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子弟書新編書目
第四十七章 子弟書新編書目 到了乾隆十九年,之前兩件鬧心的案子,偽稿案和馬朝柱案終于都已經處理完了,偽稿案是在前一年結案,終究也沒有找到是誰主筆,又是誰策劃,江西巡撫倒是送了一個叫做盧魯生的人到案,這盧魯生不是平頭百姓,乃是撫州的千總,弘歷得了這個人,便讓趕快審理,不多日便將盧魯生作為幕后主謀,給處死了事,然后這件事便算是正式結案。 褚繡春其實也盡心了,勸著弘歷:“斬首便罷了,便莫要凌遲了吧?!?/br> 弘歷重重呼出一口氣,微微冷笑:“倒便宜他?!?/br> 然后弘歷有一些疲憊的閉上眼睛,身體一歪,靠在了靠枕上,聲音倦倦的:“到底也只能是如此,難怪人家說‘難得糊涂’,有一些事,終究難以水落石出,嘿嘿,世上又哪里能夠事事都追尋得清楚原委?!?/br> 盧魯生算是個用來結案的工具,真正寫作原稿、組織傳播的人絕不是他,只是事情追查了三年,到現在大家都累了,除了這件事,畢竟還有許多別的事情要做,弘歷雖然素來要強,絕不是個饒人的,然而到了這個時候,也知道不能繼續執著,那樣就是偏執了,于是便用盧魯生來了結此事,只是…… 弘歷倏忽睜開眼睛,咬著牙道:“那些背叛朕的人,朕絕不會原諒他們!” 雖然盧魯生不是始作俑者,然而弘歷卻也不覺得他冤枉,身為朝廷命官,居然傳看這種東西,背恩忘義到了極點,處死也不為過,所有那些給牽連的人,弘歷都不以為有什么值得同情,看到了這樣不像話的文章,不但不驚悚,反而當作新聞,津津樂道地傳抄,抓起來半點不過分,都在牢里好好冷靜著反省吧。 其實不但偽稿案沒有抓到真正的主謀,就是白蓮教起事那件事,馬朝柱本人終究是黃鶴一去杳無蹤,如今也不知在哪里,按褚繡春說的,白蓮教是一個范圍很廣的教派,分支眾多,彼此呼應,況且縱然是別家幫派,也有江湖道義在,能周全還是會周全,所以這人便是不知藏到哪里去了,茫茫人海,想要找他是大海撈針。 弘歷將這兩件有頭無尾的事情聯在一起一想,就覺得一陣無力,他秉性堅強,雖然并沒有自大到認為自己無所不能,卻也不會輕易退縮,在這兩件事上,弘歷本來是發狠要查個清清楚楚,然而到現在終究是只能消歇,他忽然間便想到當年黃河上的那一幕,世間多少驚心動魄的事情,最后也終于是沒有結果。 弘歷的身體疲倦地往后一靠,說道:“悠悠歲月會幫我對付馬朝柱?!蔽乙纯词悄慊畹瞄L,還是我活得長。 褚繡春輕輕一笑:“他若是后面不再出來,反正也就如同真的沒了一樣,這一陣你很是勞心,且放松一些吧,我看你最近總是睡不好?!?/br> 因為憤怒和神經緊張,弘歷這幾天有些失眠,面容明顯憔悴,眼圈也發青。 弘歷點了點頭,他也知道自己這一陣的情緒有些不對勁,整日里心情起伏很大,就好像有波浪在胸中鼓蕩著一般,腦子里總是不由自主地要翻攪這件事,如同磁石吸著鐵針一般,憤恨太久,已經略有些精力不濟,倘若一直這樣下去,對自己的身體可是十分不利,處理事情也容易失去冷靜的態度。 到了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個月,弘歷的情緒也逐漸緩解,此時乃是四月初,天氣開始熱起來,外面的花也愈發開得熱烈,這一天弘歷比較有空,便叫了藝人來唱鼓書,拿了曲目來請他點書,弘歷接過來一看,單子上第一個名字居然是。 弘歷登時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如今這的書是很紅火么?” 那先生笑道:“這京城里都傳開了,好多人愛看呢,連王孫貴族都在傳抄,著實是一部好書啊,辭藻好得很,那情節更妙?!?/br> 弘歷似笑非笑:“王孫公子都在抄這本書呢?這可真的了不得了?!?/br> 旁邊褚繡春笑著說道:“皇上快點書吧,讓他快一點唱來?!?/br> 弘歷于是便沒有往下再問,隨口說道:“便唱這一出吧?!?/br> 那先生也是常在達官貴人面前獻藝,十分機靈的了,聽弘歷方才這話頭兒有些微妙,便曉得倘若再說下去,一個回答不好,只怕便要出事,好歹有那位統領大人在一旁周全著,總算過去了,自己趕快唱罷了算完事。 于是他便敲著鼓頓開喉嚨唱念道:“生離死別最難堪,別到晴雯更可憐??傆谐钅c難貯淚,任他仇口也稱冤。了無私愛生前共,空有虛名死后擔。腸斷芙蓉秋水上,香魂猶伴大觀園?!@寶玉一念癡情來探病,見那一種欲去的香魂那個憐。進門來見斗室漆黑蠅蚋滿,到房中不知何物甚腥膻。窗臺上縱橫堆滿殘燈檠,土炕上腌臜鋪就破絨氈。