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
伊格看看嘰嘰喳喳的天使般的盧卡斯,又看看一臉兇相像從黑幫殺出來的男人,糾結片刻,還是拉著安德魯走上前去。 男人也注意到了他兩,抬起頭,面色不善。 “怎么回事?!彼麊柕氖潜R卡斯。男孩白皙的小臉上眼眶還掛著一圈紅紅的淚痕,相當顯眼?!澳銈儼阉蘖??” “哈?”安德魯差點跳起來,“明明是他自己亂跑!要不是我們——” 伊格伸手捂住他的嘴。 “這是您的孩子嗎?”他問。 男人瞟了他一眼,點頭。 “他和您走散之后跑到我們的球場來了,差點被砸到?!币粮窈寐暫脷?,向他露出自己手臂上的傷口作證。他心情不好,但也不會像安德魯一樣沖動上頭去招惹不該惹的人。 男人抬起墨鏡,看了伊格手臂上的血跡片刻。他眼睛細長,瞳孔偏深,朝兩個小孩看過來時纏著一股陰氣,像條嘶嘶吐信子的毒蛇。 “跟我來?!彼f,“我帶你們去診所?!?/br> 坐上停在街角的黑色轎車時,伊格為皮質座椅的舒適質感稍稍驚訝了一下。 男人將盧卡斯放到駕駛座上,小心替他扣好安全帶。不像小孩子普遍好動,盧卡斯在男人面前溫順又聽話,稱得上乖巧。倒是安德魯自上車開始就不安地扭來扭曲,相當不自在。 伊格斜眼瞪他示意他安分點。安德魯轉轉眼睛,掏出手機劃拉幾下,從后視鏡的死角偷偷遞給伊格。伊格瞄了一眼網頁,倒抽一口涼氣。 他已經不想數貨幣符號后面跟了幾個零了。安德魯從小就是車迷,家里大大小小模型一堆。在路邊時他一眼就掃出了這輛車的型號。所以才在手機上搜索價格,提醒伊格他們可能遇上了麻煩。 于是伊格也開始不自在了。他對男人的定義已經從“像一個黑社會”變成了“可能真的是黑社會”。他手捏成拳,不安地望著窗外飛馳掠過的風景。 幸運的是男人沒有把兩人拖到哪里去咔嚓一刀,而是真的將他們送到了社區的簡易醫院。醫師戴著口罩為伊格清洗傷口裹上紗布,盧卡斯就站在他身邊,聚精會神地看著醫師處理。 男人在門口付完錢,拿著票據走過來。 “里德爾·艾迪斯……”老醫生戴上眼鏡,一行行看過去念叨,最后在末尾簽字。 名為里德爾的男人眼神移到男孩身上的時候,臉色終于好看了些,“過來,盧卡斯?!彼姓惺?,盧卡斯便立刻跑到他身邊,“以后不許到處亂逛?!?/br> “可是你一直在打電話,”盧卡斯抱著他大腿,“不陪我玩……” 他聲線尖細,典型的童音,說著說著便又要哭鬧,委屈像缸里滿溢出的水,聽得人骨頭化掉,不由得猜想孩子的另一位家長是怎樣禍國殃民的妖孽。 里德爾顯然經不住這等轟炸,“我是在罵你那白癡的爹?!毖垡娔泻⒀蹨I又要掉下來,里德爾趕緊抱著他一陣說好話。盧卡斯似乎哭累了,隔了一會便在他肩上睡過去,淺淺呼吸。 坐在椅子上等醫生處理的伊格表情不變,白眼都快從心里翻出腦子了。兇神惡煞的黑社會在好聲好氣哄一個小屁孩,人間奇觀。 “他另一個父親呢?”在一旁看了半天,管不住嘴的安德魯率先發問。 “那個弱智?!崩锏聽柪浜咭宦?,“我和盧卡斯本來陪他來這里參加一個學術會議。結果他說想去見老同學?,F在不但人沒見到,連路也找不回來?!?/br> 安德魯想了想,“要不然聯系他同學?” “同學?呵?!蹦腥撕鋈荒樕诔慑伒?,嚇得兩個少年屏住呼吸,“老情人罷了。Alpha這種管不住下半身的東西?!?/br> “Alpha?”安德魯大為震驚,“你是——” 雖然被莫名其妙地攻擊了,伊格還是在桌子下狠狠掐了一把他大腿才讓安德魯止住聲音。 公開談論他人的第二性別不太禮貌。但的確從見到男人的第一眼起,伊格就已經確定了他的Omega身份。因為已經被標記,淡淡的煙草氣息將里德爾的信息素隱藏得很好。但作為一個Alpha,伊格對Omega的敏銳察覺力是天生的。 他不得不再次打量了一眼睡得正香的盧卡斯。更加好奇那個Alpha是何方神圣。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伊格看了一眼手臂,醫生已經在做最后的包扎,“我們應該可以幫到您?!?/br> 他還是有心想糾正一下Alpha的形象的。 “他說他馬上就到?!?/br> 金黃的夕陽潑灑在人影稀疏的大街上。里德爾掛斷電話,終于露出了也許是今天以來的第一個笑容。