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聚成小溪滾過路磚的縫隙，巨大的雨幕將黑夜沖刷成路燈慘白的光色。冬夜的風冷的要命，厚厚的雨浸進伊格鞋子里，凍得他腳底冰涼。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但他仍然不敢停下步伐。暴雨天的大街上根本沒有行人，只有打著車燈的轎車唰地疾馳而過刮起高高的水卷潑到路邊。伊格臉頰被寒風吹得通紅，劇烈喘著氣，一股股白煙從圍巾里擠出來。

    他不能胡思亂想。一旦盧卡斯出了什么事，那兩個人會發瘋的。熟悉的捷徑忽然變得無比漫長。伊格顧不得走安全的大道，穿過小巷一路淌過積水狂奔。

    他趕到盧卡斯家樓下時，正見路邊停著一輛亮燈的轎車。強烈的光線刺得伊格抬起手臂遮住半邊眼睛，就見狹小的居民樓門口彎腰走出來一個高大的男人。雖然感應燈稀薄的光芒將他帽子下的臉埋在了陰影中，但伊格仍然靠著幾根亮金判斷出了他肩膀上被衣物蒙住的不明物體。

    “盧卡斯！”他條件反射大叫。然而小孩毫無反應，歪著頭，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暈過去了。

    伊格沒有叫醒盧卡斯，卻吸引了戴帽子男人的注意力。他轉過頭朝聲音來源的方向看去，伊格只看見他腰間閃過一抹金屬冷光。

    逃！

    生理反應的速度超越了大腦。伊格身子一側，轉身藏進小巷。他剛才幾乎能聽見子彈從耳邊擦過。如果不是大雨影響視線，加上自己在暗敵人在明，他現在早已命喪黃泉。

    雨傘目標太大，早被丟到一邊。傾盆暴雨臨頭澆下，伊格衣服被浸濕透，冰冷的雨水直往脖子里鉆，凍得他直打哆嗦。他死死按著自己胸口，只怕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引來了殺手。該怎么辦？對方沒有立刻追上來，也許是因為同樣無法確定他的實力。憑著自己對地形的熟悉，現在逃跑還來得及。但盧卡斯必定會被帶走。而就算出去，自己手無縛雞之力，除了白搭上一條命，他什么也做不了。

    兩相權衡顯然應該拔腿就跑，可他偏偏不想看到男孩的笑容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伊格指甲深陷進墻上紅磚縫隙的碎泥里，艱難地在進退中掙扎著。

    滑過臉頰的水珠微微發燙，分不清是發絲間不斷流下的雨水還是淚水。他總是這樣無能為力，一次又一次地向后退。蘭登也好，盧卡斯也罷，他明明有機會做些什么，卻因為自己的無能無法推動命運的軌跡挪移分毫。

    不能再這樣逃跑，否則盧卡斯真的可能會沒命。伊格腿直抖著，往亮處挪了一步，每過一秒都像是千萬年一般，朝著墻外探出頭。

    至少要多記一秒車牌號。

    砰。

    伊格一瞬間縮了回來。他毫不懷疑他剛才三魂六魄已經沖出體外一半。

    又一聲槍響。兩槍。三槍。這次他聽見了玻璃碎裂的爆炸和慘叫。

    發生了什么？不遠處似乎起了沖突。伊格集中精力想要聽清不遠處的狀況，然而暴雨打亂了所有的信號。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眼神朝外稍稍移動，落到路燈映射在地面上的弧線光圈時，死死捂住嘴才不讓自己驚叫出聲。

    透明的雨水和著地上的塵泥，大股大股暗紅沿著地磚凹陷的回路不斷向前翻滾涌進馬路邊緣的下水道。

    盧卡斯他……

    暈倒的小孩在大人的戰斗中無疑是拖油瓶。就在伊格因為猜想心口疼得要撕裂時，嘶啞的男聲直接將他拉回這冷酷的冬夜。

    “出來?！?/br>
    男人的聲線在雨幕中扭曲。伊格腿軟得快無法支撐身體，勉強貼著墻壁。他已經感覺不到寒冷了，神經高度的緊張讓他渾身發汗。他不敢妄動，不確定男人是否是在試探。

    “我沒有多少耐心?！?/br>
    伊格握緊拳頭，幾番斗爭之下，心一橫跨了出去，舉起雙手直面黑洞洞的槍口。

    “我沒有別的打算……”他必須冷靜面對，否則真的命不久矣。只是當他在燈光下抬起頭，面對的卻是一張略微眼熟的面孔。

    “……里德爾？”

    額頭被雨水稀釋的鮮血不影響伊格分辨他嘴角熟悉的傷疤。男人一頭短刺在雨中依然凌厲。他右手持槍對著伊格，左手抱著盧卡斯。男孩身上干干凈凈，別說血，連一點泥都沒有。被雨水淋得濕噠噠的短發貼在額前，根本看不出他剛才經歷了一場生死危機。

