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希得熟悉起來不是難事。事實上，每個男生群體中幾乎都會有那么一個角色充當大家的笑柄：人們并不一定心懷惡意，但他就是那么滑稽以至于讓人忍俊不禁。

    “所以說，”伊格叼著薯條，“你不單身誰單身?！?/br>
    “怎么能怪我?！毕５脝手樢Я艘豢跐h堡，“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個Beta呢?！?/br>
    他們正坐在學校附近的快餐店里。午后，窗外行人來往，在餐桌上投下層層疊疊的淺色黑影。希得臉型偏圓，加上貪吃，兩頰總是鼓鼓的，像只倉鼠。伊格無時無刻都能在他的背包里發現零食：有時是三明治，有時是薯片，最次也能摸出兩根水果糖。

    希得的解釋是不咀嚼東西他就沒法好好思考。伊格不能說他是在找借口——他去希得宿舍拜訪的時候曾看著男生叼著棒棒糖敲擊鍵盤飛快地寫程序。和平日上課昏昏欲睡不同，那時的希得神情專注，褐色瞳孔耀耀發光。

    可惜希得同他的時間表相差甚大。伊格不無遺憾地想。否則他們的關系還可以更好些。雖然當初嫌安德魯吵得要命，但當年少的伙伴真的各奔東西，他還是會有一點難言的酸楚。如今他在學校里雖然人際關系不錯，卻難再像當初那樣無拘無束。

    于是他們每周固定在雷克斯的課上碰面。伊格有些時候十分佩服男人能夠面對狂蜂浪蝶面不改色。那些Omega眼珠子都快黏在他身上，他卻能悠然自得繼續嘮叨。雷克斯沒有提過自己的年齡。伊格猜他大概三十來歲。與笑里藏刀的雷蒙德不同，這個男人舉手投足間是渾然天成的優雅，卻不見疲倦世事的老態。想必他年輕時只會比現在更加鋒芒畢露，足以讓任何人為之傾倒。說他AO通吃也不過分。

    無與倫比的魅力在作業面前降到了最低點。

    臉再好看也不會變成成績單上的分數。深秋染紅楓林，松軟的土壤上層層疊疊堆滿厚厚的腐朽殘葉。涼風伏在樹根上，掀起一波波沙沙葉浪。赤色點燃一路西行的彩云，天際線像滋滋作響的導火索，在燃盡的瞬間會炸開漫天絢爛的花朵。夕陽沿著教學樓側楞滴滴答答淌下，慢慢曲進景觀池塘里聚起一灘流金。

    學校里總有好風景是談情說愛的圣地。三兩情侶攜手湊在一起散步，不時竊竊私語。信息素的氣息悠悠纏在一起。在伊格腦子里，希得“我也想要戀愛”的魔音正橫沖直撞。但他此刻只能坐在樹林里的休息處，對著電腦屏幕發愁。他的心臟還沒來得及明白什么是“喜歡”，就被拉進了欲望的漩渦。

    伊格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個天才，過往努力不過勉強企及這里一些人的衣角。他進校認識的幾個人，家世背景無一不豐厚的令人眼紅。而伊格卻一無所有。雖然雷蒙德從未虧待過他，在生活上待他足夠優渥。如果伊格想把自己和安西爾扯上關系，也必然霎時成為校園里紅極一時的話題。但伊格知道那些都不屬于自己，從未如般癡心妄想自己真的能從福利院里的一根野草搖身一變成為天上璀璨的星星。

    如果一定要說，這一切的源頭都是蘭登。無論是安西爾忽然的決定，還是雷蒙德十來年的奮斗，甚至是他因為這兩人關于孩子的態度而莫名插足這個家。蘭登明明總擺著一副與世無關的臭臉，卻莫名被推到了十字路口中心。

    對著論文密密麻麻的小字想起唯一的床上關系并不會讓伊格心情激蕩。他只是愁眉不展地撓了撓頭發，手又放上了鍵盤。風拂過樹林，一片紅葉飄飄悠悠斜在他指間。遙遠的地方傳來女生轉瞬即逝的驚呼，大概被男孩偷吻了。

    真是幸運的幸福。伊格甩手撇開落葉，手背卻不小心撞上了一只胳膊。

    “抱歉?！彼麠l件反射答道。發呆入神，他竟然都沒意識到旁邊有人靠近。伊格偏頭望去，對上一張不該在校園里出現的面孔。

    金發的男孩實在太小了。伊格坐著都能同他站著一般高。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沒聽說過學校招了個兒童天才大學生。男孩手里正攥著一把顏色各異的紅葉，相當漂亮。想必是盯上了伊格手上的葉片才跑過來。

    也許是誰家出來玩的小孩。伊格想著，又把注意力挪回還沒幾排字的文檔上。

    男孩倒是忽然激動起來。

    “哥哥！”