他臉上的疤痕因為略微向上的嘴角扭曲,反而顯得更加可怕?!爸x謝你們?!?/br> “沒關系?!币粮竦皖^,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摸了下盧卡斯的腦袋,“一點小事?!?/br> 他和安德魯在這片街區那么多年,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摸得清楚。替男人指個路是小菜一碟。聽里德爾說起那個學術會議的名字時他兩都一頭霧水,最后還是他的Alpha發了個地址過來才有眉目。會議的位置偏近市區中心,同他們居住的地方有一小段距離。 “你們這個點應該回家?!崩锏聽柖紫律肀鸨R卡斯,“很遺憾不能送你們回去,我得在這里等他。今天辛苦了?!?/br> 他們相互告別。盧卡斯坐在里德爾肩膀上揮揮手,朝他們做了個拜拜的手勢。他蔚藍的眼睛里倒映著日落的余暉,配上天使般的笑容,亮得發光。 直到走過拐角,安德魯才長出一口氣,抹掉額頭的汗水。 “嚇死我了?!彼г?,“你是怎么做到氣定神閑跟他聊天的?” 伊格搖搖頭?!捌鋵嵰矝]什么好怕的?!彼f不出來。也許因為對方是個Omega還帶著孩子,他便自然而然降低了防備。里德爾年輕時絕非善茬,想想他一會同那個Alpha爭吵的樣子,伊格不免發笑。 他無端又想到蘭登的話。雷蒙德需要他作為塑造和諧家庭的棋子,的確不假。 總是蘭登。 “這里離家還遠得很?!卑驳卖斕吡艘荒_人行道上的碎石,“先去吃飯吧?!?/br> 他們在路邊一家快餐店草草解決了晚飯。一盞盞路燈接連亮起,照明熟悉的道路。同安德魯分別時,月色還未徹底從云后露臉。相較于他平?;斓桨胍谷丶矣行┢?。 這也使得伊格打開門同客廳里拿著水杯一頭雞窩的雷蒙德對視時有些尷尬。 “回來了?” “啊……是?!币粮翊寡?,反身關上門,避開了雷蒙德敞開著的衣襟下半遮半掩的橫豎紅印。一向西裝革履嚴肅正經的雷蒙德很少露出這樣懶散邋遢的一面,可想而知他不在家的時候這里發生過什么。 伊格阻止大腦進一步描繪更多的細節。然而他只顧著逃離雷蒙德,卻忘了掩住手腕上的繃帶。 “你的胳膊?”雷蒙德放下水,語氣不容拒絕,“過來?!?/br> 伊格無路可逃,走了過去。 雷蒙德在看到繃帶的一瞬間表情就已經不好看了。確認了伊格的傷勢后,更是面色陰沉。冰冷苦澀的雪松如潮水般逐漸涌上來,壓得伊格呼吸困難。他知道雷蒙德是真的生氣了。 “你最好給我個解釋,伊格?!崩酌傻戮o緊盯著他,“我同意你和安德魯玩,不是去和他學打架的?!?/br> 成績差又貪玩的安德魯在家長心中的風評實在不好。雷蒙德縱容他胡鬧,也不過是因為自己聽話而已。伊格在心中長長地嘆息。他有時恨雷蒙德對蘭登的所作所為,又不得不承認他對自己的確是個好家長。 在雷蒙德面前不存在任何撒謊的余地。伊格像在學校寫報告書一樣,老老實實開始陳述下午發生的一切。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只披了一件外套的蘭登也從房間里出來了。依舊是吊兒郎當的步子,但伊格現在已經知道那只是他掩飾腰疼的手段。奇怪的是蘭登身上比他預想得要干凈。他瞄了一眼客廳里的兩人,拿走了雷蒙德放在桌上的水杯,隨后從櫥柜里翻了半天,抽出一板藥片。 那杯水應該是雷蒙德替他拿的。伊格望著他的背影想。因為看雷蒙德太久沒進去自己出來了。 “然后呢?” 伊格嚇了一跳,側頭發現雷蒙德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然后……我說到哪兒了?” 雷蒙德倒是挺自然地接話,“那人把你送到了診所,然后醫生給你包扎?!?/br> “哦?!币粮窬o張地撓了下下巴,“然后……我和安德魯幫他找到了路,之后就回來了?!?/br> 雷蒙德心情看起來比剛開始好多了?!白龅貌诲e,孩子。學校把你教得很好?!彼谶@些事情上從來不會提自己半句功勞,“你有問過他的名字嗎?有那么豪華的車,身份大概不一般?!?/br> 伊格點頭。這他倒是莫名記得很清楚?!袄锏聽?。里德爾·艾……蘭登?” “我沒事?!碧m登捂著嘴咳嗽,擺擺手示意他們繼續,扯了張紙巾擦掉嘴角的水,“喝藥嗆到了?!?