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毒蛇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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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 “先生您息怒!先生您息怒??!三少爺他年輕不懂事,只是一時貪玩兒罷了!按說、按說他來自家開的館子里熟悉熟悉生意,也算不得多大的錯……” 安元武,安老爺子離奇身故之前、最倚重的養子兼家臣。按年紀算,他比親生的長子安鴻昊還要年長半輪。 若說老爺子是騎著猛虎打下的天下,那么安元武就是那只利爪的猛虎,是他策鞭笑傲上海灘的良駒。老爺子甚至把“安”這個姓氏,都賜給了這位曾經流浪街頭的乞兒。 安元武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一把“快槍”。從他槍口里冒出去的白煙,跟他槍下放倒的亡魂一樣多。只要主子一聲令下,他是逮誰咬誰的瘋狗,不把對方咬到頭破血流,他誓不松口。 可他尖利的爪牙,永遠只沖著外人。對內,他是一條最忠心耿耿的護家犬。 半月前老爺子回魂大鬧的那一場,他沒能親眼得見。彼時他被安鴻昊派在門外鎮守,但凡靈堂上有人露出不遜,對名正言順的長子接班一事皺一皺眉頭,那人將無法活著跨出奠廳的門檻。 天知道他有多想以兒子的身份,立在老爺子的棺前,像安鴻昊和安祺祥一樣,近身哪怕再望上一眼……在心里偷偷地落一滴送別的淚。 不過誰也不會想到,老爺子竟然以那種方式“回來”了,將安鴻昊的如意算盤摔得粉碎。 安元武急急地擋著臂,想要阻止那個長衫短褂的年輕人,跨進面前的門里去。 可他差點忘了,現在安傾墨才是上海灘上的王,是唯一有資格驅使他的主子。如果主子要怒、要傷心,他也只有陪著唏噓慨嘆的命,卻無半分阻攔的權力。 而安傾墨偏偏是那種淡似冷茶的人。除了生意場上,他提著面頰、皮笑rou不笑的敷衍,安元武從那張白皙勻凈的臉上,再看不出多余的一絲表情。 無論是在安家多年受冷落排擠的憤怒,還是親生父親撒手人寰的傷心,安傾墨似乎什么都沒有??烧且驗槟菢?,安元武才更加的擔心。 “讓開?!卑矁A墨頓住腳步,轉過頭來,正視比他還高出半個頭的鷹犬。 他只如此輕聲地說了一句,連正經的命令都算不上??赡窃捓锿赋龅睦淙慌c堅定,讓安元武一怔,遂躬身退到一旁去,不敢再有一字多言或相勸。 * 安傾墨推門走進去,煙霧繚繞的大片昏暗,立刻包裹了他的視線,仿佛身處于被光明拋棄的角落里。 一盞描著游龍戲鳳的宮燈,散著令人昏昏欲睡的黃光,綴著八道精細的流蘇,懸吊在高高的屋頂。一點忽明忽暗的暗紅色火光,跳動在煙燈的透明罩子里,閃爍在醉生夢死之人的面前。 安家的三弟安祺祥,正心安理得地靠在軟榻上,借著口中時時吞吐的煙絲魔力,沉溺于游走三界外的目眩神迷。 在他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幅顯眼的落地字畫,上書四個草字——“極,樂,太,平?!?/br> 安傾墨踱到弟弟面前,站定,不發一言地垂眸睇著他。 安祺祥感覺到降臨面前的陰影,先是有些吃驚地睜開眼睛,隨后擺出理所當然的姿態,不耐煩地咂嘴:“你干什么啊,二哥?一聲不響地突然站在這里,我還當你是……” 他咽了咽唾沫,終究咽下了那個“鬼”字。安老爺子的喪事過后,“鬼”成了這個家的禁忌——表面上是敬畏不敢提,實際上是將“畏”裝作了“敬”。 能讓父親都忌憚成那樣的二哥,自己有什么理由不“敬”? 安祺祥換了一種柔和口氣:“哥你……” 他話還未完,只是稍稍松了松手里的煙槍,就叫安傾墨一把奪了過去,朝桌面上狠狠地一砸。 “哐嚓!”燈罩像個不堪一擊的蛋殼,碎得四分五裂。 * 安祺祥這輩子,從未見二哥發這么大的火。 父親還在世時,有一回單獨把他叫進書房里,說要教他“品茶”??芍钡阶郎系牟铔?,父親也沒端起來品過一口。 老爺子叼著雪茄,幽深的老目藏在令人捉摸不透的迷霧里。 安祺祥知道父親意不在茶,果然,老爺子悠悠地開口了:“你們三兄弟,要是拿飛禽走獸來作比,你說說,你們仨都像是什么?” 安祺祥被問得一頭霧水,可眼見老爺子的神情嚴肅,他也只好梗著脖子想了一會兒:“我大哥……我大哥他肯定是老虎!全上海灘都知道,他是您最得意的兒子,也是跟您最像的一個?!⒏笩o犬子’嘛,大哥他一聲虎吼,整個黃浦江里的水,都要翻起一個巨浪來應上一應!嘿嘿……” 做生意安祺祥不得要領,可在討好父親扮演乖兒子這事上,他向來無師自通。 他當然知道要捧他的親大哥,以表明自個兒沒有爭權奪勢、兄弟割袍的野心,順便再以“虎父”的暗贊,拍一拍老頭兒的馬屁,他又以“無犬子”的下半句,遮掩自己的不求上進。 可父親淬了一口:“呸!我看你呀,你就是個小‘犬’!光知道蹭褲邊討rou骨頭吃,一點兒出息沒有!” 老爺子罵歸罵,對天真的三兒子,終究還是最疼、也最放心不下。那時的他腦里已長了一個瘤,卻還在擔心這條小犬將來無人管束,走錯了路。 安遠山拿煙嘴,戳了戳兒子的天靈蓋,隨后臉色又冷峻下來。他從肺腑里,深深吐出一口煙絲,當那煙圈騰在空中,扭轉成一個謎一樣的形狀時,他又鄭重地問三兒子:“那你二哥呢,他像什么?” “二哥?”安祺祥摸了摸后腦勺,這個問題他還從來不曾想過。 他家二哥,是如同空氣流水一般、毫不顯眼的存在。不高的個子,細瘦的身骨,跟大哥的健壯相比,顯得有些弱不禁風。 在安祺祥的印象里,二哥總愛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立著,站在庭院中,對著鳶紫色的蘭花叢一發呆就是好久。若是沒人叫他,他可以一整天都不換姿勢。連蘭花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但安祺祥知道二哥喜歡蘭花,只因為他的母親——安家的二姨娘蘭姨。 二哥的樣貌生得的確好,面頰白得剔透,大約有七八分,神似蘭姨的秀色傾城。 二姨娘進門前,原先是個唱戲的,不像自個兒與大哥的母親,出生是大家閨秀,正妻的地位天然壓蘭姨一頭。 二姨娘長得再傾國傾城,也終歸登不了大雅之堂,背地里,依舊被人叫做是洗不白的“戲婊子”。她郁郁不得歡,早早地拋下二哥西去。 再者,二哥自小男生女相,終歸不是那么的討喜??蜌獾?,贊他有“梨園風骨”,不客氣的,直說他像戲臺上“咿呀”唱戲的粉面小生。 不間斷就有這樣的“狂言”傳到安祺祥的耳朵里。那些跟安家過不去的死對頭揚言說:“等哪天整垮了安家,旁的人統統一槍斃了,唯獨留下那安傾墨,將他剝了衣衫、綁在床柱子上,叫他好好地給大爺們‘唱戲’!” 不知那時的二哥聽了,會作何感想。但是如今“亡魂欽定”的傳言,已散遍了上海灘,怕是再沒人敢做那等幻想了。 當被問及二哥像什么時,安祺祥想不出別的比方,便直言道:“二哥么,大概就是只貓吧。波斯貓,漂亮的,叫聲軟綿綿的那種,一天到晚趴在壁爐旁邊的毯子上睡大覺?!?/br> “呵……”老爺子聽后,鼻孔里瀉出一聲笑。他先是重復了一遍三兒子的話:“貓?你說他是貓?”隨后他便“哈哈哈哈”狂笑起來,笑得安祺祥莫名其妙、背后發涼。 笑聲戛然而止,安遠山板起臉來。 安祺祥試探著問道:“父親?” “他是蛇!他是一條冬眠的毒蛇!他要是醒了,整個上海灘,都能被他鉆出無數個通天徹地的大窟窿來!” 父親的歇斯底里,至今仍回蕩在安祺祥的腦海,每每想起,依然叫他心驚膽寒。 故而父親回魂來,親口指定了由二哥接班,大哥安鴻昊,從不敢置信到暴跳如雷,堂上眾人,從驚魂未定到對安傾墨不敢小覷。只有安祺祥,似乎早有預感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