    里德爾臉上也掠過一絲意外，但很快被一貫冰冷的神色鎮壓下去。

    “解釋?！?/br>
    綁架的人剛要走，他隨后就到。如果說是巧合路過，連伊格自己都騙不過。雷克斯沒有告訴他自己的事情嗎？伊格斟酌片刻，正要辯解，就見里德爾懷里的盧卡斯忽然動了兩下。

    “哥哥……”雨滴模糊了男孩的聲音。他眼睛還沒睜開，甚至沒有看見伊格。

    里德爾正欲將他安撫好，就見盧卡斯渾身一顫，猛然不斷踢打男人。

    “不！壞人！”他拼命地掙扎尖叫，“放開我！”

    “盧卡斯！冷靜點！”里德爾連槍都顧不得再舉著威脅，立刻收回腰包反手將男孩抱緊，“已經沒事了！”

    然而他的安撫效果一般。盧卡斯大腦似乎仍然沒有清醒，不斷吐出些破碎的只言片語，在里德爾身上扭動想要擺脫。

    “或許，”伊格壯著膽子開口，“能先把他給我一下嗎？”

    男人身上的血腥氣息太重，哪怕雨水也不能洗凈。這對還處在迷藥影響下的盧卡斯來說無疑是強烈的威脅。不過伊格不敢直說。

    里德爾表情十分不快，伊格被他盯得汗毛直豎。但在片刻之后，他還是稍稍松開了盧卡斯。

    伊格小心翼翼將男孩接過來。淺淺的櫻桃酒氣息彌漫開去。伊格不確定盧卡斯是不是那天賦異稟的少數派，能在分化前就感知到信息素。不過他現在自己更需要鎮定，處在自己的空間中能夠讓伊格起起落落的心情盡快平復下來。

    幼小的身軀貼在身體上，雖然仍然有些不安，但比剛才平靜了許多。伊格在雨中一下下輕輕撫摸他后腦勺的發絲。盧卡斯的額頭貼著他脖頸，皮膚guntang。男孩的體溫高得不對勁。

    “他在發燒?！币粮裉痤^直視里德爾眼睛，“我們必須去醫院?！?/br>
    里德爾顯然這輩子沒怎么聽過人命令，眼里滿是怒火。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到盧卡斯身上時，又明顯流露出強烈的憂慮。

    那的確是Omega才會有的眼神。

    他嘁了一聲，從兜里掏出車鑰匙。伊格見到對面遠處街邊閃起燈光?！吧宪??！?/br>
    “那些……”伊格望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尸體，拼命忍住嘔吐的沖動。就算路燈光線糟糕，也不影響他看清背上的碎rou。

    “會有人處理?！崩锏聽枦]回頭，朝著轎車走去，似乎習以為常。

    暖氣開得很高。

    伊格脫掉了濕透的外套只留里衣，身子還是凍得直抖。盧卡斯閉著眼睛緊緊靠在他懷里，臉頰發紅，呼吸急促。里德爾坐在前排駕駛座上，從鏡子里能看見他面色不善。

    暴雨不斷敲打著緊閉的車窗。伊格不是第一次坐這輛車，但仍然緊張得要命。里德爾把車開得飛快，車輪卷起的水花在窗外刷出一道道巨浪。沉默尷尬得要命，車廂里只有盧卡斯低低的胡話。

    “為什么會盯上他？”伊格低頭握著盧卡斯的手。男孩在噩夢中緊抓著他不放。

    感謝雷蒙德曾經教給他察言觀色的一切吧。伊格能看出里德爾雖然形貌兇狠，卻比雷克斯好對付得多。就算剛才眨眼間弄死兩條人命，盧卡斯仍然是他的軟肋。

    “你不需要知道?！崩锏聽柮碱^稍皺，“不要多管閑事?！?/br>
    伊格稍稍緊了下拳頭，“我差點因為他沒命?！彼f，“這也不行嗎？”

    “我也很驚訝你沒有立刻跑掉，否則就真的完蛋了。他們的人在周邊設了埋伏，如果有漏網之魚，就會立刻亂槍射死?！崩锏聽栆驗樗脑捿p笑，“普通人就更該躲得遠遠的。為什么還要問？”

    伊格心臟狠狠顫了一下。原來他剛才真的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氨R卡斯把我當朋友?！彼恢睦锔鷣淼呐c里德爾對峙的勇氣，“我總要為他做點什么?！?/br>
    他看得出來男孩一顆心都撲在他身上，不想就這樣置身事外。

    “自以為是?！崩锏聽柪淅涞卦u價。

    伊格默然。里德爾又說錯了什么呢？他太弱小了，就算知道也保護不了盧卡斯。然而在短暫的沉默后，卻是男人先開了口。

    “我和雷克斯是從小定下的政治聯姻?！彼B紅燈都不停，踩著油門直接沖過了線，嚇得伊格抓緊扶手，“盧卡斯是這場交易的關鍵?！?/br>
    伊格在腦海里拼命搜索希得交給他的信息。雷克斯顯然代表艾迪斯。但是里德爾又是何方神圣，能成為那種家族的選擇？