/br> 伊格將自己的目光硬生生扯了回去。雷蒙德就在自己面前,他剛才差一點露餡了。 “就這樣了?!彼皖^不去再去看遠處的人。 雷蒙德似乎得到了滿意的答復,點點頭?!懊魈煳揖突貑挝涣?,”他說?!皼]人照顧你,自己記得按時換藥?!彼詣雍雎粤颂m登。 伊格閉著眼睛深吸一口氣,輕輕點頭。 這大概正是眼前的男人最可怕的地方:他的溫柔像鋪滿鮮花的泥沼,明明知道是萬劫不復的陷阱,卻還是讓人忍不住沉迷其中。 銀白的月光從書桌流瀉到地上。 伊格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月亮發呆。手機放在墻角充電,空調低調地嗡嗡運作著,他身體冷得像潭死水。 雷蒙德要回到他早出晚歸的生活去了。這意味著家里絕大多數時候又只剩下了他和蘭登?;熘晁难┧蓺庀⑷匀徊粩嗤亲永镢@,看來即使是最后一晚雷蒙德也沒有放過蘭登的打算。只是今夜伊格毫無發泄的欲望。他翻了個身,壓到胳膊,倒抽一口氣,又轉了回去。 也許是因為綁著繃帶。他閉上眼睛為自己開脫。和雷蒙德身上的痕跡沒有聯系。 伊格睡了一個不安穩的覺。夢中的森林溢滿濃霧,他努力奔跑,卻永遠也看不到盡頭。鋪天蓋地的藤蔓攔在腳下,他一路踩過去,藤蔓的尸體卻越來越多,從腳踝到淹沒膝蓋。每走一步都變得越來越艱難。他終于累了,向前倒進無窮無盡的藤蔓間,任由它們將自己拖入無法呼吸的沼澤。 伊格是在一身大汗中醒來的。原來在夢中身體不自覺地規避傷口,他趴在床上做了個噩夢。 幸好只是個夢。 伊格調整呼吸緩了片刻,重新睜開眼睛。天光已出,照在素色的被子上。他翻身起床下樓,打算去洗澡順便換繃帶。 廚房里還有未收拾的碗碟。他睡得有些沉,醒來已是日上三竿。雷蒙德出門了,桌上貼心地留了早餐,兩份都分毫未動。一樓沒有其他聲音,看來蘭登也沒起床。 伊格呼口氣,一時五味雜陳。他抬腳要朝衛生間走,卻無意間注意到不遠處臥室半掩的門。 心臟跳動轟鳴。 這看起來就是個赤裸裸的陷阱。他想。等著人跳。 也許是雷蒙德出門時有些倉促沒注意到。他又想。只是個意外的意外。 他邁出一步,又退回去。 雷蒙德看著這一切。他對自己說。他肯定已經發現了。 可男人看起來又的確是一無所知的樣子。 伊格絞緊手指,咬住下唇,眼神不斷在那一道狹小的門縫間游移。 只是看一眼。他握緊拳頭。連門都不會碰。 每一步都像行走在河灘的泥地里陷落又拔出。短短十幾米的距離,竟讓他滿身大汗。伊格手掌緊緊貼在心口,以免里面鮮活的器官蹦離身體。五感已經不再屬于自己,眼耳口鼻皆是清淡的雨氣。 他一步三頓,終于挪到門口。雷蒙德留下的縫隙很細。他瞇起眼睛,才能看清里面的狀況—— 窗簾緊閉,房間里光線昏沉,糾纏的信息素仍未散去。床單和被子胡亂折皺,蘭登背對門面朝著窗戶仍然睡著。他蜷縮成一團,懷里抱著枕頭,上身赤裸,腰線收束,腿間搭了條毯子擋住了關鍵部位,卻仍然露出一半所有物的印記。身體的輪廓在黑暗中變成一道流動的光。 他應該少做點理科題而多聽聽藝術史的。伊格想。否則現在就不會言語匱乏到找不出一副油畫或者雕塑形容眼前的場景。 夏季的風蕩漾過城市。輕薄的遮光簾勉強為它獻上一支舞蹈。于是早晨十點的日光鉆進這不分晝夜的混沌空間,像船帆在地面上飛揚起一道淡白三角。 伊格捂住嘴,隨后閉上眼睛。 在光拂過臥室的片刻,他也看清了床上的人。蜜色皮膚上蓋滿縱橫交錯的鮮紅印記,沒有一塊地方幸免。后腰被掐出了拇指指印,從肩膀到蝴蝶骨盡是密密麻麻的咬痕,就連耳垂也沒有放過。 因為眼睛遇了光,夢中的蘭登不適地動了動身子,臉埋進枕頭里。他伸直腿,膝上一片刺眼的緋紅,盤根錯節的繩印沿著腳踝骨頭一路向上消失在大腿根部。 明明是毫不意外的場景,心臟仍像碎裂般被千萬根鋼針扎穿。血液沖破血管在身體里橫沖直撞四處奔流。大腦被攪成一團漿糊,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伊格倉皇退出那片罪惡的方寸之地,一路朝上逃回自己的臥室,撲在床上大口大口用力呼吸。 這是雷蒙德的警告。腦海里只有一個聲音。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