    伊格愣了一秒才意識到他在叫自己。他“嗯”了聲，不欲作答。沒想到男孩忽然抓住他手不放，用力晃來晃去，顯然是讓他把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

    伊格想了半天久久憋不出來一句話，被纏得心煩，目光不得不再次轉頭看過去。難道他認識自己？伊格疑惑。他對自己的交際圈很有數。在這離家鄉千里之外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應該沒有什么熟人。

    伊格重新打量他，才發現這套金發碧眼的模板相當眼熟，似乎真的在什么地方見過。

    “你是……”被理論阻塞的大腦過熱運行相當卡頓。伊格手指摁著眉心半晌，突然靈光一閃，“盧卡斯！”

    男孩顯然高興壞了，頻頻點頭，臉上泛著紅紅的酒窩。

    因為當初只是一面之緣，加上注意力全放在他那兇神惡煞的父親身上，伊格沒有太過留意男孩的樣貌。這些日子過去，盧卡斯明顯長高了不少。雖然仍一副童稚未去的模樣，不影響以后是個好胚子。他背帶褲褲腳沾了些泥土，精致的金發間也夾了片殘葉。與生俱來的貴氣同小孩子玩鬧的痕跡結合在一起，平添幾分可愛。

    “我好像當時沒告訴過你。我叫伊格?！彼l遇故知總是樂事。伊格一時也不打算再困于論文，放松下來，背靠著長椅的靠背。盧卡斯坐到他旁邊，懸空的小腿踢來踢去。

    伊格抬手替他理掉葉片?！澳阍趺磿谶@里？”

    “我住在這附近?！彼犜挼刈弊屢粮衽^發，給少年展示手里的紅葉。

    看來又是偷跑。伊格想起之前里德爾慌張的樣子，心里祈愿不要有人被無辜遷怒給兩發子彈或是來一刀。

    “你的爸爸呢？”

    里德爾雖然長相兇神惡煞，但在關心盧卡斯上絕不含糊。雖然學校比較安全，但在偌大的校園里，想找一個沒有聯系方式的孩子還是有些麻煩。

    “他去上班了?！北R卡斯顯得有些沮喪，“家里很無聊?！?/br>
    “……嗯？”

    不能怪伊格偏見。實在是里德爾那副模樣，他想象不出來男人規規矩矩打卡的樣子。

    “不過現在已經放學，爸爸應該也快回來了?！?/br>
    伊格琢磨片刻，才悟出來他大概說的是另一個父親，也就是里德爾的Alpha。

    “他在學校教書嗎？”伊格忽然感到一種有趣的緣分。

    盧卡斯點點頭?！安贿^我看不懂，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抓抓腦袋。

    要能看懂那你現在也應該和我一起坐在教室了。伊格心想。

    他寬慰著盧卡斯，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男孩拉著他嘰嘰喳喳道家長里短，仿佛從沒與人聊過天一般。夕陽漸深，沉入云海深處。不知不覺間天光已逐漸黯淡。

    小孩子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就在伊格的思緒逐漸飄走之際，盧卡斯細嫩的童音戛然而止。

    伊格回了神，“怎么——”他忽然失聲，每一塊肌rou都硬得僵成石頭。

    冰冷的金屬緊緊抵著后背。雖然觸感陌生，但伊格已經想到了最壞的可能。他渾身冷汗，一動不動，抬眼緊張地朝著四周打量，發現不知何時，那些情侶早就已經消失了。

    他還是低估了校園里的危險，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真槍威脅?？墒撬粋€學生身上有什么利益可圖呢？而且手無縛雞之力的盧卡斯比他更危險。

    伊格能看見一個高大的陰影籠罩在盧卡斯小小的臉頰上。男孩正呆愣地望著他背后，天藍瞳孔倒映著人形。如果嚇到盧卡斯就完了。伊格想。他可不確定在校園里持槍的瘋子受到刺激會做出什么事來。

    快走。他朝著盧卡斯無聲比了個口型。然而盧卡斯像是沒注意到一般，神色微動，忽然支起身子朝著伊格背后撲過去。

    “爸爸！”

    背上的壓力猛地一松。伊格還未從逃脫死亡危機回過神來，就聽見一個相當熟悉的輕柔男聲。

    “我告訴過你不要到處亂跑，盧卡斯?！?/br>
    他倒吸一口涼氣，偏頭看向因為長久不用自動黑掉的電腦屏幕。那里面除了他震驚的臉，還有一大一小兩股顯眼的燦金。

    他現在知道為什么會眼熟了。

    在盧卡斯面前，雷克斯和伊格都默契地沒有提剛才的小小“誤會”。伊格只希望盧卡斯以后不要到處亂跑，否則很多人性命堪憂。

    “老、老師……”