    “我的養父——你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控制著這里最大的武器和毒品交易市場?！崩锏聽栴D了頓，“知道地下街嗎？你看起來像個小白兔?！?/br>
    伊格點點頭。雖然從未親自拜訪，但他從同學口中聽聞那是這座城市里危機四伏的買醉煙花地，離學校相當遠。

    里德爾“嚯”了一聲，“真看不出來?！?/br>
    他自然是在揶揄伊格，但伊格一心只想追尋答案，不在乎這個。

    “老頭年紀大了，打算把手頭的血洗干凈。他與艾迪斯那邊的掌權人一直有交情，而艾迪斯也想要利用他手頭的東西穩固位置。但明面上的cao作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利用，他們決定從小輩身上下手?！?/br>
    “有艾迪斯家族的扶持，旁人就不敢因為我是Omega而覬覦老頭的家產。而有我帶來的手下，雷克斯可以同他那風頭正盛的哥哥對抗。這是一場雙贏，但一切的前提都是等到盧卡斯成年，名正言順繼承這一切?！?/br>
    所以這就是雷克斯如今表現得自由自在的原因。他越是顯得對這一切漠不關心，就越能降低他兄長的注意力。權力斗爭的失敗品一般不會有什么好下場，伊格就算不身處其中也知道這一點。他回憶起盧卡斯生氣雷克斯趕走了他所有的朋友，現在想來，那恐怕也是一種無形的保護。

    “你不喜歡雷克斯？”

    “閉嘴。這個詞令我惡心?！崩锏聽柲樕y看，“不要提那個廢物?！?/br>
    “可是……”若不是看在里德爾雙手握著方向盤，伊格真怕他不高興把自己斃了，“你就這么接受了？”

    和一個毫無感情的人度過余生，伊格想想都覺得憋屈。何況里德爾看起來不是會聽話的人。

    “你以為他就愿意嗎？雷克斯之前曾經同家里鬧翻了天想悔婚去追別人，夸下?？谝图易鍞嘟^關系，甚至驚動了老艾迪斯。結局你看到了?！庇晁⒎捶磸蛷万岄_車前玻璃滾滾的水流，在里德爾瞳孔里劃過一道道殘光，“婚姻是理想主義者的夢話。成年人會學到服從?！?/br>
    伊格算是明白盧卡斯處在什么家庭環境里了。他以為是掌上明珠的小孩，也不過是成年人棋盤上一顆昂貴點的棋子。但雷克斯和里德爾又的確分別真真切切愛著他。從這一點來說，不知道他比自己幸運還是不幸。

    “如果聯姻，難道不該選擇長子嗎？”伊格忽然想到，隨口問。按照里德爾的說法，他是他自己那邊的唯一繼承人，那么艾迪斯家族顯然也要給個門當戶對的名分。相較于雷克斯，他的哥哥明顯實力更強。

    他從后視鏡里看見里德爾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如果一定要跟一個人上床，”男人顯得有些不自在，“你也會選能忍得久一點的那個?！?/br>
    原來臉真的能換命。伊格想。如果里德爾選擇的是他兄長，雷克斯大概人已經在土里了。

    “我們兩邊結合是件大事。一旦盧卡斯順利長大，無數人的利益都會受到威脅。想趁早弄掉我們的人太多。只要靠近他，你永遠都會活在別人的槍口之下?！崩锏聽栔S刺道，“現在后悔了嗎?”

    伊格低頭看向懷中熟睡的男孩，無法回答。

    里德爾忽然一個急剎車?！跋萝??！?/br>
    外面雨太大，隔著車窗看不清景象。伊格一手摟住盧卡斯，推開車門撐傘，抬起頭，面對緊閉的房門?！拔蚁胛覀兪且メt院?！彼行┮苫?。而眼前顯然是一棟私人住宅。

    “這里就是?！?/br>
    只見里德爾掏出槍對著門鎖按下扳機。金屬叮地一聲劇烈碰撞炸開，鏈條落下，他一腳踢開門。

    “什么人！”黑暗中傳來尖叫。

    燈光乍然亮起。伊格一時無法適應光芒瞇起眼睛。就被跳出來的白面人嚇了一跳。待他恢復視覺，才發現那人是在敷面膜。

    房間主人一頭銀色長發高高束起，厚厚的棉質浴袍雖然勉強裹住了赤裸的身軀，卻因為熱烘烘的暖氣而敞開至他肚臍。從剛才那一聲喊，伊格判斷他應該是男性。但他胸前春光實在太亮眼，兩點在布料邊緣若隱若現，刺激得伊格想捂眼睛回避。

    “原來是‘響尾蛇’大駕光臨?！彼灰娎锏聽?，臉上便掛起笑容，在面膜之下顯得相當可怕，“你來得真是時候。我正閑著呢?！?/br>
    如果不是他浴袍的系帶沒來得及打結，伊格是會相信的。

    “看看他的情況?！崩锏聽柹砩系纳窔鉀]有因為他的陰陽怪氣減弱半分。他從伊格手中抱過盧卡斯，“你最好記得我雇你的目的，‘維納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