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深林
江堯帶著一身的鞭傷回了房間。 他不想喊仆從來幫忙,自己打水把傷口草草擦洗了一遍,涂了藥。幸好他有先見之明,一直帶著藥預備著,以防哪天要吃一頓鞭子。 這次殷付之半點也沒手下留情,全身傷得沒有一處好地方。江堯拿著一塊鏡子照著,用布巾去擦后背。 “呦。受傷了?!?/br> 循著聲音,江堯抬頭一看,一人吊在房梁上,正是今天對他嘲諷有加的三長老太明,江堯心里頓時涌上一股煩躁。 “不知三長老深夜到訪,有何貴干?“ 太明打量著他,問:“你真是宮主的弟子?“ “是?!?/br> 太明從房梁上下來,他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那你怎么這么弱?“ 江堯聽了這話,更加不想搭理他了。 “你這傷是宮主打的?對自己弟子倒是狠?!?/br> “今天宮主那一招打過來,我心臟都要蹦出來了,他那功力真是太嚇人了?!?/br> ”你天天跟在他旁邊,他待你如何?你就不怕他一氣之下把你給咔嚓了?” 太明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說了一通。 “說真的,你不如跟著右護法,他雖然不善武藝,但你跟著他絕對不會后悔?!?/br> 江堯問:“三長老的傷勢如何?” 太明擺了擺手:“哎,小意思,我們這些行走江湖的,總得受個內傷,養養就好?!罢f完他又自顧自地倒了杯水灌下肚里去。 “說了這么多差點忘了正事,你是宮主唯一的關門弟子,你可知道宮主有什么不能與人道的秘密?“ 江堯聽到這話,頓時一個機靈,莫非他所問的是月圓之夜的事? 他略微笑了笑:“算不上什么關門弟子,我跟著宮主滿打滿算也沒有兩個月,他平日里也不教我,我能知道什么秘密?不過,三長老你是鳳旸宮的人,怎么敢打聽宮主的秘聞?” 太明哈哈笑了:“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們生意人,只管做生意,既然有人花了大價錢,那自然是卻之不恭了……” “那若是有人出高價要宮主的命,你也做?” 太明沒有回答,只是瞇著眼睛笑。 太明走后,江堯躺在床上,久久睡不著。白日在廳里,只有殷付之和他二人在里面。 “我改變主意了?!?/br> “你若是一直如此,便不要留在鳳旸宮了。我會派人送你出去?!?/br> 殷付之收了鞭子,最后說了這樣的話。他陰寒的臉上似乎永遠不見笑容,他的眼神也漠然,沒有任何波瀾。 江堯只消被他看一眼,就立刻像是吃了什么麻痹渾身經絡的毒藥,要讓他說話,他說不出來,要讓他動一下,他都不知道自己該伸腳還是伸手。江堯把這原因歸功于殷付之身上可怕的九轉天魔功,有這樣功力的人,就算是天王老子見了他也要抖三抖,何況他這樣的堪堪武學入門的人。 此前他說的是若是還無長進,便讓他滾出鳳鳴殿,這下可好,直接把他扔出宮去,任他自生自滅了。 雖然才來了這里三年,但江堯儼然已經把這里當成自己永遠的家了。要是被趕出去了,他就真的成了喪家之犬,無處容身。到那時再去求左護法還有用嗎? ※ 過了一晚,他們便要回宮里去了。 右護法親自帶著兩位長老畢恭畢敬地前來送行。 褚澤道:“宮主,此次除了各色香料、寶石、武器,我還特地帶了十八名舞姬,已經派人送到了胭脂庭?!?