親是全職主婦,父親不過是電廠里的一名小職工。 “我這是限量款,你賠了也買不到?!蹦猩瓦捅迫?,“要不你給我舔干凈?”他挑釁地咧開嘴,旁邊幾個男生也附和著哈哈大笑。 廖岐沉默地搖頭,他的脊梁還沒被敲碎,就先自己解體,整個人軟綿綿地倒在垢著水印的深藍色地磚上,等著拳頭或耳光的降臨。 “周子豪,別為難我同桌了,班主任叫他呢?!?/br> 廖岐被地磚上清潔用的草酸熏得兩眼酸澀,他擠著眼抬頭,看到一雙細長帶笑的柳葉眼,女孩般嫵媚。 “我不是你同桌?!绷吾诔隽碎T之后說。 “走,去找班主任調座位,”男孩不在意地笑笑,“一會你就是了?!?/br> 中午兩人去了天臺,男孩熟練地抖了抖煙盒,不多不少跳出兩根。 廖岐不會抽煙,愣愣接過這一支散發著薄荷的清涼和奶油甜味的香煙,是不同于父親抽的黃鶴樓的細長煙型。 “忘了,沒火?!蹦泻⒑敛灰娡獾厣焓痔竭M廖岐的口袋。 廖岐嚇了一跳,僵直著身子任由男孩用蛇一樣軟細的手指在他的褲兜里摸索。 “你也沒有???那抽什么?!卑胩鞗]找到,他喪氣地甩開盒蓋,捏著被他含得濡濕的香煙蒂,又把煙塞了回去。 廖岐僵硬地捏著那只煙,姿勢工整得像在拿一支筆,猶豫是否該還回去。 “我叫紀桃,你叫…”男孩擰著眉毛回憶,“你叫廖岐?” “對?!绷吾穆暰€不穩,手心的汗水幾乎把煙草紙打濕。 兩人陷入沉默,廖岐悄悄扭頭看向他。 他把紀桃裝入自己的視線框,他正仰起頭閉著眼,天臺的涼風把劉海撩起來,露出鬢角處被汗打濕的短碎發。 “你的名字怎么寫?”廖岐聽見自己問道。 兩人的關系飛速拉近。 即將進入高二,學業越發緊張,廖岐家遠,選擇了住校。潮熱的仲夏,空氣膠狀般凝滯,下周就是月考,廖岐撐起被子打開單詞軟件復習,汗水順著額頭流進眼里,一個個字母被模糊成色塊光斑,又在他勉強打開眼睛時衍射出一條條尖銳的亮紋。 手機上方突然跳出一個彈窗,廖岐滑動手指點開,是紀桃,消息只有短短六個字,我在宿舍門口。 他從床上一躍而起,直接從上鋪跳下去,銹跡斑斑的鐵架床搖晃出陳腐的吱呀聲,下鋪嘟囔了句小點動靜,廖岐罕見陪笑,“不好意思,尿急?!?/ 紀桃躲在宿舍樓門口的方柱后,看著廖岐從廁所通風窗吃力地躬著身子擠出來,笑得東倒西歪。 廖岐輕巧地落到地上,伸手去捂紀桃的嘴讓他不要驚動宿管,紀桃嫌他沒洗手,閃身躲開,還是停不下來地笑,廖岐沒辦法,無奈地看著他。 兩人往他們的專屬天臺跑,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天幕正中,地上鋪了銀箔似的閃亮。 天臺的風還算清爽,紀桃體育不好,扇著風喘氣。 廖岐從兜里掏出自己偷偷存錢買的煙,紀桃常抽的奶茶爆珠,一包要五十多,是他三天的飯錢。他已經不是最開始那個抽無焦油電子煙都會被嗆得咳嗽的男孩,嫻熟地抖出一支,夾在指尖打火點燃,他把它遞給紀桃。 紀桃坐在灰塵累累的地面上,剛剛喘勻氣。他非讓廖岐也坐下,扯著他的手腕把他拽倒。 廖岐象征性掙扎了兩下,收著腿,仰躺在殘留著白日余溫,甚至有些燙手的水泥地上。紀桃側臥在他身邊,撐著手臂支起上半身,粉色的肘關節沾了灰,廖岐想替他拂去。 “打火機好像沒氣了?!绷吾е约耗侵?,反復滑動按手,火星竄出來撲簌兩下,迅速彌散在晚風中。 “沒事,對個火?!睕]等廖岐回答,紀桃就湊上來,煙銜在嘴里,他的胳膊晃了兩下撐不穩上身,廖岐伸手扶住他的腰。 上好的煙絲碰到火星就能燃,紅而亮的火光隨著呼吸明明滅滅,像黑夜里海面上的燈塔。煙灰從廖岐的胳膊上滾過,他被燙得縮了下肩膀,但沒有動。 紀桃突然離得極近,細白的手腕撐在廖岐耳旁,絲絲縷縷柔和的煙霧從他的紅唇白齒間散逸而出,“廖岐,你是不是喜歡我?!?/br> 紀桃的嘴唇帶著溫度撞到他的耳廓,夏夜的晚風送來他身上甜甜的香味,廖岐被月光曬得要化掉。 