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沈熙來的時候姜翊已然睡著了。

    他一個人可憐兮兮地躺在病床上，右手還打了石膏，臉上和露出來的肌膚上到處都是青青紫紫的傷痕，一看就知道經歷了一番殘酷的打斗，眉心也微微皺著，看上去在夢里也不安生，也許是還在想今天發生的事。

    姜翊原本就年紀不大，還沒二十歲，臉上還有幾分只屬于少年人的稚氣，現在閉著眼，更顯得無辜又可憐。劫匪沒怎么舍得打他的臉，不然現在他恐怕連鼻梁都斷了，現在只是嘴角破了，還腫著，臉埋在軟軟的枕頭里，長長的睫毛在門外灑進來的光線中輕輕顫動。

    沈熙在床邊坐下，沉默地看著他。

    也不是不能從工作中抽身，可她不想讓姜翊認為他在她心里的地位有多重要——他們之間的關系早晚都要結束的，她不想讓姜翊受的傷太重。這是一場終將醒來的夢，既然這場夢不會太久，那何必讓它太美妙？她輕輕地撫上姜翊的臉，撫過他唇角的傷口。

    姜翊在夢中也感到了疼痛，卻沒有躲開，追逐溫暖似的蹭了蹭她的手。

    真像只小狗兒。

    沈熙想。

    姜翊睜開眼時，病房中空無一人。

    中午金秘書來看他，一臉為難地道：“姜姜，你要理解你姐，她的工作真的很重要，不能出任何差錯。我知道你一個人待在病房一定很悶，不過我問過醫生了，你很快就能出院，等你出了院，你想去哪我都帶你去?！?/br>
    姜翊低著頭，笑了笑，可這笑意根本沒有到達眼底，“金姐，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沈總忙，我又不是小孩了，哪那么矯情?！?/br>
    直到出院，沈熙都沒來醫院看他。

    回到酒店，姜翊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沈熙的背影，“沈總”這個大忙人今天居然沒有出去談生意，而背對著地站在露臺上一邊俯瞰這座繁華的城市一邊喝紅酒，不管怎么看，都不是忙到不能去醫院哪怕只是和他說句話的樣子。

    金秘書尷尬地關門走了。

    沈熙聽見聲音，轉過身看向他，隔著很遠的距離，若無其事道：“回來了?！?/br>
    這一瞬間，姜翊甚至都不確定她有沒有看見自己手上的石膏，可他很快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主動朝沈熙道：“姐，你忙得都想不起我了嗎，我手這么疼，你都不去醫院看我?！?/br>
    他的話聽上去是在撒嬌，可他自己知道，這不是。

    沈熙淡淡道：“你現在不是沒事了嗎。姜翊，是你說要我把你當大人看，你忘了嗎?！?/br>
    姜翊看著她，忽然笑了笑，說：“姐，我怎么會忘，只是和你抱怨一下而已，有時候我會忘了我現在不是你的弟弟，而是你的男朋友?！?/br>
    “男朋友”。

    只要沈熙不否認這一點，那再大的委屈他都能承受。他可以不在乎沈熙去不去醫院，也可以不在乎她關不關心他的安危，只要沈熙眼里能看見他，不是作為一個弟弟，而是作為一個成年的、真正的人，一個男人。

    他走過去，抱住沈熙，低頭和她接吻。

    這個吻讓他疼痛，他嘴角的傷還沒好，可這一刻他真的、真的不能不去吻她，對他來說，這才是真正的能夠治愈他的藥，他所有的疼痛、所有的委屈都在這一個吻中煙消云散。他著迷地去觸碰沈熙的臉，這張臉上的冷漠也是她的面具嗎？她用在商場上廝殺的表情來看他了嗎？

    沈熙結束了這個吻，說：“你是不是忘了你現在還打著石膏?！?/br>
    姜翊戀戀不舍地舔舔嘴唇，悵然若失地道：“你不能也忘記嗎？石膏而已，影響不了什么的，姐，我很想你，我們都多長時間沒見了，你就一點都不想我嗎？我在劇組的時候每天都在想，以后我再也不要和你分開了，我要永遠永遠都和你在一起?！?/br>
    沈熙走回房中，留給他一個背影，“那你是不是想換一個職業，在我身邊做我的秘書？除了秘書，沒人能永遠和我在一起?！?/br>
    她的冷言冷語沒能讓少年人熊熊燃燒的熱情熄滅。

    姜翊理所當然道：“也不是不行，反正我當初選擇現在的職業就是為了留在你身邊?！?/br>
    沈熙看他一眼，說：“那你將來一定會后悔?！?/br>
    姜翊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唄，說不定我到時候最后悔的事會是沒能早點到你身邊做你的秘書。姐，你知道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和你在一起，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我不在乎我是做偶像還是做秘書，做演員還是做司機，只要能留在你身邊，讓我去死我都心甘情愿?！?/br>
    這番話邏輯混亂又莽撞可笑，換了姜翊之外的任何一個人來說沈熙都會覺得荒唐，想要討好她，這么老套的甜言蜜語怎么可能有用?？山础吹难凵裉J真了，沈熙和那么多技巧不凡的說謊大師交過手，鮮少吃虧，可此時此刻，對著一個還沒二十歲的少年人，居然看不出他說話時有半分遲疑。