/br> 三長老太明站在后面,沒有再找江堯說話,但是沖他擠眉弄眼的,大致意思是要江堯幫他留意宮主的辛密。江堯假裝看不明白,把頭扭開了。 大長老沉默地站在一側,臉色看起來不大正常,大概是昨日的傷不輕。 殷付之走在最前面,先一步上了馬車,江堯則跟在外面。 他牽著馬跟著馬車往前走,右護法褚澤迎上來與他說話,他道:“江堯小兄弟,上次見你還是在蘇奉玄那里,沒料到今日已經在宮主跟前了?!?/br> 江堯道:“右護法平日里忙,不在宮中,自然很少有機會相見?!?/br> 褚澤看著他,帶著笑:“你是有福之人,我們來日再見?!?/br> 這句話江堯聽得摸不著頭腦,這才注意到馬車已經走了一段路了,趕忙上馬追去。 褚澤的話在他肚子里翻了幾番,愣是沒想出來他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右護法其人看著相貌平平,也沒有功力,不顯鋒芒。但是他的眼神非常亮,擁有這樣眼神的人,他的頭腦絕不平凡。 正是晌午,秋老虎有些熱人。馬車已經行了幾個時辰,他們停在一處溪邊休息。白儀從馬車里拿出了一套小巧的桌凳放置于樹蔭下,把備好點心和熱茶擺在桌上。殷付之坐在那里撐著腦袋休憩。 江堯轉身去溪水邊上,掏出水囊,想要盛清水。他俯下身喝了兩口溪水,十分甘甜,不明白這殷付之為何只愿意喝從宮中帶的水,莫不是宮中的水是個什么圣水? 裝好水囊,江堯抄水洗臉。冷不防水里竄出一道黑影將他拖了進去。 江堯心道不妙,但是對方動作太快,他連出聲的機會都沒有。那人封住他的xue道,將他扛到了密林里。 一人見了江堯腰間的劍,驚詫道:“浣風劍?蘇奉玄?” “那叛徒果然在鳳旸宮!” 對方竟然不止一人,而是一伙。江堯被蒙住眼睛,無法識別他們走的是什么路。他先是被丟在地上,過了一會兒,被一名武者扛著走了。 他自己從未出過宮,不可能樹敵,定然是鳳旸宮的仇家找上門了。 林中,白儀左等右等江堯還未歸來,他隱隱覺得怪異。 一片靜悄悄的,偶爾樹上傳來幾聲鳥鳴。杯子里的水已經失了熱氣,殷付之依然閉目安睡著。 一絲風吹過,倏爾三枚暗器齊發,向他射來,發出輕微的破空聲。殷付之微抬手指,點了杯子里的水,彈指間將暗器擊飛。只聽“嗖嗖”幾聲,三枚回旋鏢插進土里,力度頗深。 殷付之以氣息判斷,周遭共有七人隱匿在林中,而其中六人武力不凡,極有可能是武林中頗有威望之人。 他起身從矮凳上站起來,向四方看去。 “宮主!”白儀拔劍立在殷付之身側。 埋伏的這些人不等殷付之出手,便直接從林中飛身出來,形成一個環,將他圍住。 那多的一個武功微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江堯。他被人綁住,封了xue道,連話都不能說,像只小雞仔一樣被人拎著。 江堯此刻由于其他感知都被封上,一直豎起耳朵觀察周圍,冷不丁聽到殷付之的聲音,他說了一句,“廢物?!?/br> 竟是在說自己。江堯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真是廢物,到了真正的江湖里,連別人的嘲笑都不夠,只能做一個裝點的小工具。 他繼續聽這些人的動靜。有一人站在領頭的身側,他半點也不給殷付之留面子,直接喊道:”妖孽,快將我們六派門下弟子放出來!不然我便殺了你的徒弟!” 原來自己竟然做了人質。 他們以為這招管用嗎?殷付之平日里都不正眼瞧自己,憑什么要管他的死活?