見晴雯懨懨獨在床頭臥,猶蓋著平時錦被色尚鮮妍……” 那先生唱了有一刻鐘,才將這篇書唱完了,弘歷聽他余韻漸了,轉頭便和褚繡春說:“我記得上一次看這本書,那晴雯乃是有娘老子的,倆丫頭說話,還說晴雯綺霞仗著娘老子的臉面,也都算在上等里面去了,看她家中在包衣里也是有頭有臉的,怎么房屋里忽然就落魄成這個樣子,連一口干凈茶水都喝不到的?” 褚繡春笑道:“皇上果然好記性,這么久的書還記得,如今是已經改了的,道是那晴雯乃是孤女,先賣到賴大家里,賴大將她轉送了史老太君,然后才來到寶玉身邊?!睆哪且换刈x到這書,轉眼將近十年了啊。 弘歷這才明白了,點頭一笑:“原來如此,我就說么,畢竟雙親也是管事一流的人物,怎么家中就落到如此,這樣一改動,便很合情合理了,把話都圓了回來,他寫這書也著實不易,這么多年應該有了很大的改動,你那里可有最新的版本?” 褚繡春笑著說:“是有一本,前兩年找來的,不知算不算最新的本子,明天拿來給皇上看看,確實是改動了許多,還有些情節前后挪移了?!?/br> 弘歷連連點頭:“千萬記得,明兒帶給我看。哦對了,他這書寫完了吧?雖然也能推測到大概的結局,不過終究是想要看看他是怎樣寫的?!?/br> 褚繡春這一下可有些為難:“聽說是沒有寫完,只有前面的八十回,那曹芹溪去年已經不在了,所以這書便也無法完結,倒是聽說有人張羅著要續書,也不知會續成什么樣子,大家現在都在等?!?/br> 弘歷一聽,便連忙說道:“千萬別續!這不是一般人續得出的!我頂煩看續書,原書沒完結便沒完結吧,擺在那里畢竟也是半塊玉璧,若是才氣經歷不夠,勉強硬要續,便成了個狗尾續貂,把原本的書也糟蹋了?!?/br> 弘歷這時揮了一揮手,讓那鼓書先生下去,轉頭繼續和褚繡春說:“續得不好,自然是很讓人失望,但假如續得好了,卻也令人擔憂?!?/br> 褚繡春這可是真的有些疑惑,笑著問道:“為什么呢?續得好不是應該開心么?” 弘歷搖了搖頭,細細地解說:“若是只為了看書,確實是按照原書的線索脈絡寫下去的好,便是一個‘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結局,然而若從教化上面來講,便很是不利,人在這世上,總要有一條路走,故事之中便給世人指出了道路,女子便是相夫教子,男子則是建功立業,女子道路最終的指向是‘家’,是‘內’,而男子則是‘國’,是‘外’,這樣的秩序,女男各安其份,讓雙方都得以安頓,可是若是照著他的路子這么一寫,最后‘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那大家還忙什么?那就全散了吧。 他這個書講真,比黃宗羲顧炎武還厲害,那兩個人說的什么‘天下為主,君為客’,又是什么‘眾治’,雖然從道理上頗有沖擊力,然而除了那些讀書識字的人,有幾個人看得懂?縱然認得字,又有幾個人愿意看?然而這便不同了,起初只是識字的人在看,到如今給編成了鼓書,各處傳唱,我敢說還能譜了曲子唱戲,這樣子深閨市井便全都演說到了,大家還都愛看愛聽,這傳播的就特別廣,如同晚雨暮風,瀟瀟而下,無聲地浸潤著,他沒寫完還好點,若是真的寫完了,可更麻煩。 雖然是家言,可是卻不可等閑視之,帝辛為什么背了這樣的罵名?微子啟、比干一班人,都是王族叛逆,居然成了‘殷三仁’,街頭巷尾流傳,要說都是讀了,那也不太容易,多是從里面來的,帝辛真正給釘在暴君榜上,乃是在出來之后。 評書對人的影響太大了,大家也愛聽,所以那些忠孝節義的書,才很是鼓勵傳唱,每當發生國喪,別的彈唱之類都給禁了,唯獨評書照樣說,就是這個道理?!?/br> 褚繡春說了一聲:“原來如此?!?/br> 弘歷見他面上有些惘然,便搭著他的胳膊笑道:“卻也沒什么,那些書縱然不讓在市面上流傳,我們關起門來還是照樣看,只要不流出去便好。哦,對了,皇族之中可知還有誰抄了這本書?” 褚繡春想了想:“和親王總歸是有的?!?/br> 弘歷噗嗤一笑:“他啊,做什么都不奇怪的?!?/br> 倒是有些像書中的寶玉,但凡有什么荒唐事,都讓他去應付。 除了弘晝,肯定還有別人。 褚繡春:確實,還有這一代的怡親王弘曉,曾經與曹芹溪關系很密切的,但凡有新改的本子,都是他家先抄,不過他家的卻并沒有開列這一部書。 過了一會兒,弘歷又說道:“當年皇阿瑪抄了曹頫的家,如今曹家的后人憑著這一本書,卻挖了我八旗子弟的心,可也是厲害?!?/br> 滿洲鐵騎確實踏破了關中山河,然而這一群異族征服者對于漢人的文化,卻也是如醉如癡,簡直是一頭就扎了進去,漢人的大才子袁枚就曾經說過,“近日滿洲風雅,遠勝漢人”,因為經濟狀況相當程度上比較有保障,普通的滿人多能吟幾句漢詩,“雖司軍旅,無不能詩”,其中尤其皎皎如同明月一般的人,便是納蘭性德,才情極高,寫出來的詞,連漢人都佩服的,到這時還沒有出現后來的西林太清,否則更是讓人不知該說什么了。