    她喝了口酒，笑了笑，說：“知道你乖?！?/br>
    她居然沒有更多的場面話來說。

    這番話當然可貴，雖然出自一個還沒見識過人間險惡的小少爺之口。只是，她不信。在一定的情境之中，人可以說出許多自以為的真心話，這些話在當時可能堅固又真摯，可時過境遷之后，一切都會改變。她相信現在的姜翊，而非將來，這世上沒有什么不可改變，除了改變本身。

    姜翊親親熱熱地坐在她身邊，無意識地去玩兒她的手指，懊惱道：“我本來還想給你做咖啡的，咖啡機都準備好了。我不是拍戲嗎，在劇里演一個很喜歡做咖啡的高智商黑客，還學會了拉花，本來想在你面前露一手的?，F在……”

    他晃晃自己的手，說：“現在是不可能了?！?/br>
    他一下子跳起來，去翻自己的行李箱，翻出一個精致的禮品盒，獻寶似的捧到沈熙面前，“這是我讓人在香港拍下來的，當時我看到照片就覺得和你很配，姐，你看看，喜不喜歡？”

    那是一條耀眼至極的鉆石王冠。

    沈熙自己就是拍賣會的?？?，在今年的珍品名單上見過這個王冠，也知道它拍出了何等天價，她也很清楚姜翊當前的經濟實力，這個王冠一定掏空了他的口袋。她頓了頓，覺得姜翊的行為只能用瘋狂二字形容，她不會為任何人做這么可怕的事，姜翊是太愚蠢，還是太天真？

    姜翊把那頂王冠戴在沈熙頭上，半開玩笑道：“女王陛下，給您加冕?！?/br>
    他雙眼中閃爍著純粹的喜悅，這喜悅讓沈熙不寒而栗，頭上的王冠很重，也許是因為鑲嵌了太多鉆石，讓她也不由心情沉重。這不僅僅是一頂王冠，還是一個少年人的真心，這真心過于炙熱，她……她不得不承認，這是她無法承受的重量，姜翊是她不能輕忽的人。

    她拉過姜翊，親吻他的嘴唇。

    吻畢，沈熙道：“你在醫院的時候，我去看過你，可那個時候你在睡覺。姜翊，你一直和我說你現在是大人了，我相信你，但我希望你不會以為大人必須自己面對生活中可能出現的危險?！?/br>
    姜翊又驚又喜，說：“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姐，你為什么不叫醒我？……你這是什么意思？”

    沈熙道：“我希望你以后不管去哪兒身邊都帶著保鏢?！?/br>
    姜翊美滋滋道：“我知道，經紀公司給我安排了保鏢的?！?/br>
    沈熙拍拍他的臉，像是寵溺又像無奈，“不，我不相信他們?！?/br>
    姜翊不打算在這樣的小事上和她起沖突，現在這些事完全不能影響他的心情，他現在就像坐過山車一樣情緒大起大落。沈熙去醫院看過他的，她沒有把生意看得比他更重要，不過為什么不告訴他？是不是因為他遇到危險她很生氣？是因為在乎他，如果不在乎他的話，不可能這么生氣的。

    姜翊高興得直想對著整座城市大叫。

    沈熙很快又離開了酒店，可這次姜翊不再覺得郁悶，因為他知道沈熙沒有因為那些事而忽略他。對沈熙來說，工作永遠是第一位的，他可以理解，兩個人的相處之中，總有一個人要做出讓步，沈熙不讓步，那他可以，他愿意去配合她的步調配合她的生活，因為和沈熙在一起這件事本身帶來的快樂可以讓他忽略所有的“不合適”。

    沈熙不在的時候，姜翊就在網上快樂沖浪。

    錄制的綜藝節目播出之后，他現在也算是一個有國民度的藝人了，他的擔心沒有成真，節目組的剪輯恰到好處，連他自己都有點不相信那個有趣的人是他自己。各個社交平臺也出現了很多他的相關剪輯，總體來說，人們對他的贊譽多于輕蔑和謾罵。

    更好笑的是，豆瓣還有人說他“守男德”。

    姜翊哭笑不得。

    經紀人又給他發來不少的工作計劃詢問他的意見，得知他現在打著石膏之后劈頭蓋臉一頓訓斥，罵完又覺得不該這么兇殘，畢竟這也不是姜翊自己愿意的，又說了幾句安撫的話，叮囑，好好地養傷，早點把身體——尤其是臉——恢復到平時正常的樣子，不然到時候恐怕有人會說他是整容恢復期。

    Adam幸災樂禍道：“看你這可憐樣。你現在在哪個州，我也在美國，我去慰問慰問你?！?/br>
    姜翊猶豫了一下，想著現在沈熙工作也忙，應該沒什么影響，于是答應了。

    這也許是他最后悔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