江堯覺得有點好笑,又覺得自己可悲,怎么活了這么久還是這么落魄呢? “我沒想到今日你會來?!币蟾吨f。 “你快將各派子弟交出來!這幾年你又在練什么邪魔外道的武功,要將我們年輕子弟擄走,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他們來勢洶洶,似乎已經計劃了很久,而且非常憤怒。若不是有什么事在先,不會如此。 殷付之仍是氣息平平,他只是問:“你覺得是我所為?”他像是和其中的某個人有什么淵源,說的話有些其他意味。 “不是你,還有誰!你這妖人,再廢話我殺了他!”另一人激動地喊起來。江堯感覺到有冷冰冰的劍鋒貼上了自己的脖頸,有些痛意生了出來,不知有沒有流血。 江堯再沒心思聽他們爭辯些什么,心亂如麻,只覺得馬上便要小命不保。六人不知誰先動的手,江堯被拋在樹上,遠遠地掛著,幾人在一起過了十來招,殷付之和白儀在包圍中和他們對峙。 被掛在樹上的功夫,江堯蒙著眼睛的布掉了下來,他眨了眨眼睛,看清楚了目前的情況。殷付之和白儀被圍,他們處于劣勢。那領頭人趾高氣昂,穿著一身華貴星紋的衣服,大概是哪一名門世家的規制。手提一把漂亮的閃著銀光的劍,不知是何名品,他從始至終沒發一語。 這些人看起來個個武功不凡,且各有所長,六大武學宗師齊聚在此,一定是為了某些重要的事。 江堯轉念一想,若是這些人合力能打敗殷付之,便不用提前將他抓了來威脅。由此可見他們雖然人多勢眾,但是還是不如九轉天魔功的威力大。江堯為殷付之松了一口氣,但是又狠狠地擔心起自己來。殷付之自己一人打敗這些人若是可以,就不必冒著犧牲自己的風險來救個人質了。若是打不過,那就更救不得了。他不免開始畏懼。 轉頭看看白儀,他發現這人居然一臉的鎮定,果然是宮主身邊的得力侍從,隨時做好了為宮主犧牲的準備。 江堯緊緊盯著殷付之,看了一會兒卻發現,殷付之竟然毫無動手之意,這是為何? 殷付之說:“非我鳳旸宮所為?!?/br> 那領頭人笑了,說:“別忘了,我這里還有你的徒兒?!苯瓐虮蝗擞美K子拽了拽,以示他的存在感。 “你想如何?“殷付之問。 領頭提著銀劍的男子答道:“你先將我等門下子弟放出來,再跟我們回武林盟?!?/br> 殷付之不言不語,也沒有動作,江堯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他正注視著那提著銀劍的中間領頭人,目光里似乎摻雜了什么復雜的東西。這是江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樣的神情。 “妖人,我勸你早下決定,不然你這徒兒的命——” 殷付之閉上眼睛,再緩緩睜開,頃刻間黑色的瞳孔已經轉為濃郁的紫色。那領頭人看到這情形,立刻甩出暗器,欲置江堯于死地。 殷付之抬掌間,暗器已然到了他的手里,“白儀?!?/br> “是,宮主?!卑變x將劍丟下,取出一只蕭,緩緩吹奏起來。 數十年過去,殷付之的靈蛇步法早已登峰造極,他身影鬼魅,眨眼間便落于領頭人的身后。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不能放過我?” 那銀劍男子不答,立時運功和他對打。 白儀的蕭吹出奇異的音符,招來成群的蛇蟲爬到了四周,圍成了一個小圈,這些蛇蟲散發出腐敗的氣味,令人作嘔。 一人見狀,趕忙對銀劍男子喊道:“盟主,莫要再和他廢話,我們先殺了他這徒弟和手下,再將他擒??!” 