遠處突然閃出一束刺目的手電光,“誰在哪?幾班的學生?” 廖岐飛快反應過來是遇到了巡樓的保安,一把拽起還在坐在地上的紀桃,拉著他往天臺背面的另一張門跑。 紀桃也有些緊張,下了兩層就開始腿軟,他是偷偷溜進學校,再加上校內抽煙,一定會被處分。 巡視的保安緊跟不放,手電光四處亂掃,光斑打在漆得慘白的水泥墻上。 “李老師!抓到學生談戀愛,跑到北樓,你攔一下!”緊密的腳步聲驟然停止,上方傳來保安的聲音。 今晚有教導主任值班。廖岐的腳步驟然亂了,手心出了許多汗,滑膩得抓不住紀桃。 “廖岐!”紀桃氣喘吁吁,“要不別跑了,處分而已,又不是退學?!?廖岐沒看他,神情焦灼。 “跑不動了?!奔o桃扶著墻休息,有把火從肺部燒到嗓子眼,鼻腔要裂開似的發疼。 廖岐卻猛地回頭,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慌張,“我不能被逮到!你不知道我的家庭情況,要是被抓住,我,我爸就不會再讓我上學了!”他吼出這些話,說完后迅速低頭埋進陰影,卻仍覺得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丟到太陽底下。 紀桃愕然,他從沒聽廖岐提起過父母,不知道他有可能會因為一次處分而失去求學機會,在他的認知里這是完全不可能,甚至稱得上荒謬的事情。 教導主任腰間掛著一串鑰匙,走路時叮鈴桄榔地響,現在那聲音近得像在耳旁。 一瞬間紀桃就下定決心,推著廖岐藏進一旁的空教室,“趕緊躲進去,老師馬上就來了?!?/br> 廖岐拉他,“你也進來!” “不行,老師沒看見人一定會把每個教室都找一遍。我沒事,你閉嘴!趕緊躲好?!?/br> 他不由分說地關上教室門,靠在門板上深吸了兩口氣,他不怕老師,也不怕處分結果,冷靜地走到走廊中央。 “老師?!?/br> “你小女朋友呢?我都看見了?!北0膊豢蜌獾爻吨o桃的衣領把他拖到前面。 “是我喊她過來的,想告白,沒成功?!?/br> “紀桃,你這么優秀,記雙人處分是嚴重情節,影響保送的,你不要把它當兒戲?!苯虒幹魅魏图o桃的父母認識,聽保安講了原委后勸說。 “老師,”紀桃神色認真,欠身道,“對不起,我去給我家長打電話?!?/br> 這件事情連夜解決,不少學生被驚動,都從宿舍樓的窗戶伸出頭來一探究竟。 紀桃凌晨兩點多離開學校,第二天早晨踩著上課鈴回教室收拾東西,處分可以不記,但男女不正當關系是大過,他只能轉學。 語文老師還在講臺上,廖岐踢開凳子去追紀桃:“紀桃!我——”卻看見紀桃沖他搖頭,比了個電話的手勢,讓他安心聽講。 今天多云,陰沉沉的云翳遮蓋了大片天幕,下午應該會有雨。 廖岐又一次成了單人單桌,但這次不一樣,和紀桃同桌了將近一年,他終于融入這個班級,如愿以償和同學打成一片??伤僖矝]有打通過紀桃的電話,他們之間所有的聯系被一刀斬斷,只能從同學細碎的流言中得知他去了,成績一如既往的好。 他有次打開手機時不小心劃到另一個app界面,上面還保存著上次瀏覽的痕跡,是一個曾經很火的測試,你是由什么構成。 當時紀桃說無聊,沒興趣測,廖岐也就沒再玩?,F在他刷新頁面,輸入內容,一行字出現在屏幕中央。 “紀桃”是由擦肩而過的彗星,無法捕捉的蝴蝶,和所有美麗但遙不可及的東西構成。 / “就這么簡單,其他人都想得太多了。他的家庭給了他太重的期盼,我替他承擔責任,只是希望他未來能不要那么難?!眱扇艘呀浀郊以S久,紀桃趴在柔軟的布藝沙發上劃著手機點外賣,無所謂地笑笑,“別說在一起了,根本就沒喜歡過,廖岐的女朋友到底在擔心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