    開口有些尷尬。伊格不留痕跡地合上筆記本掩住他那可憐巴巴的論文，用亂碼的大腦整理他現在獲得的信息。雷克斯結婚了，對象是一個看起來非常黑社會的身份不明人士，還有那么大個孩子，并且在幾分鐘前用槍對著他心臟。

    以上信息若發到學校論壇里，他大概會被因傳播虛假信息封號。

    雷克斯挑了下眉毛?！澳阒牢?？”

    “我上過您的課?！辈⑶也幌虢蛔鳂I。

    “原來如此?！崩卓怂裹c點頭，又披上上課時迷人的風度，“關于我的事情，希望你保守秘密?！彼恼Z氣相當和藹，仿佛真的只是一個老師勸導學生。但伊格知道若是沒有做到他的“希望”，恐怕不會有什么好結果。

    伊格頻頻點頭就想抱起電腦跑路?，F在想來人不可貌相，會有里德爾那樣的Omega，雷克斯怎么會好到哪里去。

    “爸爸?！北R卡斯顯得有些不高興，“你又要嚇跑我的朋友了?！?/br>
    “為了你以后好，孩子?！崩卓怂馆p輕嘆氣，“人的真心沒那么容易得到?！?/br>
    伊格現在有點明白他們為什么結合了。這對待孩子的雙標態度如出一轍。

    “可是哥哥不是壞人?！北R卡斯沮喪更甚，“我好不容易才遇見他第二次！你又要讓他像之前那些人一樣消失掉嗎！”

    雷克斯似乎不太在乎盧卡斯逐漸變大的哭腔?！皟纱??！彼麄阮^瞄了一眼伊格。

    伊格知道自己今天逃不過，只得勉強把之前的事情復述了一遍。

    雷克斯臉色在聽完他的解釋之后略微松動?！澳阋娺^他?！?/br>
    伊格知道他說的是里德爾，點點頭。

    雷克斯打量了他一會，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澳氵€活著?！彼f，“真難得?！?/br>
    伊格不太想深入分析他的話，不作聲。兩個一言不合要人命的瘋子。

    雷克斯也不在意，轉身將要哭未哭的男孩抱在懷里安撫?！笆前职植缓??！彼f，“他可以是你的朋友?！?/br>
    盧卡斯的眼淚瞬間按了暫停鍵。伊格想起他之前也好像這么見過一次，不知是不是什么特異功能。男孩開心地從父親懷里蹦下來，撲到伊格身上擁抱他。伊格頂著雷克斯的目光，不太自在地回抱。

    “如果里德爾讓你活了下來，那么我姑且認為你是可以信任的?！崩卓怂闺m然是在對他說話，眼睛卻看著盧卡斯，“很抱歉，剛才有些失禮?！?/br>
    “為什么不讓他跟人接觸？”伊格一手輕輕撫摸使勁在他衣服上蹭眼淚的男孩，望向雷克斯?，F在想來，盧卡斯正是因為平日里孤單壞了，才會抓住機會和他拼命地聊天。他在這個年紀仍然住在福利院里，至少能和大大小小的孩子談心。而盧卡斯卻被關在家里對著書本，連個講話的人都沒有。

    雷克斯眼里映著莫名的失落，“盧卡斯的身份比較特殊。我們不想讓他過早地暴露于人前?！?/br>
    “所以您說自己未婚？”伊格想起他在課后對付那些Omega。其實只要說一句已婚人士，很容易便能推掉。

    “無奈之舉?！崩卓怂裹c點頭，“你的父母呢？”

    “……都是普通人?！币粮裾f完默然。他知道雷克斯在探聽他的背景。但無論雷蒙德還是蘭登，都不是伊格能像別人對自己父母一樣真正值得信任和依靠的對象。

    “這樣嗎……”雷克斯也不顯得意外，“挺好?！?/br>
    盧卡斯終于擦干了眼淚，抬起頭，成了黃昏近夜里最明亮的小太陽。林間的路燈一盞盞接連亮起，白光點燃了滿地紅葉。

    雷克斯俯身牽起男孩的手，“該走了。下次再和哥哥一起玩?！?/br>
    最好不要有下次。伊格想。我可不想再心臟驟停了。然而面對男孩希冀的目光，他還是心軟屈服，手放在盧卡斯肩膀上。

    “我最近經常都會在這里?！睘榱藢懩愕淖鳂I?！澳憧梢詠碚椅伊奶??！?/br>
    他從不曾擁有，也就不明白那所謂的“身份”是什么。他只看見一個站在高高窗口前的孩子，空洞的眼睛里映著一排飛過的白鴿。

    父子兩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盡頭。伊格朝著宿舍逐漸亮起的燈光走去，他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一半切開落葉，一半與樹叢陰影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