說罷他便要對江堯再下殺手,只是手中的劍還未發力,便倒在了地上。殷付之抬步繞過這人,將江堯提起,丟到白儀身邊。 “岑覆!”其他幾人看到這人倒在地上,驚呼出聲。 剩下五人互相看了看,轉變方向,合力運功向江堯和白儀攻來,一圈蛇蟲圍著二人,減緩了一些攻勢,但依然不能阻擋這五人。 殷付之見勢立刻從后方攻上來,除了領頭的男子,其他四人皆轉身過來與他迎戰。 那領頭者提著劍將蛇蟲劈開一條路,白儀飛快地起身提劍和此人對打,怎奈對方功力強勁,他根本不是對手。白儀被一道劍氣劈到樹下,吐了一大口血。 “白儀哥!”江堯大喊。 銀劍男子擒住他,將劍架在他脖子上,“喊,讓他救你?!?/br> “不?!苯瓐蚓o閉上嘴巴。 這男人拔下簪子,插進他的手臂上,血洇濕了衣袖,“喊?!?/br> 江堯痛的五官扭曲,依然一聲不吭。 男人拔出簪子,又插了進去,“喊?!?/br> 幾次三番,江堯疼的滿頭大汗,嘴唇都咬出了紅印,血汩汩地順著他的手臂滴到了地上。他依然沒有出聲。 江堯心想,不枉殷付之天天抽他,他才這么能忍痛,不然早就嚎叫著讓殷付之分心了。 男人見他不肯就范,于是推著江堯往前走,沖殷付之說道:“你的徒弟在我手上,不想他死,就趕快停手?!?/br> 殷付之一人敵四,其中三人已經受了內傷支撐不住,一和尚還與他勉強纏斗,但也不過是強弩之末。殷付之除了衣角上沾了些血跡,并未見氣力大耗。 他收攏真氣,停下攻勢,道:“放了他,我讓你三招。你若非要玉石俱焚,我也奉陪到底?!?/br> 那和尚喊道:“盟主,不可!此妖人的話怎能相信!” “盟主!”眾人紛紛勸說。 銀劍男子勾唇笑了,他將江堯丟在一邊,“希望宮主遵守約定?!闭f完便提劍攻來,他將真氣運到極致,劍身光華四溢,當是一把絕世好劍。 殷付之的發絲被劍氣吹得上下紛飛,他閉上眼睛,吐出一口氣。他不運任何功力,僅憑全身真氣便將三招盡數散去。 銀劍男子逐漸面色變暗?!澳憔挂呀浀搅巳绱司辰?!”三招用盡,輪到殷付之出手,他指尖運起九轉天魔,抬足向男子攻來。 男人提劍防御,銀劍發出翁鳴之聲,眼見著便要支撐不住而斷裂。男人扯了扯嘴角:“你要毀了飛雪?” 殷付之心頭一松,本來運有五成的功力撤了回來,僅余半成。 這一反應似乎恰好中了對方下懷。男人功力瞬間運至極致,扭轉劍身,刺入殷付之胸口三寸。 殷付之面色驟變,五指化為爪狀,把劍尖拔出胸口。原本眼瞳中淡去的紫氣又漸漸變得濃郁,殺氣四溢。幾招過去,他左手已經掐上男人的脖頸。 銀劍跌落在地,男人面色通紅,兩眼翻白,嗆咳著說:“你……不敢……殺我……” 殷付之的手越收越緊,大有立刻要了他的命的意思。 “別殺盟主,不然……我就殺了他們二人!”竟是最開始被擊倒在地的那人還未死,他左手拉住江堯,右手抓著白儀,一邊抖,一邊沖殷付之喊道。 殷付之轉頭看了看他。 那人繼續說道:“你松手,我也松手,我們……一換二!“ 江堯被抓著,感覺這人在不停地抖,精神混亂。白儀已經幾近昏迷,無力反抗,但他意識還算清醒。 他偷偷拔出手臂上的發簪,待這人沒有防備之時,用盡全力刺進這人的動脈里。接著飛快地掙脫這人的鉗制,搶過他的劍砍上去,待他意識回轉過來,劍身已經沒入這人的身體了。 殷付之松開手,銀劍男子跌坐在地上。 “走?!耙蟾吨f。 江堯跑到剛才掉劍的地方,拾起自己的浣風,背上白儀,跟著殷付之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